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趙眉蘭與沈令蓁立刻起身行禮。 皇帝滿面凄愴,手指著大理寺的方向,道:“眉蘭啊……你說,是誰非要這么逼朕呢?” 趙眉蘭眼睛微瞇,注視著他:“陛下是說……?” 皇帝一步一歪地坐上龍座,雙目空洞地望著底下,像在自語:“薛策‘沒’了,進大理寺后出的事,獄卒說他是畏罪自盡。眉蘭,你信嗎?你說朕能信嗎?” 沈令蓁如遭雷劈地窒在了原地。 趙眉蘭沉默下來。而皇帝顯然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進來時說的第一句話,便已證明了他心中的定論。 不管薛策到底有沒有通敵,都沒道理一進大理寺就畏罪自盡,這件事必然是人為的。 這背后推手的目的,就在于逼皇帝鏟除薛家。 如果薛策活著,皇帝或可嘗試趙眉蘭的建議,對薛家假處置,真放過。但現在薛策死了,就算皇帝有心留薛家幾口性命,又該拿什么去安撫薛策的妻與子,拿什么去安撫薛家手下的將士? “眉蘭啊,你給朕出出主意?!?/br> 趙眉蘭起身向皇帝叩了個首:“陛下,臣妹只說一句——您的首要敵人永遠是外邦,大齊若有一日招致外邦進犯,自有朝臣為您沖鋒陷阱,可若有一日失去了朝臣,便再無人可為您而戰?!?/br> 她說著,再次俯下身,面朝龍座深深叩首。 皇帝看著她,眼光卻像透過她,看見了另一個人:“太子生前,也是這樣與朕說的啊……” * 母女倆臨走時,得到皇帝叮囑,務必對薛策的事守口如瓶。 沈令蓁不得不依言照做。畢竟如今除了皇帝的親信,唯一知曉內情的便是她與母親,一旦消息泄露,皇帝必要拿她們的錯處。 嵬名赫與薛策的死訊就這樣在皇命的強壓下秘而不宣了幾日。但紙終歸包不住火,十天后,西羌還是翻了天。 西羌設下這個局,初衷就是要將事情鬧大。就算大齊藏著掖著,嵬名赫消失了整整十日,西羌怎么也該猜到事情已經辦成,于是便開始向全天下宣揚大齊的罪行。 到這一步,皇帝也不得不對外表態,稱此事是逆犯薛氏一人所為,且薛氏已在十日前畏罪自盡,為表懲戒,現將其妻兒流放至西南黔州,未得赦令,永世不得歸京。 數九寒冬,掌兵多年的薛家就此凋敝衰落?;实鄞饲暗昧耸盏木彌_,已將萬事準備妥帖,收歸薛家兵權的同時,也將薛策生前手下的兵卒集體打散重編,杜絕了薛家東山再起的可能。 而這番結果,儼然已經是皇帝聽取了趙眉蘭的建議后,所做最仁慈的讓步。 薛玠帶著母親啟程前往黔州的那天,沈令蓁在霍留行的陪同下,偷偷跟在薛家的馬車后送了他一程。 到了城門前不得不分別的關口,沈令蓁叫京墨驅快一些,追上薛家的馬車。 薛玠應當早就曉得她在后邊跟著,明知霍家的馬車追到了與他并行的位置,卻始終避坐車中,不曾叫車夫停下。 大概是不愿沈令蓁看到他現在一身布衣,滿臉胡茬的落魄模樣。 沈令蓁只得往車窗外喊:“阿玠哥哥,我有樣東西要給你,你停一停!” 薛玠默了默,這才喚停馬車,掀開了車簾。 沈令蓁不便下車,將一個包袱從車窗遞了出去,交到薛玠手里。 薛玠接過來一看,包袱里裝了一件熠熠生輝的黃金甲。 他眼神一亮又一黯,苦笑著抬起頭看她:“殷殷,謝謝你,但我用不著這個了?!?/br> 沈令蓁搖了搖頭:“會用著的,”說著看了眼身邊的霍留行,“郎君你說是嗎?” 霍留行注視著薛玠,輕輕點了點頭。 薛玠像是從這件黃金甲與霍留行的頷首中得了什么暗示,目光微微一動。 沈令蓁笑著與他揮揮手:“山水有相逢,阿玠哥哥千萬保重身體?!?/br> 薛玠緊緊捏著手中的黃金甲,點了點頭,放下車簾,讓車夫驅車走了。 霍家的馬車轉道回城,沈令蓁倚靠著車壁嘆了口氣。 霍留行的臉色卻變得有點難看,興師問罪似的道:“他剛才叫你什么?” 沈令蓁一愣:“殷殷啊,這是我的小字,郎君不是早就知道嗎?” 早就知道,卻一直沒這么親昵地叫過,哪曉得原來別人捷足先登地喊得這么順溜。 落后就要挨打,他不能落后:“殷殷?!被袅粜袥]頭沒尾地叫了她一聲。 沈令蓁偏頭奇怪地看他。 “怎么我叫你,你就不應了?”他揚揚眉。 這么突然還怪rou麻的,沈令蓁眨眨眼,“哦”了一聲。 “應得太沒感情了?!彼凰卣f,“再一次。殷殷?!?/br> “……嗯?!?/br> “不行,再來。殷殷?!?/br> “欸……” 沈令蓁努力地配合著他,一路到了霍府門前,終于被這魔音貫耳惹得幾近崩潰,忍不住哀求道:“郎君別喊了,我再也不想叫這名兒了!” “為什么不要?這不是挺好聽的嗎?殷殷,殷殷……” 沈令蓁逃似的捂著耳朵躥下了馬車。 作者有話要說: 兒砸,請問你今年貴庚? 第65章 薛家的案子落幕后半個月便是除夕。 去年除夕,沈令蓁孤零零地待在陵園, 霍留行則身處正逢戰亂的西北, 兩人都沒什么過年的心思,守歲那夜就跟尋常日子似的過去了。 沈令蓁原道今年總該能過個安穩團圓的年,卻被這多事之秋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惹得神思疲憊, 眼看著張燈結彩的霍府, 也打不起除舊迎新的精神來。 而且她發現, 自薛策死在大理寺后, 霍留行每日待在書房與手下議事的時辰便增多了。孟去非也在暗夜冒險里來過霍府一趟,一改往日嬉笑鬧騰的姿態,嚴肅得好像要上陣打仗似的。 提及除夕守歲的事時,霍留行比沈令蓁表現得更為興致缺缺,囑咐她好好歇養身體,不必cao勞來去,平日里如何便也如何就是。 但家里不是只有他們夫妻,還有霍舒儀在, 也不好太過隨便, 沈令蓁覺著禮數上過不去,便仍舊置辦了一桌宴席, 全當走個儀式。卻不料到了除夕這夜,聽仆役說,霍舒儀今日不在府上,不必等她一道用膳了。 霍舒儀這陣子一直安分地住在霍府,連院門都極少踏出, 這等理該闔家團圓的日子,更不可能是因為玩樂之事外出。 沈令蓁心生疑竇,問霍留行這是怎么回事。 他只顧給她夾菜,說先好好用晚膳,吃完了再說。 霍留行這個態度,顯然非常清楚meimei的去向。記起霍舒儀曾說,自己此行是為幫霍留行辦事,沈令蓁總覺得,今夜或許有事要發生。 這一桌的山珍海味,突然變得味同嚼蠟,她與霍留行對坐著,勉強吃完,憂心忡忡道:“郎君,朝里是不是又有什么變故?” 霍留行默了默,吩咐蒹葭替沈令蓁換一身便利于行動又保暖的行頭,自己則起身替她理了理衣襟,捧著她的臉輕撫了撫,眼底露出歉色:“這個年又過不太平了?!?/br> 沈令蓁看著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必抱歉。 “宮里今晚要出亂子,一會兒我們出城去,你跟牢我就行,不怕?!?/br> 沈令蓁皺了皺眉:“亂子?” 他點點頭:“薛策不是死在西羌人手里的。西羌人確實希望圣上鏟除薛家,但他們的手還伸不到大理寺去?!?/br> 沈令蓁眼色微微一變。 當時得知薛策死在了大理寺監牢,她第一反應便認為這是西羌人的手筆,畢竟此事就是西羌一手挑起的?,F在聽霍留行這么一說,倒覺自己疏忽了關鍵的一點——西羌人心再狠,又哪有這樣通天的本事,能夠在大齊大理寺的監牢來去自如呢? 薛策是朝里人殺的。 但若說此人是西羌在汴京的內應,又不合情理。二皇子通敵的風波剛過去沒幾個月,誰有這膽量重蹈覆轍?更可能的是,此人在這件事上,剛巧與西羌利益一致,所以順水推舟地殺了薛策,推動了薛家的敗落。 只是能把手伸到大理寺去的,當時多半跟在皇帝身邊去了南郊參加冬祭,算來算去,最有可能辦成這件事的,便是留守在汴京,比所有人先一步有機會接觸到薛策的趙珣。 是趙珣殺了薛策。 沈令蓁霍然抬首:“四殿下要……” 她沒敢讓“逼宮”兩個字出口,霍留行卻也聽懂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趙珣等了這么多年,一直以未來儲君的身份自居,原想太子死后便能順位而上,卻見皇帝久久未有重新立儲的意思,而朝中又有不少人偏向趙羲。 斗倒了一個又一個兄長,到頭來殺出個程咬金,這沒完沒了的爭儲路讓趙珣從躊躇滿志到日漸失望。冬至前夜,皇帝在南郊輪流召請眾臣入行宮,商討立儲一事,留守汴京的他聽說結果對自己不利,心中隱隱有了魚死網破的想法。 從那天起,他便開始策劃逼宮謀反,一要除掉趙羲,二要逼迫皇帝退位為太上皇,自己登基為帝。 趙珣打算在汴京起事,所以相比鎮守邊關的霍家,扎根京城的薛家更是他的一大掣肘。于是他便借西羌鬧事,順水推舟地殺了薛策,讓皇帝親手打散了薛家的勢力。 今夜除夕,正是皇帝設宴,皇子皇孫們在宮中齊聚一堂的時機,趙珣要將所有不聽話的人一網打盡。 沈令蓁背脊發涼,問道:“可這事有兩面,四殿下雖除掉了薛家,卻也因此打草驚蛇了一把,圣上應當猜得到此事是他所為,及早有了防備?!?/br> 霍留行笑了笑:“正是如此,他們才會勢均力敵,那樣,最后誰勝誰負,便由我們說了算了?!?/br> 他話音剛落,京墨急匆匆進院,回報道:“郎君,四殿下領兵包圍了崇政殿,挾持了圣上,眼下除了小殿下,所有皇子皇孫都已被控制。四殿下尋不著小殿下,正在東宮大開殺戒?!?/br> 沈令蓁心頭一跳,正想著趙羲的下落,便見一身宮女打扮的霍舒儀進了院子,她的身前,正是穿著劣等宮服,偽裝成宦侍的趙羲。 他風塵仆仆地進來,朝霍留行一揖:“多謝霍將軍今夜助我脫身?!?/br> 霍留行微微一笑:“小殿下客氣了。您曾允諾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子,微臣自然曉得該往哪邊靠?,F下宮中的情況,小殿下應該大致清楚,接下來,您希望局勢如何轉變,與微臣說一聲,微臣定當竭力而為?!?/br> 他這指哪打哪的恭順模樣,看得沈令蓁都替趙羲發憷。 霍留行才不是那么聽話的臣子。 趙羲倒背著手,篤定道:“對此一戰,皇祖父實則留有準備,眼下所謂的被挾持,僅僅是為放松四叔的警惕。我預計過不了多久,皇祖父的禁軍便會將四叔的人馬一網打盡。我不希望四叔敗得太快,勞請霍將軍幫幫他,讓他先占取個上風?!?/br> 霍留行作恍然大悟狀:“小殿下是想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這個主意聽起來不錯,微臣這就請人去疏通疏通?!?/br> * 皇宮起事,沉浸在除夕佳節氛圍里的汴京城也陷入了動亂。 朝臣們驚慌失措,大批忠于皇帝的官吏急急趕往皇宮支援,卻被趙珣的人馬當場鎮壓。又有人向鄰城駐軍報信求援,同樣遭到鐵血無情的攔截。 本是勝券在握的皇帝不知援軍為何遲遲不到,當真被兒子威脅著在崇政殿命人草擬起了詔書。一眾皇子皇孫龜縮在側殿,一動不敢動。 整座汴京城成了囚籠一座,只剩趙珣在呼風喚雨。 可即便到了這一步,趙珣心中依然沒有底,只因本該第一個除掉的趙羲成了讓他無法掌控的漏網之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