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昭寧二年元月十二,趙蕎命人將自己給歲行云準備的一大堆東西,以及給歲行舟的新年禮都直接送去歲行舟家,順道請他中午到饌玉樓吃飯。 近午時,趙蕎與應邀而來的歲行舟寒暄著進了饌玉樓。 才進門,柜臺那頭的掌柜就揚聲喚道:“趙二姑娘請留步!真是說人到?!?/br> 趙蕎本就是饌玉樓的幕后東家,雖跑堂小二們不知道,但掌柜是知道的。但應她的要求,平常她來時掌柜并不會在大庭廣眾下特意與她打招呼。 經過這幾日的口口相傳,“信王府二姑娘在尚林苑行宮,一支九連珠力挫茶梅使團氣焰,大張國威”之事在街頭巷尾已有風聲,眾人對“趙二姑娘”這稱呼自是格外敏感。 此刻正是飯點,饌玉樓可謂賓客如云。掌柜這一喚,堂中許多食客都好奇地看過來,連二樓雅閣中都有人趴在欄桿上支腦袋。 趙蕎駐足,疑惑笑回:“蔡掌柜,說我什么壞話了?” “瞧您,要說也是說您好,怎么能是壞話呢?”蔡掌柜笑呵呵地領著一位瘦瘦小小的賣花小姑娘過來了,“小姑娘,這位就是趙二姑娘,你自己同她說吧?!?/br> 小姑娘衣料中等,卻不知為何面黃肌瘦的,個頭看上去約莫就十一二歲的模樣。 怯生生望了望趙蕎后,她飛快地垂下了眼,將臂上挎著的小花籃捏得死緊,囁嚅半晌沒發出聲來。 趙蕎見狀,并未強要她抬頭,也不催她開口,反倒沒形沒狀的就地蹲下,仰臉沖小姑娘笑:“你想在這里賣花?” 這個看起來吊兒郎當卻很友好的姿勢讓小姑娘眼圈一紅,她使勁搖了搖頭,從花籃里取出小小一束海棠遞給趙蕎。 她握著花枝的手在發抖。 “我沒有別的禮物送給您。這不值錢,我清早出城去折來的……二姑娘,新年好?!甭曇艏毤毿⌒?,顫顫的。 趙蕎留意到花籃里旁的都是玉蘭,唯獨這一小束海棠。 不是什么名品,就城郊野地里常見的那種,但花朵都小心護得很完整。 “為什么要送我禮物?我們認識嗎?” “您不認識我,但我謝謝您?!?/br> 小姑娘退后兩步,沖她鞠了一躬。 “我叫陳端,是趙淙的同窗。他說您今日要來這里會朋友?!?/br> 趙淙的同窗,姓陳的。這足夠趙蕎想起她是誰了。 在書院被樊家小子欺負的那個小姑娘。 趙蕎鼻頭微酸,雙手接過她的禮物:“大周人講這海棠是‘花中神仙’,是春神給世間的祝福。很貴重的禮物,我很喜歡,也很謝謝你?!?/br> 陳端眼中亮了亮,靦腆抿了抿唇:“叨擾了?!?/br> 說完,就低頭挎著花籃要走。 “誒,你的玉蘭賣給我些再走呀!”趙蕎站起來,一臉無事般笑著喚住她。 陳端搖了搖頭:“我自己可以賣光的,您不必……” “小姑娘出來跑場子賣花,那必須得有兩把刷子,凡事就得靠自己,我才不擔心你能不能賣光呢,”趙蕎爽朗笑笑,“我是想買幾朵送我朋友?!?/br> 說完,指了指身旁的歲行舟。 知她好意,陳端也沒說破,從花籃里取出三朵玉蘭遞過去:“一個銅子。謝謝惠顧,祝您和朋友萬事如意?!?/br> “我要九朵,謝謝?!壁w蕎笑。 陳端半垂臉龐,小聲道:“送給心上人才九朵。朋友就只三朵?!?/br> 這話讓旁邊的歲行舟老臉一紅。 “那就三朵?!壁w蕎訕訕從小荷囊里摸出出門前阮結香為她備的碎錢。 趙二姑娘的荷囊里哪會有銅子這種東西? 但她看出這陳家小姑娘有自己的骨氣,也沒非要多給,轉頭拿一枚銀角同掌柜的換了一大把銅子。 付了一枚買花錢后,剩下那大把銅子將她的荷囊都墜沉了。 陳端挽著小花籃出饌玉樓時,腳步輕盈,似乎很開懷。 趙蕎左手拿著一束海棠,右掌托著三朵玉蘭,目送著她瘦小的背影漸行漸遠。 “不是買來送我的嗎?那你倒是給啊?!?/br> 歲行舟調侃的笑意打斷了她的思緒。 她扭頭笑呿一聲,邊舉步往樓上的雅閣去,邊順手將玉蘭放到他手上:“既行舟兄喜歡……喏,拿去簪發很好看的?!?/br> “嘖,可多謝您誠摯的建議了?!?/br> 兩人一前一后說笑著拾級步上樓梯,沒瞧見身后正門處剛進來的那兩個客人—— 是賀淵和他的表弟駱易。 ***** 雅閣里,趙蕎與歲行舟之間的會餐氣氛可謂友好融洽。 “怎么突然想起要出京去?”歲行舟盛了湯,隨口關切。 趙蕎笑道:“今年打算新擴幾個說書班子,提拔了一批小說書匠。年紀小,不大鎮得住場子,就想說讓他們出去跑江湖歷練,將來才好挑大梁?!?/br> “那倒是,你也可以順道出去玩,一舉兩得,”歲行舟也笑了,“幾時出發?” “元月十六吧,我讓人看過黃歷,說那天宜出行?!?/br> “十六那日各府開朝復印,朝廷行大朝會,我就沒法來送你了。今日以湯代酒,預祝你一路順風,平安歸來?!?/br> “承您吉言,順便再祝我這趟賺個盆滿缽滿吧,哈哈哈?!?/br> 就這么隨意笑談著,趙蕎間或問一問歲行云近來有無書信或消息,歲行舟也言簡意賅答著,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放下筷子時,趙蕎忽然想起一事。 “哦對了,行舟兄,你這回給行云傳家書時,麻煩幫我提醒她個事兒……” 歲行舟甚少見她說話吞吞吐吐,此刻見她話說一半就面露尷尬為難,久久無下文接續,當即也猜到三分。 “在行宮時,陛下與帝君是不是問你玉龍佩的事了?” “對。雖說陛下與帝君都不是小氣的人,可你知道,有些規矩沒法子的,”趙蕎很抱歉地嘆氣,“我無爵無封沒官職,就是將東西借給朋友而已,被知道了也就挨頓訓斥。不過,將御賜之物外借這種事可大可小,我怕拖久了被旁人知道要借機挑茬,雖不是多大麻煩,卻也能免則免吧?!?/br> 歲行云常年在北境駐守邊關,無聊得很,就喜歡找各種材料隨手雕東西玩兒。去年夏天歲行云給兄長來信,說花重金托人買了塊團山河磨玉,怕貿然下手將材料雕廢了,便想問問趙蕎那里有沒有這種材質的玉佩給她瞧瞧真正工匠的手藝,也好做個參考。 剛好趙蕎從昭寧帝那得的玉龍佩就是團山河磨玉,又是少府匠作司的皇家工藝,正是個絕佳參考樣本。 于是趙蕎便將那玉佩借給了歲行云。 雖然歲行云所在的大營就在趙蕎此次要去的松原郡外五十里,但那是邊境上的軍機重地,她也知道自己不大可能見到歲行云的。 “我明白,你是信得過行云這朋友才借給她,這么久了也一直也沒開口催促過,”歲行舟向她執了謝禮,篤定承諾,“放心,待你回京時,我定將玉龍佩親手交到你手上,絕不給你惹麻煩?!?/br> 趙蕎笑著點點頭:“那就有勞行舟兄費心了?!?/br> 為瞞玉龍佩的事,她還在帝君面前偷偷甩了口黑鍋給賀淵呢。 不過帝君那懶怠過問瑣碎事務的散仙性子,這么小的事多半過耳就忘,肯定不會再去問賀淵的。 唔,在路上時對賀淵好點,盡量不同他鬧氣。 且不說別的,就沖他無辜且不知情地幫自己背著這口小黑鍋,都該對他好點。 ***** 國子學將在元月十七復課,駱易早早從灃南過來。 駱易見賀淵傷勢比年前好了許多,又聽說陛下派了太醫官陪賀淵出京尋訪某個醫家高人,過幾日便要啟程離京,便約出來吃飯,算是提前為他餞行。 就這么好死不死挑中饌玉樓。 就這么好死不死一進門就瞧見趙蕎送花給歲行舟。 那情那景,真讓人不知該說點什么。 反正表兄弟兩個臉色都不太自然,沉默地跟著小二上了另一側樓梯。 進了雅閣落座,小二先喚人來給他們上了暖胃的甜茶,又等他們點好菜,這才退出去。 待小二去傳菜后,駱易不是滋味地低聲道:“他送她一束海棠,她還他一捧玉蘭?活像交換信物似的。誒七哥,你說,趙二姑娘為什么突然送花給別人?” 雖他一直覺得七哥和趙二姑娘不合適,但…… 感覺此刻的七哥似乎面有菜青色。綠綠的。 “不知道,”賀淵冰冷的眼神仿佛能將面前那盅熱乎乎的甜茶凍到結冰,“這關你什么事?” 駱易覷著他,小心又道:“那,七哥,她是不是打算不要你了?” “不知道,”賀淵端起甜茶盅,“這又關我什么事?” 冷冷哼兩聲后,咕嘟咕嘟將那盅甜茶一口氣悶個精光。 駱易長這么大,還是頭回見七哥如此不顧進餐禮節。 他目瞪口呆片刻后,咽了咽口水:“七哥,你覺不覺得……” “能不要一直問我回答不了的問題嗎?”賀淵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駱易倏地低頭避開他的目射寒江,拿起小匙攪了攪自己面前散發著熱氣的濃稠甜茶,小聲嘟囔:“我是想問,你就那么一口氣喝光了,沒覺得很燙嗎?” “還好?!?/br> 賀淵站起來,轉身走到半敞的窗前,負手背對著表弟,偷偷吐出喉間火燙氣息。 饌玉樓的甜茶真是怪里怪氣。不但燙,而且一點都不甜,顏色也不好看。 第28章 昭寧二年元月十五,宜:開市、入宅、動土、造屋;忌:入學、習藝、訂盟、出行。 辰時初刻, 旦行甘露, 天是藤黃色。 京畿道口的楓楊渡碼頭, 粗衣短褐的人們肩挑背扛,搬著大大小小的貨物在船舸與河岸之間穿梭。 不少拎著行囊包裹的旅人站岸邊,與站在船艄上攬客的船主討價還價。送親友遠行的人們離情依依, 或不舍抹淚、折柳相挽;或強顏歡笑, 絮絮叮嚀。 各類小攤販們在旁賣力吆喝著, 售賣些便宜的時令果子或便于攜帶、能保存多日的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