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城墻上的賀淵聽不清她在講些什么, 望著她繪聲繪色說書的笑模樣,只覺漫天春暉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身旁有個面目模糊的人在他耳畔道:看清了吧?這就是那位大字不識幾個的信王府二姑娘,是你沒臉沒皮纏了半年,又不惜與人大打出手才爭來的!你一靠近她就喜不自勝,心愛她得不得了! 他心中有個聲音又急又冷地否認:別胡說。請問我能看上她哪一點?不會的,沒有的事。 下頭那說書臺上的趙蕎仿佛聽到他的心音, 忽地旋身面對他的方向,微仰起明麗芙蓉面,輕夾眼尾斜斜飛來一個極其挑釁的媚眼兒, 以口形道—— 那,你臉紅什么呢? 賀淵猛地驚醒。 他緩緩坐起來,挫敗似地以手指重重梳過自己的發頂,屏氣凝神好半晌,才轉頭偷瞪旁邊那個沉睡的身影。 她自上船后,每晚都這樣用披風從頭將自己蒙住,只在口鼻處留一絲絲縫隙做呼吸用。 借著艙門口那盞小馬燈的微弱光線, 透過那一絲絲縫隙,賀淵清楚地看到了她秀氣的鼻尖,以及線條柔軟的唇。 輕微綿甜的呼吸聲輕易壓過了客艙內此起彼伏的鼾聲,蠻橫霸道地清晰躥入他的耳中,擾得他愈發心煩意亂,分不清是夢是醒。 總覺下一刻她就會突然笑嘻嘻促狹一句,又在臉紅什么啊,趙門賀郎? 賀淵煩亂地捂住發燙的耳朵,胸臆間有不可名狀的羞恥、愧疚、痛楚,又夾雜著甜蜜悸動。 怎么夢里是你,醒來也是你!過分了啊,趙、大、春。 ***** 廿一下午在后艙喝酒過后,船家老大沒有再單獨找過趙蕎,趙蕎也沒再刻意接近他。 有時在甲板上遇見,雙方還是會熱絡笑談幾句,但都是東拉西扯些不痛不癢的閑談,誰也不再提旁的事。 之后的航程里,多時趙蕎都待在客艙,與陌生船客們磨嘴皮子磕閑牙。船客們都是尋常人,話題無外乎民情風俗、家長里短、鄉野逸聞之類,她卻總能津津有味與人搭上茬,從天亮聊到天黑都不閑膩味。 實在沒得聊時她就信口開河調戲賀淵,時不時將他鬧得個面紅耳赤又無計可施,她便樂不可支笑得東倒西歪。 仿佛又成了京中傳言里那個成天沒正形的趙二姑娘。 韓靈對此很是費解。 雖自出京以來短短十余日,他對趙蕎已大有改觀,深覺她并非京中傳言那般紈绔草包,但對于她近來的許多行為還是很困惑。 有時他與賀淵一道在甲板上吹風透氣時,忍不住會嘀咕兩句。 “千金之子,貴在持重修身,訥言敏行、擅思慎獨、求知上進、克己循禮,”韓靈搖頭嘆息,“她真是一樣不沾邊。我有時實在看不懂她在做什么?!?/br> 賀淵神色淡漠地看著河面:“早同你說過,她做事看起來亂七八糟,其實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等到她覺得該向別人解釋時,自然會說?!?/br> 他明白,這些日子趙蕎沒心沒肺地成天與人瞎扯淡,沒事就招惹他,其實是因無法消解心中緊張與焦慮的緣故。 眼下苗頭既已隱隱指向守護國門的北境戍邊軍,不管她之前那些推測是對是錯,事情都已上升到極其嚴峻的層面,一招不慎就可能釀出大禍。 他懂她的如履薄冰。也懂她不甘輕易示弱,不愿讓人看出她暫時無措無助的那點心思。 所以他也沒有貿然勸解寬慰,只由得她借由與自己胡鬧來稍稍宣泄心中重壓。 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要這樣不著痕跡地慣著她。 反正等他回過神來時,已經慣到得心應手的地步了。 ***** 昭寧二年元月廿九清晨,船行半個月水路后,在原州葉城南河渡碼頭靠岸。 原州漕運司官員核驗了幾艘貨船上的貨物,又一一檢查船客們的路引名牒后予以放行。 檢查完路引下了船,趙蕎偷覷到后頭果然如預料那般有“尾巴”,便伸手去扯賀淵衣袖:“欸,你……” 后頭有個急匆匆前行的人擠了趙蕎一下,她稍稍踉蹌,原本是要去扯賀淵衣袖的手卻莫名揪住他的腰帶。 賀淵也在電光火石間環臂護住了她的腰背,扶她站定后倏地松開懷抱,垂眸瞪人:“你看看你手放哪兒了?” “我手放哪兒,我自己會不知道么?要你說?”趙蕎憋著笑意紅了臉,小心翼翼地將手挪開,“這是個意外。但你也沒吃虧啊。你想想,我只是揪到你的腰帶,可你卻摸到……” 她這些日子在船上有事沒事就愛找茬在口頭上調戲他一番,已經習慣成自然。 而賀淵也從初時的面紅耳赤被磨礪到如今的波瀾不驚,有時甚至會稍稍還以同樣顏色。 “我手摸到哪兒我自己不知道?要你說?”他淡聲回嘴。 “喲,照你的性子,這種時候不是該紅著臉說‘抱歉,一時情急,冒昧唐突’?”趙蕎斜眼笑睨他,“賀七啊賀七,你變了?!?/br> 賀淵沒好氣地白她一眼:“近墨者黑?!?/br> 都是被這小流氓帶壞的,她還好意思提。 眼見他又想落荒而逃,趙蕎小跑上去扯住他衣袖。 賀淵僵硬止步,卻沒回頭:“你還鬧?”著惱沉嗓之下藏著點他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 趙蕎松開揪住他衣袖的手,抿唇正色:“不鬧了。我是想說,后頭有尾巴從船上跟下來了?!?/br> “知道,”賀淵回眸,眉梢疑惑上挑,“要我去滅口?” “當我瘋了嗎?”趙蕎好氣又好笑地瞪他,“我初次到原州,一時不知該往哪里落腳。內衛在此地既有暗樁,想來你對這里比我了解些。有沒有哪里是既能讓他們跟,對咱們來說又安全的地方?” 賀淵回眸與她四目相接,頷首應道:“去城北折柳客棧?!?/br> ***** 折柳客棧在葉城城北客棧最集中的幾條街巷中,外觀看起來與周圍大多數中等客棧沒什么區別。 連攬客小二熱情吆喝的話都與隔壁客棧小二沒太大出入。 也就門口那兩柄交叉懸掛的桃木劍看起來稍稍特別些,但也并不會太過突兀。 為免身后的尾巴起疑,趙蕎眼珠滴溜溜一轉,揚聲笑道:“唔,你這小郎君還算乖巧,知道要心疼自家夫人的?!?/br> 賀淵自然懂她這話是說給后頭的人聽的,可看著韓靈、阮結香等人暗自忍笑的模樣,登時只覺由內而外地不自在。 “你話可真多,趙、大、春?!?/br> 雖眾人都知這是趙蕎路引名牒上的假名字,還是當初趙蕎自己想出來的,也確實如她所言符合說書班主的身份。 可這么猝不及防聽賀淵一字一頓地喚出來,莫名別扭又好笑,阮結香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 “你名字起得文雅又怎么樣?再好也只是區區趙門賀郎!” 趙蕎懊惱嗔瞪賀淵一眼,邁開步子氣哼哼進了客棧。 客棧掌柜是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少婦,裝束干練,笑容親切。眼見進了位氣呼呼的嬌客,她笑意不改,熱情地招呼著。 可等到趙蕎身后一眾呼啦啦全涌進門后,掌柜在看清賀淵時眸心倏地閃過些許訝異,接著笑容就淡了下去。 原州是水、陸兩道皆匯通南北的樞紐之地,這葉城做為原州的州府又自古是聲名遐邇的重鎮,商旅往來頻繁,相關規制也比別處齊全。 除漕運碼頭有官員稽核路引名牒外,入住客棧時也需將路引名牒出示給店家掌柜驗看過目。 阮結香將所有人的路引名牒都放到柜臺上。 初時掌柜看得也不算細致,大致掃一眼官印后就合上放到旁邊。唯獨拿起趙蕎與賀淵那本時頓了頓。 “難怪先前進門時聽到親親熱熱拌嘴呢,”她抬起頭來,笑盈盈沖趙蕎頷首,“原來是一對恩愛伉儷?!?/br> “咳,我就那么個德行,讓掌柜的見笑了?!壁w蕎略抿笑唇,總覺這掌柜雖看著自己在說話,眼角余光卻頻頻瞥向賀淵。 眼神還有些說不上來的古怪。 趙蕎心中暗忖,賀淵脫口定下這間客棧,按常理來說,這掌柜的即便不是擔負著使命隱藏身份的金云內衛暗樁,至少也是協助伴侶完成暗樁使命的內衛眷屬。 那她會認識賀淵,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可這種人通常都要先接受極其嚴格的訓練,即便認出是自家左統領大人親臨,在雙方沒有相互表明身份之前,神情舉止不該流露半點異樣,這是暗樁行事最起碼的準則。 趙蕎回頭看向賀淵—— 神情淡漠,無波無瀾。這才是正確的范本啊。 隨店小二去往房間安置之前,趙蕎的目光淡淡掃過掌柜的髻上那枚分花紋素木簪,心中咯噔一聲。 分花紋素木簪。伴侶亡故之人專用。 第38章 行船半個月,大家都很疲憊, 利落地與掌柜定下房間后, 就在店小二的帶領下各自回房安置行李, 稍事歇息。 趙蕎自是與賀淵同住一間。 此刻正當巳時過半,早飯的飯點錯過了,午飯又早了些。店小二見他們風塵仆仆, 便貼心告知此刻后院沐房熱水充足, 可先行沐浴松緩勞頓云云。 待店小二從外掩上房門離去后, 賀淵坐到圓桌旁拎起茶壺倒了茶喝,看上去甚是從容。 趙蕎見狀起急,跟了過去卻沒坐,雙手撐著桌沿俯視他,小聲發問:“那掌柜,是內衛眷屬?” 賀淵淺啜一口溫茶潤了喉, 垂眸看著杯中漣漪:“不是眷屬?!?/br> 夫婦兩人都是內衛?那掌柜的既常年在此做暗樁,夫妻二人本就已聚少離多。丈夫在鄰水捐軀后更是天人永隔。這……哎。 趙蕎以掌心貼住發疼的腦門,百感交集地坐下。 “那她會不會……”話才起頭趙蕎就覺不妥, 突兀噤聲,揪緊了眉心。 賀淵頗為意外地瞥瞥她:“怎么不說了?” “這話我怎么說都不合適吧?”趙蕎嘆氣,“她常年在外做暗樁本就不易,又才痛失愛侶。若我還在背后惡言揣測,那成什么了?” 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自問若與那掌柜的易地而處, 面對今日情形,同樣做不到云淡風輕、無怨無尤。 人家方才只是神色異樣了些,也沒說什么不該說的話,沒做不該做的事。能這般克制,已經很了不起。她若還捕風捉影地在背后誅心,那就太沒人性了。 “不必擔心。內衛點選暗樁慎之又慎,無論能力、心志或忠誠,都是萬中選一。而且,鄰水案后按慣例會對相關人等進行甄別,以判斷其是否能繼續原位留用。我只能說這么多了?!辟R淵緩聲低語。 趙蕎覷了覷賀淵那副看似淡漠實則隱痛的模樣,心中微疼。 她想起昭寧帝曾說過,如今賀淵只知那些同僚捐軀。 單是這樣,他面對同伴遺屬就已自責深重,若她再多說多錯漏了口風,讓他知道自己曾親口下達了一道“以命換命”的死令,他怕是要當場崩潰。 “既她通過甄別、原位留用,想必你們對她是有十足把握的?!壁w蕎閉眼深吸一口氣,雙手十指交握在桌上,兩個拇指飛快地打著圈兒。 “行吧,既你信她,那我信你?!?/br> 片刻后,賀淵另倒了一杯茶遞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