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賀淵深吸一口氣,抿唇撇開頭??瓷先ナ窍牒鹑藚s又忍下了。 “那就直接回。若走不動,結香可以背你回去?!?/br> “呸!你是鐵打的,結香又不是,她也累??!”趙蕎直接拖著阮結香往酒肆去,邊走邊扭頭對賀淵挑釁輕嚷,“你怎不說你自己背我回去?若你敢背,那我就回去?!?/br> 她分明故意氣人,說話時眼神、腔調全都嬌嬌橫橫,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個叫人頭疼的賴皮作精。 賀淵不知想到什么,微僵片刻后牙根緊咬瞪著她的背影,仿佛周身血液都在瞬間直沖頭頂,面紅耳赤直到脖子根。 分不清是氣惱還是羞窘。 這種時候,深知趙蕎脾氣的阮結香很聰明地選擇了閉嘴。 眼見無人圓場,韓靈趕忙拉著賀淵跟上:“行了,我就沒見你犟贏過她。有什么話進去坐下再說?!?/br> 長腿邁進酒肆的瞬間,賀淵神色復雜地撇頭向熙攘人潮中望了望,無聲又無奈地低嘆一聲。 ***** 此刻正是飯點,一樓大堂內高朋滿座。 正中有個戲臺子,有紅綢從上頭橫梁懸空而下,末端纏在戲臺正中的說書姑娘腰上。 說書姑娘身著淺灰色寬袖袍,與腰間紅綢成鮮明對比,分外惹人眼目。 臺子兩側各擺了一個大鼓,兩名孔武有力的年輕男子各執鼓槌,鼓點韻律恰如其分地配合著正中那名唱鼓書的姑娘所講情境,倍添聲色,引人入勝。 離臺子最近的幾桌是拼在一起的,坐了十幾個著武袍的少年少女,意氣風發地喝酒吃rou,聽書笑談,十分捧場地拍桌喝彩,將場面吵得愈發熱鬧。 店小二熱情迎上來:“幾位客官,一樓堂內暫無空座,諸位看看要不上二樓雅座?” 二樓雕花圍欄后有珠簾紅幔隔出一間間小巧雅座,有些客人正執酒憑欄,俯瞰著堂中的鼓書表演,時不時也爆出喝彩聲。 趙蕎點點頭:“成。我們外地來的,還是頭回見識這種鼓書呢。勞煩小二哥給尋一間聽得清楚些的?!?/br> 店小二將他們領到二樓正對戲臺那一側,徑自去了最角落那間。 “旁邊兩間眼下都還空著,這樣沒有旁的客人吵著幾位,能聽得清楚些?!?/br> 趙蕎頗為滿意,美滋滋坐下來點了酒菜。 賀淵沒好氣地輕瞪她一眼,繞過她坐到韓靈身旁,以此對她在百忙中還不忘吃喝玩樂的行為表示譴責。 店小二瞧出趙蕎是四人中做主的那位,趕忙道:“客官不嘗嘗‘松花釀’么?這酒淡而柔,不上頭,午間小酌最為合適?!?/br> “松花釀?就你們旗招上寫的那個?”趙蕎以食指撓了撓耳后。 店小二稍愣,旋即又若無其事地笑道:“以往的旗招上是‘松花釀’,年前東家才讓換了,如今的旗招上是咱們店的商號,‘一江春’?!?/br> “哦,我不識字,見笑了,”趙蕎尷尬笑笑,“那個,聽你說那松花釀似乎偏清淡?” “若您想嘗嘗烈點的酒,那就‘綠裳,”店小二瞧她不似習武的身板,料她酒量不會很大,便又道,“不過這酒可烈,行伍的戰士都扛不過半壇子,沒個三五時辰那都站不直?!?/br> 賀淵再按捺不住,投來一記冷眼警告。 趙蕎給他瞪回去,又對店小二道:“就先來一壺‘松花釀’嘗嘗再說吧?!?/br> 店小二退出去后,大家怕突然有侍者進來上菜,只能撿幾句閑話聊聊。 桌上有三個事先備好的小碟子,一份炒糖豆,一份果脯,一份鮮果。 分量都不大,想是給客人在等上菜的間隙打發時間的零嘴。 韓靈拈了幾顆炒糖豆放進口中,笑瞥趙蕎:“我就奇怪,你挺聰明一姑娘,怎么那么不愛讀書?若你肯將到處與人磕閑牙的精力花一半在讀書上,想必不是池中之物?!?/br> 趙蕎年少時曾在官辦明正書院求學三年,一個月里在老實坐在講堂內的時間加起來最多三天,逃學逃得夫子們都沒了脾氣,最終以所有功課交白卷的驚人之舉“完成學業”。 這事當年在京中也算轟動一時,韓靈自是知道的。 這大半個月朝夕相處,他看到了與京中傳聞不盡相同的趙二姑娘,心中很是為她可惜。 在他看來,以趙蕎尊貴的出身,加之她聰慧機變的天資,若年少時用心向學,如今必定是個極其出色的人物。 趙蕎單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識字的,怎么讀書?” “說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為不讀書才不識字的?!表n靈茫然。 趙蕎咬著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嗎?” 不知為何,她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刺得賀淵心中一疼。 賀淵隨手抓了幾個果脯,反手拍進韓靈口中。 猝不及防的韓靈鼓著兩腮瞪向他,一時說不出話來。賀淵也不解釋什么,扭臉看向墻上字畫,仿佛什么都沒發生。 趙蕎噗哧笑出聲。 韓靈雖什么都不知,卻也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無意間冒犯傷人了。于是胡亂嚼了滿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趙蕎致歉。 趙蕎輕輕搖頭,穩了穩才對韓靈笑道:“若你從前問我這些,我大概會掀桌罵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處這大半個月,也算有點情分的朋友了,問就問,沒事兒?!?/br> “我年幼開蒙時就發現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過的字明明認真記下了,可轉頭再看就又變得陌生,”趙蕎頗為無奈地聳聳肩,“小時怕旁人知道后會以為我是怪物,不敢跟誰說,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只能成天逃學?!?/br> 畢竟,被當成個不學無術的紈绔,總比被看做是個頭腦不健全的半傻子強。 韓靈唏噓喟嘆,小心翼翼地問:“那,既這般,你是怎么混過書院入學考的?” 鎬京的明正書院屬國子學轄下,每年的入學考都是京中萬眾矚目的大事。 趙蕎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學直接就讀,是一件很難的事嗎?” 韓靈一拍腦門,笑著搖搖頭:“是我傻了?!?/br> 都怪這些日子她的言行舉止太過親切隨意,他偶爾會忘記這是信王府二姑娘。 見她不避諱這個話題,賀淵難得多嘴一句:“既讀不進書,在書院坐三年也難受,你家里沒想過這個?” “那時還是我父……父親當家呢,他在家是個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問緣由的,反正逮著逃學就打一頓。后來見總也打不服,就說必須去書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讀書的事,別連累家里被人笑話?!?/br> 賀淵聽得心中發酸發疼,指尖動了動,也不知自己想干嘛。 “你家中,就沒個知曉內情,幫你說話的?” “有哇!”趙蕎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結香扶額,將頭扭向一邊,小聲嘀咕:“完,捅話簍子了?!?/br> 桌上另兩位還沒見識過那陣仗。 她家二姑娘夸起兄長來,輕易可是閉不上嘴的。 ***** 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齊,趙蕎還在滔滔不絕。 “……那我大哥就說,‘世間除了有書有字能讓人學而悟道外,還有言語、歌舞、畫像,再不濟還有活生生的紅塵煙火。只要有心向學,不拘泥非要拿起書本。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去,聽別人說話,看別人做事,也能學著活出個好樣來。每個人就這一輩子,有今生沒來世的,不可渾渾噩噩從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讓天地知道我來過’?!?/br> 她端起酒盞抿了一口,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賀淵與韓靈,與有榮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厲害吧?天資過人、品行出眾、潔身自好!長像俊美、性情溫柔,待我嫂子那叫一個春風蜜意,對我們這些弟弟meimei也是盡職盡責,長兄如父!” 韓靈目瞪口呆地點點頭。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趙澈,旁人輕易是降不住這位二姑娘的??磥韨髀劜患?。 她這滔滔不絕夸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沒見詞窮,對兄長的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頂了! 哇啦哇啦嘴沒停過,樓下熱鬧說鼓書那么大動靜都沒蓋住她的嘴。 她還嫌沒夸盡興,謹慎停了停,確認不會隔墻有耳后,壓著嗓子眉飛色舞地補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噓,他文能提筆定國策,武能渡江斬叛臣!” 這話她還真沒吹。 在昭寧帝還是儲君時,信王趙澈已被秘密攬入儲君府儲政院,如今許多大政方針的最初構想都由他主持草擬。 例如現今各州府設官辦蒙學,與國庫各擔一半花費,供貧家幼童免學資開蒙兩年; 牽頭協調皇家少府會同工部鑄冶署及兵部,聯手研制新式戰艦,意圖重建遠航水師,以便護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這類利國利民、功在千秋的大政,都是信王趙澈在總攬儲政院事務時定下雛形的。 而昭寧帝登基前,徹底掃定意圖聯動各地世家叛亂裂土的允州姜氏那一役,最關鍵的轉折點便是信王趙澈獨自趁夜強渡瀾滄江,赤手空拳奪敵之刃,連斬姜家家主及少主兩顆人頭,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雖信王趙澈的赫赫功業確實當得起任何溢美之詞,可賀淵聽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壓著我筷子做什么?”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趙蕎。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挾一片春筍燴,她卻蠻霸霸將他的筷子壓在了盤子邊沿。 趙蕎眼神兇惡:“韓靈點頭了,你沒有。怎么的?敢說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兒?” 一旁的阮結香拼命以眼神暗示賀淵:快說是!若實在說不出,就點個頭也行! 阮結香以過往經驗判斷,但凡賀大人今天敢說自家殿下半個字不對,二姑娘怕是要擼起袖子站起來開罵,不將賀大人罵到雙耳失聰不算完。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兒,那你將……”賀淵瞥瞥交疊在一處的兩雙筷子,淡聲道,“將帝君陛下,置于何處?” 這個問題有點小陰險。一般人再怎么著也沒膽子大放厥詞,說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這種話。 可趙二姑娘并不是“一般人”。 “哦,他???他是不錯。但比起我大哥,那就只有一點稍強,”趙蕎收回筷子,兩眼笑成狡黠的彎月牙,狐貍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過而立之年,”賀淵哼聲嘀咕,“你這樣盲目吹捧、浮夸溢美,你大哥知道嗎?” “當然知道,我經常當他面夸的?!壁w蕎樂不可支地開吃了。 賀淵咀嚼著口中的春筍燴片,面無表情地想,這春筍入喉苦中帶澀,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的緣故。 第41章 酒菜用到過半,大堂內的鼓書之音暫歇。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 戲臺近前那十余個著武袍的少年少女似已有幾分薄醉, 七嘴八舌笑嚷起來, 鬧哄哄央著說書姑娘再講一折。 “那折《望征人》,你已許久不肯說了,今日就破例一回嘛!” “小jiejie莫瞧不起, 咱們雖還沒上過戰場, 但畢竟是武科講堂的學子, 再過兩年也是要執戈躍馬、保家衛國的,能聽懂!” 雅閣中的趙蕎滯了滯,抬眸看向阮結香:“結香,《望征人》是個什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