第38節
她伸手接過時微抬眼眸,卻被他眼底噙笑的星光爍得心中立時有小鹿瘋撞:“笑什么笑?!” 他長睫輕垂,穩了片刻后才緩聲開口:“內衛行事雖問心無愧,卻多秘而不宣,時常遭遇揣測、非議。多謝你信我,也多謝你體諒我的同僚伙伴?!?/br> “我又不是為著你才體諒,要你謝?她一家都于國有功,本就該被尊敬。再說,你謝就謝,干嘛突然笑成那樣?!莫名其妙?!?/br> 趙蕎沒再看他,端起茶水一飲而盡,整顆心被燙得砰砰砰。 怕急促心音被聽了去,她放下杯子站起來,轉身去找自己的行李。 口中掩飾什么似的嘀嘀咕咕:“我沐浴去了,才懶得窺視你們對暗號還是干嘛干嘛的?!?/br> “嗯?!辟R淵偷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心中疑惑,我方才笑了? “反正我在原州和松原郡都沒人手,”趙蕎抱緊手中的換洗衣衫,匆匆走到門口才停步回頭,“接下來許多事,我得靠你了?!?/br> “好,給你靠就是?!辟R淵說完,像是自己都不懂為何會脫口而出這般近似曖昧繾綣的言語。 于是倏然抿住上揚的唇角撇開頭,卻不知右頰那枚淺淺梨渦正若隱若現。 趙蕎猝不及防被撥亂心弦,臉上狼狽燙紅,故作兇狠地低嚷:“若最后出了茬子,頭都給你打掉!” ***** 大約有一炷香的功夫后,房門被叩響。兩長兩短的篤篤聲,響了三遍。 負手站在窗前的賀淵道:“進來吧?!?/br> 推門而入的正是先前那位掌柜。 房門掩上的瞬間,她那和氣生財的笑容頓時消失,神情端肅。 “屬下柳楊,見過賀大人,”她語帶遲疑試探,“五年不見,不知賀大人可還記得?” 賀淵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記得。武德二年你通過武卒新訓時的金云腰牌,還是我親手頒發的?!?/br> 那年他才十六,卻已是內衛小旗。 新武卒中有些年歲比他稍長初時很不服,認為他不過是個憑家世蔭庇的毛頭小子而已。 最后卻在新訓中被他削得服服帖帖。 這柳楊就是其中之一。 柳楊嗓音冷淡,卻隱有哽咽:“年前我回京奔喪時,聽聞賀大人重傷失憶?!?/br> “只缺了一年記憶,以往的事都記得,”賀淵苦澀哼笑,回頭面向她,“出京前林大人告訴我,你在昭寧元年春成了親,你的丈夫是武德五年冬正式獲取金云腰牌的,算來是你后輩?!?/br> 出京前林秋霞曾單獨與他面談過,將松原郡及其周邊可用的暗樁都同他大致過了一遍,其中就有柳楊。 他覺得很奇怪,明明都是他親手帶出來的人,可他記得武德二年柳楊他們那批的每一個,卻不記得武德五年柳楊丈夫他們那批人。 近來他時常有個荒謬想法,總覺或許是那些同僚下屬英魂含怨,不肯留在他的記憶里。 “他年歲比我小,怕我覺他不能與我比肩,所以才揭榜進了內衛,”柳楊眼底赤紅一片,淚流如泉,“鄰水的事,原是他職責所在。我明白,他才任內衛一年,臨敵經驗欠火候,出了事也怨不著誰??山袢找灰姶笕四?,我也不知為什么……” 賀淵斂色,振袖行了鄭重歉禮。 “所謂一將無能,累及三軍。賀淵有負同僚們性命相托,你若因此對我有怨恨,是該的?!?/br> 柳楊以手掩面,無聲慟哭良久。 待她稍稍平復心緒,擦干眼淚哽咽道:“巷口放風的人先前稟過我,有尾巴跟著你們來的。是否需要清除,請賀大人示下?!?/br> “不動他們,防著就是。此行意在松原郡,”賀淵道,“此地離松原不遠,你可收到什么風?” 原州葉城與松原郡之間,走水路約莫一百多里,陸路不足三百里。雖柳楊的職責范圍只是葉城,但客棧的人南來北往,聽到些來自松原的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提及松原郡,柳楊眸色已轉為冷凝:“去年夏天,北境戍邊軍前哨營擊退吐谷契偷襲的那場大捷過后,松原郡守黃維界就發布了戒嚴令,說是為防吐谷契細作,對出入崔巍山的人員盤查極為細致,禁令從去年夏末秋初持續至今仍未解除?!?/br> 黃家在松原郡積威數百年,民望頗高,牢牢把持地方軍政大權。 大周立朝初期,松原郡對朝廷來說簡直是鐵板一塊,水潑不進、火燒不透。 當時類似松原這種世家勢大的地方很多,朝廷為制衡這些不受控的世家頗費周章,直到武德三年才找到機會派軍進駐位于松原城郊的崔巍山大營。 可即便這樣,松原實質上還是在黃家手里。 “因松原非屬下職責范圍,此前并未刻意留心。也是中旬時無意間聽到一位從松原過來的老者說起,才知松原對崔巍山有戒嚴令,”柳楊道,“那老者說,自家原靠從崔巍山采藥賣到城中醫館為生,戒嚴令一出,只能舉家往原州來另謀生路?!?/br> 賀淵眸底湛了湛。 去年神武大將軍府派人往松原核實戰況時,完全沒察覺有戒嚴令之事。 黃家對松原的把持之緊,顯然已大大超出朝廷預判了。 這黃家戒嚴崔巍山,是在做什么?北境戍邊軍前哨營就在崔巍山,為何不向朝廷上報崔巍山戒嚴之事? ***** 趙蕎沐浴回來時,房中已只有賀淵獨坐,她沒多嘴問什么,只探出頭去將住在兩邊隔壁的阮結香與說書小少年祁威喚來。 原本她沒想讓韓靈摻和,可韓靈與祁威同住一屋,聽到趙蕎喊人便非要跟來,趙蕎便由他坐下一起聽了。 五人圍著房中小圓桌坐下后,趙蕎自己動手倒了杯茶舉到唇邊,干脆利落道:“說吧,在大船上都聽到些什么有用的?” 照一般情理,船家老大馮老九在頭船,頭船上那些船工自是他精挑細選的心腹,口風必然緊得多。 而大船上的船工們既非帶頭大哥最親近信任的,又跟在后頭不必時時受帶頭大哥約束監管,行船半月難免有放松警惕口無遮攔的時候。 雖他們知道的事一定比頭船上的船工少,但漏的口風絕對比頭船上更多。 何況大船上的船客超過百人之數,頭船上不過才三四十。一百多人七嘴八舌半個月,其間能透露出多少有用信息,可想而知。 只是行船途中甚少白日靠岸,阮結香與祁威到這時才有機會一一匯總給趙蕎。 說書小少年祁威率先開口:“有天夜里我偷聽到船工講,他們中一部分人到原州靠岸后,最多休息兩三日,就要跟著船家老大走陸路,趕在二月十二驚蟄日之前,護送‘頭船’上幾名重要客人進松原郡去見什么人?!?/br> 賀淵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淺啜一口。 “此地與松原之間,水路百余里,陸路近三百里。舍近求遠,通常是為防有人尾隨??磥砟阒暗耐茰y沒錯?!?/br> 趙蕎以指節叩了叩桌面:“這么說,頭船上那幾個半夜帶著行李上船,卻一路坐到葉城來的客,真是去松原見馮老九口中那個‘大神巫’,要花大價錢給亡故之人‘續命’的。不過,為什么非得趕在二月十二驚蟄日?” “聽幾個船客說,驚蟄日盛會祭神是松原民俗,到時左近各地會有許多人前往松原湊熱鬧,”阮結香補充道,“許是那些人要做的事,得在人多時方便掩人耳目?” 韓靈瞠目結舌,總算明白趙蕎為何要安排兩撥人上不同的船了。如此一來,從兩艘船上聽到的消息相互印證,以便去偽存真。 “今日大家只管吃喝睡,什么也別做,”趙蕎指揮若定,“祁威,你明早帶說書班子出去擺攤子說書?!?/br> “是,大當家?!?/br> “結香隨我去街上打聽一下,得先問清楚松原驚蟄盛會祭神是個什么玩兒法,”趙蕎看看韓靈,“你要么跟著我們,要么留在客棧,千萬別單獨出去。若被那幾條尾巴纏上,那你可就慘了?!?/br> “我跟著你們,但我得去尋醫館買些藥材,”韓靈指了指賀淵,“我近幾日把脈,發現這家伙有心思郁結之像,不知在亂想些什么。之前備的丸藥已不對癥了,我得另調他的方子?!?/br> ***** 吃過午飯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趙蕎想了想,獨自去了柜臺。 柳楊停下撥算盤的手,抬頭的她笑笑:“夫人有吩咐?” “咳,我叫趙大春,你若喚我趙姑娘也是可以的,”她扯出個有些尷尬的笑,“煩請給我多拿一條被子?!?/br> 柳楊點頭,招呼了一名店小二來吩咐了,又隨口笑問趙蕎:“這天氣都入春了,蓋兩床被子您不怕熱得喘不過氣???” 趙蕎清清嗓子:“我怕冷?!?/br> 店小二抱著一床新被跟在她身后進了房中,細心地幫她鋪好,這才離去。 趙蕎坐在床沿垂著發困的腦袋等了半晌,去后院沐浴的賀淵還沒回來。 她實在撐不住,將店小二重疊鋪在一起的兩床被子分開,松了發脫掉外衫,鉆進里側那床被里躺下。 在船上睡了半個月簡易地鋪,這會兒見到柔軟干凈又溫暖的床鋪,她真是跟見到親人沒兩樣。 被蓋往身上一卷,沾枕頭不過幾息功夫就昏昏欲睡了。 正當她就要徹底墜入黑甜夢鄉之際,沐浴回來站在床前的賀淵冷冰冰訓人了。 “你心可真大,睡覺不閂門的?!” 被擾了睡意,趙蕎滿肚子火,奈何眼皮沉得睜不開,只能口齒含混地弱聲反駁:“閂了門,你怎么進來?” “那你可以等我回來再睡?!?/br> “閉嘴。再廢話我可要罵你了,”趙蕎不耐煩地咕囔著翻了個身,“大不了下次一起去沐浴,然后一起睡……” 這樣就誰也不用等誰,公平。 一起沐浴,一起睡?! 面色爆紅的賀淵瞪著她的后腦勺。 如緞般的墨色長發胡亂散在枕上、被上,張狂恣意的情態跟她本人一模一樣。 賀淵彎腰抱起另一床被,轉身往外間去,滿口白牙險些磨成粉:“小流氓趙大春!” 原本是要生氣吼出來的,可話到嘴邊聲音卻莫名低柔如病貓喵喵叫。 腳步也跟著放輕,做賊似的。 第39章 待趙蕎撐起身靠坐在床頭,發覺天已黑了。 外間點了燈燭, 有幾縷溫暖的光從屏風縫隙中斜斜透進來。 既不過于明亮擾人清夢, 又能讓人在初初醒來時不因滿目黑暗而驚慌無措。 這場景似曾相識, 讓她心中升騰起難以名狀的恍惚感,心房甜暖,眼眶微燙。 當初從溯回城返京后, 她忙于整頓歸音堂的事務, 很少回王府, 從冬末到盛春,一連兩三個月都在柳條巷的宅子里忙碌著。 那時賀淵從溯回城一路緊跟著她回京,每逢不當值就往柳條巷跑,說是仍舊不能相信她的承諾,總擔心她會將溯回城那樁秘密透露出去,得盯著她才安心。 她當然不會傻到相信這漏洞百出的說辭。 奈何趙蕎以往與賀淵性情不對盤, 兩人在溯回城的經歷也不算愉快,那時又忙得焦頭爛額,瞧著那冰冰冷臉就越看越不順眼, 每次都只顧發火攆人。 那時她并未認真深想,甚至沒有心平氣和問一句,你成天莫名其妙往我跟前戳,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段日子她忙得抓耳撓腮、日夜顛倒,就沒怎么正經睡過覺。累極時便直接在書房屏風后的美人榻上,和衣躺一兩個時辰打發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