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翻遍了整座皇宮也找不到趙羲,他當即聯想到霍留行,派兵前去霍府,卻見霍府已經成了空宅,折去英國公府和孟府,又發現里頭一樣空無一人。 城門早就封鎖,他不相信這些人能插翅而飛,先在城內地毯式搜尋,結果一無所獲,只能說明,人的確出了城。 這樣一來,趙珣便徹底失去了追擊的優勢,因他只能將起事范圍限在汴京,無力主動與城外乃至鄰城的駐軍產生交鋒。 如此一步遲,步步遲,“敵在暗,我在明”的恐懼深深籠罩住了趙珣。除去東宮那里見了血,這場逼宮幾乎兵不血刃,順利得不可思議,也順利得讓他內心惶恐不安起來。 無形之中,好像有一雙手在隨性撥弄著棋盤上的黑白玉子,讓棋局的走勢隨著他的心意而動。 但這雙手并不是他的。 他只是棋盤上的棋。 而此刻,那個帶著所有“家當”插翅而飛的人,正在京郊臨時搭建的營地內享受“天倫之樂”。 “一把輪椅走天下”的霍留行照舊坐在他的輪椅上,身邊圍著沈令蓁和她爹娘。 沈令蓁擁著狐裘,攏著篝火取暖,耳邊此起彼伏的都是“冷不冷,冷不冷”的問句,一會兒是左手邊的霍留行,一會兒是右手邊的沈學嶸,都說他們身邊暖和,讓她捱他們近一些。 沈令蓁往左往右都落個“里外不是人”,干脆繞到趙眉蘭那頭,抱住她胳膊:“還是阿娘這里最暖?!?/br> 霍留行和沈學嶸對視一眼,后者悻悻,前者恭敬之中帶了一絲悻悻。 一家子其樂融融,霍舒儀自覺不好插足,便蹲在遠處另一簇篝火邊,百無聊賴地折斷樹枝往里添木料。 樹枝燒得噼里啪啦作響,她蹲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撐膝站起,迎面看見“霍留行”拎著什么東西走來,一愣之下警惕地往四面瞧:“二哥怎么站……” 結果卻看霍留行好端端坐在原處,正往沈令蓁掌心呵氣,給她暖手。 來人走到了近處,她轉過眼,瞧著對面那張平日近看時與霍留行有三分相似,到了模糊夜色中,遠看時變得有六七分相似的臉,反應了過來。 孟去非覷她一眼:“瞎叫什么,我家可沒你這么小的meimei?!?/br> 霍舒儀剛要解釋,孟去非已經將手里的野兔丟到了地上:“是霍大姑娘吧?勞煩把這上風口讓給我,我烤兔子?!?/br> 霍舒儀本來也打算走了,干脆把篝火整個讓給了他,轉身離開時,聽見身后“哎”一聲:“等等,你先別走,給我搭把手,剝個兔子皮?!?/br> 她停下來往四面看,大概是想找個隨從給他,但這會兒特殊時期,放眼望去,手下人也都在忙活正事,便只好折回去,蹲下來幫他。 孟去非是習武之人,雖未從過軍,這手起刀落的架勢卻也還算熟練。 霍舒儀幫他拎著兔子腿,看他朝霍留行那邊努了努下巴,嘆著氣碎碎念道:“你二哥他們倒好,都在家吃過了晚膳,可憐我孤家寡人一個,只能上山獵兔子?!?/br> 他一說話,動作自然慢了下來,霍舒儀懸著手,等得有些不耐,皺了皺眉:“還是我來吧?!闭f著拎過兔子,一氣呵成地將整張兔子皮扒了下來。 孟去非看得瞠目:“這手藝了不得??!” 霍舒儀此前一年多跟著霍起在軍中歷練,這點野外生存的技巧當然不在話下,看孟去非經驗不足,干脆好人做到底,拿起他的匕首,三兩下把兔子剖好,處理了內臟。 孟去非嘖嘖稱贊,鼓了兩下掌:“哎,小姑娘,你有沒有想過等戰亂結束以后,去開個麻辣兔頭鋪?那玩意兒可真是人間美味,一定賺錢?!?/br> “……” 看她面色不悅,孟去非忙打圓場:“哦,這么著是有些大材小用?!闭f著又覺得很是可惜,“那要不開個豬羊牛雞都有的……” 霍舒儀把處理好的兔子遞給他,沒興趣再聽他這些無聊的話,轉身就走。 “哎你一姑娘家,怎么一手血也不洗洗就走了!”孟去非追上來,遞給她一個水壺,一看她這滿手鮮紅的淋漓,也沒法擰壺蓋,又說,“得了,我給你倒?!?/br> 霍舒儀把手伸到壺口底下,就著他的水沖洗干凈,留下一句“謝了”便回了營帳,在地上隨便鋪了點稻草躺下歇息。 直到小半個時辰后,看見帳門縫里探進來一只手。 她下意識拔劍出鞘。 那手一抖。手主人立刻道:“別緊張別緊張,自己人自己人!” 霍舒儀這才看清對方手里拎著一只烤熟的兔腿。 孟去非不方便進她帳子,隔著帳門跟她說:“一只兔子才四條腿,分你一只,夠意思吧?”說著晃了晃手里的兔腿,“趕緊來接著?!?/br> 霍舒儀枕著稻草鋪一動不動:“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br> “哎你這丫頭今晚不是忙活著進宮救人嗎?吃過晚膳了?” 霍舒儀肚子咕嚕嚕一叫,看了眼烤得金黃的兔腿,從鋪蓋上爬起來,接了過去。 “這就對了嘛!”帳外持續傳來孟去非的嘮叨,“還有,別仗著會點功夫就沒大沒小‘你’啊‘你’地跟我說話,論輩分,你得叫我一聲表哥知道嗎?” “知道了?!被羰鎯x把他那只還伸在她帳子的手推擠了出去,像在嫌他聒噪。 孟去非“嘖”一聲,搖著頭走出幾步,遠遠地跟霍留行說:“你這meimei怎么養的,脾氣這么大,要在我家,非得教訓哭了,讓她痛改前非不可!” 他話音剛落,忽覺腳后跟被什么東西砸了一下,回頭往地上一看,是根啃沒了rou的兔腿骨頭。 “這么快,得是怎么個風卷殘云的吃相啊……”孟去非再次瞪大了眼,大步流星地朝霍留行走去,又說“你這meimei”如何如何。 沈令蓁瞧著他罵罵咧咧的樣子,并不覺氣氛變得輕松,反倒心情隱隱沉重了起來。 其實孟去非跟霍留行一樣,是個非常識大局的人。眼下并不是說笑的節骨眼,加之他與霍舒儀也不相熟,本不該這樣調笑她。 他之所以擺出這副沒眼色,不懂事的模樣,最可能的原因,便是在做戲給什么人看,從而讓對方暫時放松對他的警惕。 沈令蓁悄悄看了眼被四面侍衛保護在當中的那間營帳——這里唯一的“外人”,便是此刻身在那間營帳里的趙羲。 孟去非如此吊兒郎當的作態,目的就在于讓趙羲覺得,他只是霍留行為避免遭到掣肘才帶在身邊的姑表弟,而不是前朝的遺孤,孟家的最后一位皇子。 沈令蓁覺得,她大概猜到霍留行和孟去非打算做什么了。 趙羲的計劃是讓皇帝和趙珣鷸蚌相爭,然后由他來漁翁得利。 而霍留行和孟去非的計劃,則是讓趙羲這只螳螂先去捕宮里的兩只蟬,接著由他們來黃雀在后。 她知道這是將復國的傷損降到最低的方法,倘使趙羲真是螳螂,真能成為他們的傀儡,那么一切自然可以順順利利地進行。 但她現在擔心,趙羲并不是表面看來的這樣簡單,這樣信任霍留行。 沈令蓁盯著眼前那團越燒越旺的篝火,記起初秋夜里,崇政殿西面的宮燈下,太子與她說的話——我知霍少夫人心地純善,絕不愿意看見這八方來朝的崇政殿尸堆成山,血流遍地。倘有一日,你可以為它做些什么,還請千萬不要吝惜你的能力。趙琛在此,及早謝過霍少夫人大恩大義。 那個已經死去很久的人,早在當初便有了這樣的預言。 他的兒子,難道會那么輕易束手就擒嗎? 漁翁得利可以不見血。但這場黃雀在后,恐怕還是不行。 沈令蓁忍不住看向坐在篝火邊的霍留行與孟去非。兩人分明在說笑,可她卻在他們的眼底,看到了一絲與她一樣的不確定。 長夜過半,汴京城里的宮變應當也已接近了尾聲,何去何從,他們該有個結論了。 沈令蓁咬了咬唇,跟霍留行說:“郎君,我有些冷,你陪我去帳子里坐會兒吧?!?/br> 霍留行聽懂她的暗示,搖著輪椅跟上她。 進了營帳,她斟酌了一會兒,開門見山道:“時間緊迫,我便與郎君直說了吧。我曾與郎君說,假如有一天,你挑起了血火戰爭,我會理解你,卻不會支持你,我會像太子殿下說的那樣,盡我所能,不讓汴京尸堆成山,血流遍地。這個話,今天依然算數?!?/br> 霍留行點了點頭:“我知道?!?/br> “我明白郎君現在很難,在這件事上,我沒有資格幫你做決定,也不會拿自己威脅你,讓你更加為難。我只跟郎君說一句:不管你最后做了什么決定,我都相信你會竭盡全力保護好汴京的臣民,而我,會跟郎君一起努力保護好他們?!?/br> 霍留行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半晌后笑了笑。 他不知道,他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才得來這么一個小姑娘。 他伸手摸摸她的臉蛋:“知道了?!?/br> “那我們還是到外邊去吧,有什么風聲也好及時曉得?!?/br> 沈令蓁說著,便要推著霍留行的輪椅往外去,卻忽聽京墨心急如焚的聲音在帳外低低響起:“郎君,有河西來的軍報,西羌王室以嵬名王子遭大齊殺害一事為由下發了討伐檄文,率軍沖破了河西關門!” 霍留行微微一滯后,閉了閉眼,才拉開了帳門。 京墨身后一丈處,孟去非站在那里,同樣閉了閉眼。 沈令蓁長睫一顫,看兩人隔著一丈的距離沉默地對視著,主動退出了營帳,朝孟去非使了個眼色。 孟去非猶疑著上前,掀開帳門走了進去。 營帳內只剩他與霍留行兩人,長久的死寂過后,孟去非先開口:“留行,你相信天意嗎?” 兜兜轉轉,讓他們回到二十九年前,像他們的父親一樣,在命運交叉點作同一個抉擇的天意。 霍留行看著他,搖了搖頭:“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本心?!?/br> “什么是本心?” “就是剛剛聽見軍報的那一刻,你在想,還好這軍報沒有來得太遲?!?/br> 孟去非笑著捶了他左肩一拳:“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 霍留行搖搖頭,跟著笑了起來:“不是,只不過我剛好也是這么想的而已?!?/br> 作者有話要說: (#^.^#)大肥章求一聲表揚。 第66章 長夜慢慢流逝到了盡頭,汴京城內的拉鋸戰也好似分出了伯仲。 連象征皇權的禁軍都已偃旗息鼓, 眾人心底隱約感到, 趙珣這一出逼父上位的戲就快要勝利收場了。 權利的戰爭中,素有“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之說。史書是王者的傳記, 今夜這一場放在當下為千夫所指的逼宮, 待明朝太陽重新升起, 寶座上的人換一副面孔, 也不過成了輕描淡寫的浮云幾縷。 擁戴趙珣的朝臣已經在心底及早歡呼雀躍起來。而原本維護正統的人也開始搖擺不定,思慮著是否該棄暗投明,倒向眼下看來已經注定的贏家。 畢竟對多數人來講,為正統拋頭顱灑熱血,換一筆未必能被載入史冊的名聲,還是不如媳婦孩子熱炕頭,柴米油鹽醬醋茶來得實際。 朝臣們各懷心思地等待著黎明的到來,卻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看見一縷火光沖破了封禁多時的汴京城門。 那支火把的主人高踞馬上, 柳眉下的一雙眼寒氣逼人。 她穿上了二十九年不曾觸碰的鎧甲,高高揚起手, 面朝城門打下一個手勢。 一名士兵高喊出她的指令:“鎮國長公主奉圣命捉拿逆賊,所有人等,原地繳械者從輕發落,違者格殺勿論!” 整座汴京城在一瞬間沸騰震動,為這一刻突如其來的逆轉, 與這位沉寂了二十九年的巾幗豪杰。 所有一只腳已經跨進趙珣黨的朝臣迅速看清形勢,退了回來。 這樣一呼百應的勢頭,除了在人們心目中堪稱大齊第二個天的趙眉蘭,再無人能夠做到。 就連趙羲也不行。 趙眉蘭僅僅率領三千騎兵,便在一個時辰內踏平了汴京城內所有的叛軍。在“鎮國長公主”這個名號與橫空出世的這三千名足可以一抵十的精銳面前,叛軍也失去了底氣,死的死,降的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