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王辦事員一再嚴肅地叮囑林蔓道:“可別延期啊,現在上面查得嚴?!?/br> 林蔓連聲答應:“放心,公安同志!我一定響應號召,遵守規定,決不給政府添麻煩!” 白秀萍也高興林蔓順利地辦出了臨時戶口。她拿著證明看了又看。驀地,她不舍地嘆道:“才能留十天??!” 林蔓親昵地挽起白秀萍的胳膊,講了些許寬慰的話。白秀萍的臉上又漸漸浮出了笑容。說話間,兩人走出了公安大樓。 借口還有事情要辦,林蔓和白秀萍在大樓門口分手。 白秀萍乘上4路車回“梧桐里”。 林蔓繞進了公安大樓后的一個無人巷子。 從早上醒來起,她的腦海中便總有一口揮之不去的棺材。棺材里裝滿了米面。她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或許,棺材里的米面可以像隨身空間一樣,任自己拿取。 確認了周遭沒人后,林蔓閉上了眼,開始嘗試取米面出來。在腦海中,她抱起了一袋米。睜開眼,她倏地驚覺手中一沉。滿滿的一袋精米竟赫然落在面前。 林蔓想起了夢里對子孫們說的那番話。與其哭,還不如多燒些米面來呢!再聯想到早上棺材就被米面填滿了,林蔓判斷棺材或許是和外界溝通的一個媒介。通過它,她可以將外面的東西弄進來。說不定,再通過它,她亦可以把東西運出去。 林蔓沒再多拿米出來。生活在六十年代,身上得要有錢有票?,F在看來,吃食上問題不大了,接下來得盡快弄些錢票在手里。 怎么弄?寫了數十載年代文的經驗告訴林蔓,可以用糧食換??!黑市上,又或是各大糧店外,總會找到適合交易的買家。 林蔓向人問了路,往最近處的糧店走去。 徐匯區第四糧店外的人龍剛剛散去。今天是憑票領油的日子。每人一斤。為了不落空,天剛擦亮,糧店門口就排起了人龍。每人都希望可以打到油。 只可惜,事事哪能盡如人意。有人歡喜地搶到了,也有人沮喪地被告知油已經銷完。后面的人聽見前面的人說“沒了”,頓時作鳥獸散,頃刻間,門庭若市的糧店外冷清了下來。 林蔓走進糧店時,有個瓜子臉的女人正站在柜前,柜后的營業員不耐煩地耷拉著頭,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女人的問題。 “同志,現在大米什么價錢?” “2角昂尼1斤?!?/br> “2角昂尼?老早不是1角昂尼1斤嗎?哪能貴了伽西多(怎么貴了這么多)?” 營業員抬眼打量女人,嘴角撇出抹輕視的笑:“儂也曉得是老早了?嫌貴,到其他地方找便宜去?!?/br> 營業員的一句話,堵得女人氣憋在了胸口,臉頓時漲得通紅。 “稱30斤?!迸颂统隽嗣薏济状?。她終還是妥協了。出了這里,還能去哪兒買米?到處的營業員都是一張撲克臉。每個糧店的米也絕不會有第二價。 營業員接過米袋,開始稱米。女人迫不及待地看袋里打出來的米。 “怎么里面摻了糠?”女人不悅。每次要完全把糠篩出去,她都需瞇著眼睛坐在小板凳上一個多鐘頭。 “都是這種米,你不要算了!”營業員不客氣地扔回了米袋。對于女人的滿臉怒氣,她睬也不睬,徑直攤開了一份報紙,開始專心致志地看。 女人再不想受營業員的氣了。哪怕換一個糧油店買米,得多花一兩個鐘頭,她也無所謂。 她氣呼呼地出了糧店。 林蔓聽見了她與營業員的談話,悄悄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后地走著。沒有走多遠,林蔓看四周沒什么人了,便快步到女人的身側,小聲說道:“同志,要買精米嗎?” 第4章 賣糧 “小姑娘,儂精米哪能賣法(怎么賣)?”瓜子臉女人壓低了聲音,警惕地問。 林蔓伸手進肩上背的布包,掏出了一小把米:“2塊一斤,但要搭票,糧票、布票、工業券都行?!?/br> 在六十年代,飯店里吃飯要糧票,買家具鍋碗瓢盆要工業券,就連買盒火柴都要憑火柴票。林蔓不缺糧食,單單缺票。 “呦,伽(這么)漂亮的大米?!惫献幽樑搜鄯帕凉?。許久沒見過這樣好的米了。晶瑩白潤,透著米香。糧店里的米大多摻了糠,哪怕是黑市上難得一見的精米,也都是沉得發霉的碎米,而且價格貴得要命,起價5塊一斤,和這個根本不能比。 “你該清楚,這樣的米,可有錢也難買到?!绷致Я嗣谆夭及?。剛剛取出來的一袋米,她已放回了棺材。未免被不懷好意的人舉報,她只帶了一小把米在身上。 “2塊昂尼,還是有點貴??!”女人面露難色。她和愛人的工資雖然不低,但家里足有7口人,除了他們之外,還有兩個老人和三個孩子。如果不是婆婆病了,想□□米熬的粥,她一定還是買糧店兩角一斤的粗米。更何況,還要票…… 林蔓看女人猶豫,便降低了些價錢:“那我給你一塊一斤的價錢,票嘛,你看著給,布票糖票都行?!?/br> “你說真的?”女人激動地問。一塊一斤尚好的精米,這可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便宜價。她不是不知道細米的精貴。多少有門路的人家都弄不到。至于票嘛!反正家里最近不添衣服大件,倒是可以拿布票工業券出去。 林蔓點了下頭,回答道:“不過有個條件,你要一次性多幫找些買家。我給他們1塊3一斤?!?/br> “行!你跟我走!”女人轉身就往街對面去,林蔓緊跟在她的身后。 兩人過了幾條馬路,又穿出了幾條弄堂。最后,她們站停在了一棟白樓外。白樓的大門有各色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一塊碩大的牌子掛于門上。牌子上的紅字赫然寫著“第七人民醫院”。 “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叫人?!迸税蚜致I進了一間房。房里三面墻皆靠著架子,架子上堆滿了醫用器材。整個房間里和外面的廊道中一樣,都充盈著一股nongnong的消毒水氣味。 不多一會兒,好多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和護士們涌了進來。為首的主治大夫問林蔓:“小姑娘,這樣的米你有多少?!?/br> 醫院雖然工資待遇不低,可奈何架不住每家人口多。再加上凡物憑票供應有限,尤其是像精米一類的細糧,更是幾個月都見不到一次。 跑去告知大家有精米買的女人叫劉月華,是內科的副主任大夫。大家聽了劉月華說的價錢,無不搖頭擺手地不相信。但當劉月華說人已經帶來了,就在庫房里,大家立時激動了起來,一窩蜂地涌了去。 難道是真的?那可是精米!無論如何,得想法弄些回去改善下伙食。 “還有一些,不過也不多了。你們想要多少,報個數給我。大家確認了下來,我好回去湊湊?!绷致钪锵橘F的道理。越是造成手上不多的假象,越能盡快出手。 “我要五斤?!眲⒃氯A搶先說道,生怕講得晚了,會輪不到份。 主任大夫盤算了下林蔓開的價錢。1塊3一斤,可比黑市上便宜不少。再加上,還是頂好的精米。 “我家人口多,來個十斤!”主任大夫沉聲說道。他看林蔓身材偏瘦,不由得有些擔心。那么多的米,這姑娘一個人就能搬來? 主任大夫一起了頭,后面要糧的人就接踵而至。三斤五斤十斤,林蔓借了紙筆,一一地記下,在心里不斷地估算著總數。有人沒有布票,想用副食品票換。有人實在湊不出糧票,想用過節時存的糕點票鞋票換。對此,林蔓都來者不拒。 不多一會兒,林蔓的紙上被小數字填得滿滿登登。 “就這些!再多我也沒有了?!绷致袅艘话爰Z食自用。她向眾人打了個招呼,說要去搬糧食。糧食就在附近,要不了半小時就能回來。 “下次進來,從后門走,那里沒什么人進出?!敝魅未蠓蚨诹致耐瑫r,示意劉月華去后面等著給林蔓開門。大家都心知肚明,買賣糧食一事絕不能聲張,萬一被不懷好意的人舉報了,每個人可都得被扣上投機倒把的“帽子”。 “該不會有什么問題?這么好的米賣這么便宜?!辈恢裁磿r候,人群里站了個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男人。他梳分頭,三角眼,嘴唇發青。對林蔓,他冷笑地發出了質疑。 “老吳,人家小姑娘可沒讓我們先付錢。哪里像你介紹的人一樣不老實?!眲⒃氯A不悅,質疑她帶來的人,不就是懷疑她嗎?她可不吃啞巴虧,非要辯白個清楚。 “放心,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絕不會占你們半點便宜?!绷致灰詾橐饫蠀堑牟录?,輕笑地轉身出門。 庫房里的人散了。所有人都回去籌錢籌票。沒有一個人附和老吳的話。從他的身邊擦過時,大家看也不看他一眼。 老吳不屑地撇了下嘴。他也曾帶賣糧的人來過醫院。那人答應了每多一個人買,就會補給他一些回扣??烧l承想,來人竟要了定金后就了無音訊,再沒出現。 因為是街上認識的人,他連找都沒處去找。好在院里人被騙的不多,大家只好自認倒霉。又看在都是同事的份上,沒有人要他賠錢??墒?,他的名聲也毀了。曾不止一次,他聽見有人暗說他一定從中得了好處。 望著林蔓離去的背影,老吳暗啐了一口。哼!這說不定也是個小騙子。 林蔓走出醫院后,迅速尋了個無人的隱蔽處。閉上眼,她從棺材里取出了半數的精米。米袋上沒有字,剛好可以讓她蒙混過關。 左手拎一袋米,背上再背一袋米,林蔓兩袋兩袋地搬至了醫院后門。劉月華和主任大夫站在門口放風。待到最后,他們一起將米運至庫房。湊好了錢票的人早已等在里面,林蔓剛一進去,就有人迫不及待塞錢票給她,催她趕快稱米。 醫院里稱藥劑的大秤派上了用場。林蔓用它開始為眾大夫護士們稱米。一兩不少,若多了零頭就大方地拉掉。 “小同志,副食品票可以嗎?”“可以?!?/br> “我這里還有張衣著購買票,你能用它去新世界買件衣服,可以多加點米嗎?”“沒問題?!?/br> “哎呦,小同志,我這是鐵鍋票,你看好不好……””好啊好啊,拿好,這是你的五斤精米?!?/br> 庫房里人頭攢動,熱鬧過發rou日的糧油店。老吳看傻了眼。尤其是當林蔓打開米袋,向眾人展示袋里白花花的精米時,他后悔了。 為了不參加人情來往應酬,老吳身上的錢從不會超過五角。這樣,萬一碰上什么事,他只有這些錢,旁人也沒法多說什么。他捂了捂癟著的錢袋,懊惱該多帶些錢出來多好,一塊三一斤的精米啊,回去可以蒸一鍋久違的栗子飯。 林蔓的米袋終是見了底,還剩下一斤不到。該買的人都買了,沒有買的人,也都拿不出半點錢和票了。 “小同志,現在也沒人要了,剩下的這些,你就三角錢全給我!”話一出口,老吳覺得價開高了。都沒有人買了,多少錢都是賣,一角錢也行??! “剩下的不賣,我自己留著吃?!绷致豢蜌獾卣f道。她可記得老吳之前的嘴臉。哪怕隨便送了給人,她也不愿讓這男人占到半分便宜。 “燙頭發的介紹信你要不要?”劉月華拉了林蔓到一邊,低聲說道。 “燙頭發?”林蔓狐疑,文工團才能開燙頭發的介紹信,難道醫院也有這樣的演出組織? 劉月華解釋道:“我有個部隊文工團的親戚,前些日子托她開了燙頭的介紹信,還沒用。我把它送你,你把剩下的米給我怎么樣?” “好!”林蔓一口答應了下來。她正愁自己那一頭土氣的長發呢!可以改善它,她求之不得。 “你等著!”劉月華忙奔去了更衣室,取回介紹信給林蔓。 林蔓把剩下的米都給了劉月華。 老吳氣得臉綠了,卻也沒辦法。他眼睜睜地看著劉月華掃蕩了最后一點精米。并且,她竟然一分錢都沒花,只給了那小姑娘一張介紹信。真搞不懂女人,難道燙頭發比多吃一碗香噴噴的米飯還重要? 林蔓無暇顧及老吳的沮喪心情。告別了劉月華,她揣著288元巨款和一沓五顏六色的票證,跳上了恰好停在醫院門口的123路公交車,徑直往人民廣場去了。 安華理發店位于人民廣場附近,就坐落在新世界百貨商場樓下。它創立于1922年,是上海歷史最悠久的理發店之一。 林蔓推開了安華理發店的玻璃門。洗頭膏的香味撲面而來??諝庵?,還充溢著一股燙頭發的蒸汽味。 安華理發店里,左右兩排的椅子上坐滿了人。每個人身后都有個穿白大褂的理發師傅。剪刀梳子吹風機在他們手中運用自如,好像魔術師一般,一個個當下最時興發型不知不覺間憑空誕生。 “同志,儂想剪個什么樣的頭型?”一個中年光頭師傅微笑地引林蔓進店。 坐在黑色皮質理發椅上,林蔓瞥了眼鏡子上方的紅色口號“為人民服務”。 “師傅,把我的頭發剪短,過肩就好。然后,”林蔓拿出了介紹信,輕笑道,“再燙個現在最時髦的頭發?!?/br> 第5章 三陽南貨店 理發師傅先給林蔓洗頭。 林蔓站在白底搪瓷盆前,師傅大手一按,她彎下了腰,烏黑如海藻般濃密的頭發被淋濕。師傅給她抹上香波,揉出了白色的泡沫,再用清水沖凈。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 當林蔓再次坐回理發椅,針對她一頭濕漉漉的長發,光頭師傅開始了他的魔術。一把剪刀,一把量尺梳,在她的頭上紛飛上下。她的頭發短了,只齊肩長,發尾盤上了一圈卷發夾。熱氣騰騰的燙發機落下來,罩上了她的頭。 “同志,覺得哪能(怎么樣),還滿意?” 一個鐘頭后,光頭師傅摘下了燙發機,為林蔓吹干了頭發。 林蔓驚見鏡中自己大變了模樣。頭發蓬松,發梢的波浪卷得恰到好處,襯得她鵝蛋樣的小臉可人又洋氣,簡直像黑白片上的好萊塢明星。 “滿意,滿意,謝謝儂啦!”林蔓掏出2元5角錢。這么好的手藝,真不算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