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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天作不合在線閱讀 - 第26節

第26節

    就因為斬魂草的緣故,內衛最終戰損近乎一比一。

    三十五人捐軀,兩人致殘,五人重傷。

    這是內衛建制以來最慘烈的一次傷亡。以身許國,不負君,不負民,英魂昭昭。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是武德五年春正式進入內衛,是賀淵一手帶出來的,那年冬天在溯回的冬神祭典,也是賀淵帶著他們完成了第一次歷練。都很年輕,十六七歲,就是你這般年紀?!?/br>
    從今往后,他們也將永遠這么年輕。再也不會長大了。

    昭寧帝自己是帶過兵的人,非常能理解這件事對賀淵來說是如何挖心掏肺的痛楚。

    她似乎感同身受般按住心口,甚至連自稱都變了:“我不讓人打探此事,就是怕有人在他面前漏了口風;故意讓林秋霞放他盡可能長的休沐,也是為了不讓他過早接觸內衛卷宗?!?/br>
    趙蕎瑩瑩雙目已起了淡淡紅霧,她死死咬住手背,淚珠連綿不絕無聲滾落。

    “阿蕎,讓著他些,別怨他不記得。若不是忘掉了那些人、那些事,他從昏迷中醒來時,或許就已經活不下去了,”昭寧帝滿眼痛意地望著淚流滿面的趙蕎,伸手輕撫她的發頂,“他不懦弱。任何知道當時發生了什么的人,都能理解他為什么遺忘……”

    因為那道“以命換命”的命令,是賀淵親口對那些年輕人下達的。

    雖然他也和他們一樣毫不猶豫地沖向那些詭譎可怕的刺客;

    雖然他也和他們一樣以身為盾、血跡斑斑將慌亂失控的百姓護在身后;

    雖然他那道當機立斷的死令,在那個時刻是唯一且正確的選擇。

    可那些年輕人,那些他一手帶起來的下屬同僚,都死了。

    而他,還活著。

    第26章

    若趙蕎當真只是個混跡街頭的尋常痞姑娘,以她一慣的性子大可硬氣頂嘴:理解歸理解, 尊敬歸尊敬, 同情歸同情??晒絻烧? 憑什么就該是我讓著他?

    但她不是尋常姑娘。她姓趙。

    在世人眼中,像她這樣的皇親國戚,出身尊貴又得寬縱, 不必擔負尋常人會經歷的辛勞、困頓、煩惱、沉重, 再加上她平常又是個不受委屈不吃虧的暴脾氣, 自當比天底下大多數人都活得痛快恣意。

    可世間大多事,都是一體兩面的。

    她雖沒有尋常人那些負擔,卻生而注定會面對許多尋常人不必面對的責任與束縛。

    她大哥說的那句“既享了趙姓尊榮,就得承擔趙姓的使命”,從來不是冠冕堂皇的大話。

    皇帝陛下這句“讓著他些”,就是信王府二姑娘必須的擔當之一。

    一個于國于民有功的幸存英雄, 姓趙的都該讓。

    良久,趙蕎緩緩抬起手背,重重抹去滿面淚痕。

    “本來也沒怨他什么。之前韓太醫說不要逼著他去想, 我在他面前就沒提從前事了。太醫官們還說了些什么?”

    “太醫院推測,因為當初他帶著那群年輕人到溯回城完成首次歷練,也在那時與你結下不解之緣,他腦中關于你的記憶與那群年輕人很難不相關。所以他的腦子在選擇了封起這段記憶保護他時,就連你也一并‘封起來’了,”昭寧帝緩緩道,“據說這種失憶通常不是永久的, 若能容他些時間循序漸進一點點記起,對他來說最為穩妥?!?/br>
    昭寧帝對這個說法還是比較認可的。

    她經歷過復國戰場上的鐵血烽煙,自己就是個從死人堆里爬起來擦干眼淚繼續活下去的人。

    所以她知道,時間是個能治愈許多傷的好東西。

    “好,我不與他為難,讓他自己慢慢緩過勁,”趙蕎吸了吸鼻子,“可是得先說好,若要我憋憋屈屈與他就地成親,那我不肯的,他也不會肯;若是要我離他遠遠的……”

    “想什么呢?真以為皇帝陛下就能為所欲為?”昭寧帝捏捏她的臉頰,“《戚姻律》中可講得清清楚楚,‘婚姻之約全憑雙方自愿,任何人不得以脅迫威壓促成他人婚事’。若朕按頭強令你與賀淵就地成親,貴府那位‘捧起法條律令就六親不認’的王妃殿下,怕是得頭一個跳起來將朕彈劾到滿頭包!”

    信王妃徐靜書可是都御史府的金字招牌,捧起法條律令就心如磐石,管你皇帝陛下還是太上皇老子,就沒她不敢彈劾的人。

    可她有個毛?。赫l也搞不懂她究竟算膽大還是膽小。

    什么人都敢據理力爭地彈劾,可每次當眾庭辯都忍不住要發抖。

    趙蕎“噗嗤”一聲破涕為笑,以濃重的鼻音咕囔道:“我嫂子才不會‘跳起來’彈劾。全京城都知道,徐御史總是顫著腿庭辯的。還有,她不愛聽人稱她‘信王妃殿下’,請您稱她徐御史?!?/br>
    “是是是,就你們信王府這一脈專出古怪苗子,”昭寧帝食指抵住額角,無奈笑嘆,“總之,也沒要你非得如何委屈自己去遷就賀淵,就是想說,別怨他,也別鬧太僵。這事,你倆都不容易?!?/br>
    “好。若他許久都想不起,那我也不怪他,”趙蕎輕輕咬了下唇,“但,要是他始終沒能再喜歡上我,我不會一直等他。這樣,算讓著嗎?”

    昭寧帝斬釘截鐵:“算!若他一直像現在這樣別扭地對待與你的事,那你大可換個人喜歡?!?/br>
    有心逗她開懷些,昭寧帝做沉吟狀,開始胡說八道:“若你氣不過,到時給你封郡主,哦不,公主好了,按皇律可以有一個駙馬兩個側郎呢。辦個大宴,叫知根知底信得過的各家送他十幾二十個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來。你脾氣大,咱們挑善解人意、性情溫馴的那種……”

    “十幾二十個英俊美貌、品行上佳的小公子,我挑走一個駙馬兩個側郎,那剩下的就歸皇帝陛下?”趙蕎紅著淚眼斜睨她,“內城要添‘丁’是好事,待會兒我就告訴帝君陛下這個喜訊?!?/br>
    “方才講那些話的人可不是皇帝陛下,”昭寧帝霎時正色,嚴肅地目視前方,“是你堂姐趙絮隨口吹牛呢,咳,切勿信謠傳謠啊?!?/br>
    *****

    哭也哭了,笑也笑了,正事還沒說完。

    趙蕎使勁眨巴著濕漉漉的眼睛,鼻音濃重:“對了,您究竟派給我什么差事?”

    “哦對,方才沒說完。雖目前很多線索都指向利州,但朕相信嘉陽沒有問題?!?/br>
    可正如她方才那句戲言,即便身位皇帝陛下,也不是當真就能為所欲為、獨斷專行的。

    她自己可以仍堅持相信那個當初曾有機會與她并列儲君候選人的異母meimei,可面對眾多證據面,朝臣們就未必了。

    武德朝時,她與嘉陽公主趙縈、成王趙昂曾一度是同列儲君候選。三人各出一母,在世人看來必有手足相殘的血戰才會分出勝負。

    可外人并不清楚,他們三人對大位權柄從來都是“君子之爭,揖讓而升,下而飲”。

    他們十幾歲時就同在尸山血海前發過誓,要各盡其能,永不內斗,攜手讓破碎山河重回錦繡,要再造一個許多人為之慷慨捐軀卻不能親眼見證的繁華盛世。

    “世人眼中帝王不該如此天真。但他們不會懂,正因為趙家始終有人不肯丟掉這點赤子之心,大周才會是如今的大周,”昭寧帝仰面向著碧空蒼穹,笑容驕傲又干凈,“阿蕎,我信嘉陽。但我得拿出實證,讓忠耿朝臣們放心?!?/br>
    趙蕎哦了一聲:“所以,您派我大哥與賀大將軍去利州,是為了在朝臣們面前不顯對嘉陽堂姐盲目偏袒,又能讓暗中布局的那些人以為您上當了?”

    誰都知信王趙澈與鷹揚大將軍賀征一文一武,是昭寧帝最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惟有派這兩人,才足夠分量麻痹暗中做局的人。

    “聰明,”昭寧帝以食指點點她鼻尖,“禁‘希夷巫術’的事聽說了吧?他們賣的那種號稱能使人‘刀斧加身、血流如注都不覺疼痛’的詭藥,就是斬魂草的方子??赡愦蟾缗c賀征到利州后這兩個月,已在嘉陽的暗中協助下將全境徹查干凈,根本沒有這幫人曾經出現過的蛛絲馬跡?!?/br>
    趙蕎擰著眉頭稍作思考:“提煉‘斬魂草’的藥材,不只是利州的金鳳雪山才長?”

    “據沐家人判斷,只要是類似金鳳雪山那樣的環境,都有可能長得出那幾種藥材,”昭寧帝意有所指地抬了抬下巴,“北境,松原郡五十里外的崔巍山與金鳳雪山的環境近似?!?/br>
    趙蕎大驚失色:“崔巍山,不是北境守軍前哨營與吐谷契人對峙的地方嗎?是北境守軍有人通敵,還是,另一個圈套?像在鄰水做局挑撥您與嘉陽堂姐那樣?”

    軍務上排兵布陣她本一概不知,但她的朋友歲行云就在崔巍山前哨營,這地方她聽過。

    “不好說,所以需你涉險去實地探個究竟,”昭寧帝道,“去年秋初那會兒,松原郡守黃維界會同北境守軍發回大捷戰報請功時,你大哥就說氣味不對。這半年京中陸續派了幾撥人過去都沒探到什么,還有人在回京途中‘意外身亡’?!?/br>
    松原黃家在當地樹大根深,又在北境邊關要地,昭寧帝不能在無憑無據時沖動發難撕破臉。

    趙蕎恍然大悟:“地方上見過我的人很少,我去不易被盯上;且我擅與三教九流打交道,到了當地能接觸到官身之人探不到的消息門道。您想讓我順著‘希夷神巫門’的藤,去摸松原郡的瓜?”

    “與你說話真是不費勁,難怪阿澈格外放心你,”昭寧帝滿意極了,直話直說了,“此行風險大,對手不是尋常街頭混混,也不是普通江湖人,你府中武侍只怕做不到萬無一失。最大限度護你周全,朕得派人貼身保護你。賀淵與敬慧儀,就這倆可信可用了,你挑一個?!?/br>
    鷹揚大將軍賀征、皇城司指揮使周筱晗、副指揮使齊嗣源、都御史紀君正、兵部侍中敬慧儀,這五人是利州赫山講武堂同窗,在復國之戰末期是聲名赫赫的“五將星”。

    雖昭寧帝不敢說對這些昔日同袍信任到毫無保留的地步,但他們絕對是她除帝君蘇放與趙家血親之外,最敢托付大事的人選。

    “前年敬慧儀產子后便暫交官印,賦閑在家調養身體,稍享天倫之樂,兩年多沒太公開露面。若她隨你出京,不會引人注目。而賀淵自入金云內衛起就低調斂行,各地勢力對他大都只聞其名?!?/br>
    昭寧帝就事論事道:“若你選賀淵,朕心中會更踏實點。畢竟敬慧儀更擅統帥大兵團對壘,近身保護某個人這種事,她肯定強于大多數人,但比賀淵是稍弱些。選誰同去看你意思,當然,無論你選誰,他們都只會知道此行是為查‘希夷神巫門’?!?/br>
    事關“嘉陽公主是否通敵謀逆”這種敏感大事,在有鐵證為嘉陽公主洗脫嫌疑前,某些最核心的事還是越少人知道越穩妥。

    “這趟差事最快也得三個多月,朝夕相處、寸步不離的。朕顧慮到你的心情,才絞盡腦汁再挑出個敬慧儀,讓你能多一個選擇。抱歉,大局為先,只能為你考慮這一點點?!?/br>
    她先是一國之君昭寧陛下,再是趙蕎的堂姐。

    “我明白的。多謝陛下體恤?!?/br>
    在這兩個人選間做抉擇并不容易,趙蕎隨后就陷入沉思。

    昭寧帝也沒再說話,只是目視前方,心里酸酸的,有點古怪而扭曲的小嫉妒——

    坐在八馬金龍輿上大剌剌咬著指甲想事的,這位趙二姑娘算是開國以來獨一份。她這皇帝陛下都不敢有這目中無人的灑脫勁!

    遙想當年,她趙絮在十幾歲還是郡主時,那也是個……算了,不提了。

    長大真沒意思。

    第27章

    昭寧帝給了趙蕎三日時間,容她在敬慧儀與賀淵這兩個人選之間再行斟酌。

    初九下午回城后, 趙蕎便將自己關在寢房里蒙頭滾到天黑, 翻來覆去想了許多事。

    不過她知輕重的, 定下人選后還得做相應安排,元月十五之前就要出京,這事容不得她磨嘰太久。

    于是到初十下午她就進了內城面圣, 定下由賀淵隨自己前往松原。

    “我考慮過了, 這趟差于公于私, 賀淵都比敬家jiejie更合適些。您事先只會告訴他一部分必要信息,而后他隨我出京三個多月,就不能直接看到內衛卷宗。即便他在途中想起點什么,應當都沒有現在就一下子看到卷宗上的全部真相那么痛苦。再則,他是個極有責任心的人,在擔著差事時, 他不會允許自己輕易崩潰?!?/br>
    如果可以,趙蕎誠心誠意地希望,他永遠不必面對那份痛苦。

    但太醫說了, 這種遺忘不是永久的。所以最好的法子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讓他在途中慢慢消解心頭重負。

    不管此行歸來后她與賀淵之間會變成怎樣的結果,她都想親自帶著他走這段。

    “我會帶個說書班子,這樣行事方便些。請您派個可靠的太醫,混在中間好有個照應?!?/br>
    經過一天一夜的斟酌,趙蕎考慮得很周全。

    帶個十來號人的說書班子,中途她與賀淵隨時脫隊去查事情時, 就不太會被外人留意。

    昭寧帝當即拍板:“那就讓韓靈跟去。對了,你與賀淵在路引上的身份關系,需做點假……”

    “夫妻是嗎?”見昭寧帝有些意外,趙蕎淺淺彎了笑眼,“一男一女,除了這個,別的什么關系都不方便隨時貼身保護??!公事公辦,我沒二話?!?/br>
    既應承了這份差事她便會認真對待。

    賀淵這人選是她自己定的,為了便宜行事,兩人在路引上假造個夫妻身份而已,又不是當真去宗正寺遞婚書上玉牒。

    她江湖兒女不拘這些小節,沒什么好忸怩的。

    總之一切以大局為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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