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從理發店出來,林蔓又逛進了隔壁的新世界百貨商場。 商場里人頭攢動。林蔓擠進人群,好不容易站定到一個專賣高檔服飾的柜臺邊,指著一件粉紅短袖襯衫問營業員:“這件多少錢?” 營業員微笑服務道:“這件的確良襯衫要一張衣著購買券,價錢12元5角?!?/br> 林蔓想起包里有張衣著購買券,立刻果斷地掏出,買下了襯衫。 從小到大,林蔓買東西還從未這樣隨心所欲過。母親老是管控她該穿什么,不該穿什么,以至于她幾乎都快忘了自己的喜好。 轉頭,林蔓又看上了一條白色過膝裙。營業員開價8塊9角錢。她大方地付了錢和布票,一并買下。 從底樓到頂樓,林蔓一路逛下來,好一番大采購。算上內衣的花銷,足足花去了80塊錢,布票用去了大半。 當走出新世界時,林蔓不免感到了些許rou痛。但轉而一想,自己除了身上的衣服,連張布片都沒有,買這些東西,也算實屬必須。頃刻間,她又覺得沒什么了,立刻滿血復活,走進了挨近新世界的國際飯店。 “同志,這是菜單?!绷致麆傄宦渥?,就有服務員走上前。 和新世界百貨商場一樣,因為時有外國人光顧,這里服務的人態度都極好。笑容好似訓練過一般,配合著清亮的嗓音,輕輕一聲,立刻讓人有一種春風拂面的親切感。 打開菜單,上面的價格低得林蔓心驚。奶油鯧魚6角,梭子蟹……和后世動輒數百的一菜比起來,簡直是白菜價。 林蔓點了一桌海鮮。除了米飯之外,其他都不需糧票,只要付錢即可。她大快朵頤了一頓。末了,服務員來結賬,算下來一餐共7塊8角錢,貴不足她買的一條裙子。實在是太劃算了!林蔓暗想,若是會離開上海,之前一定要再來吃次。 從國際飯店出來,林蔓穿過人民廣場,走向號稱整個上海最繁華的地方—南京東路。 途中經過杏花樓,林蔓排隊買了一個叉燒包。叉燒rou香,外皮松軟。她津津有味地邊吃邊走,當走到位于南京東路中段的三陽南貨店前時,剛好吃完。 三陽南貨店里,每個柜臺前都站了長長的人龍,一直排到了店外。貨架上琳瑯滿目,頂有名的金華火腿,天南地北來的干貨,每個外地人來上海必要想法帶回去的大白兔奶糖,更不要提種種五顏六色的糕點了。穿灰色短袖襯衫的營業員們,忙著給人拿架子上的貨品,忙著用老式的托盤稱計算分量。紅色的標語赫然貼在墻上—發展經濟,保證供給。 林蔓站進了人堆。她詢問排在身前的阿婆,前面賣的是什么。阿婆告訴她,這條隊伍排的是糖果。 “同志,能借我些糖票嗎?”一個女人湊近林蔓怯生生地問。 林蔓回身打量女人。 女人年紀很輕,至多不過20歲。穿一身綠色軍裝,縫紅星的帽子下,扎了兩條麻花辮。她的臉圓潤白皙,與現在滿街人營養不良的消瘦蠟黃不同,她的雙頰上有一絲飽滿的健康紅潤。 “你想要多少?”林蔓掏出糖票,粗粗一算,只有5張。 女人臉羞得通紅,難為情地說道:“今天出來得急,忘帶了。我家在外地,回去一趟得大半天。你能不能借5張給我,回去后,我一定寄還給你?!?/br> 林蔓輕笑,一口答應了下來:“好,我叫林蔓?!闭f著,她把手上的糖票都給了女人 女人長舒了口氣,接過林蔓遞來的糖票,自我介紹道:“謝謝你,我叫魏小雨?!?/br> 從買糖的隊伍出來,林蔓又鉆進了另一個隊伍中。 “阿姨啊,這條隊排的是什么?”林蔓詢問。 一個“革命頭”的中年婦女回頭道:“前頭都是糕點,有糕點票嗎?沒有可不能買?!?/br> 林蔓點了下頭,老老實實地跟著隊伍往前緩緩地挪動。 柜臺前營業員稱重稱得緩慢。隊伍大多數時候停滯不前。大家閑的無聊,便與周遭人攀談起來。林蔓有意無意地聽著。嘰嘰喳喳的閑言碎語中,多是談論自家孩子的工作。 “阿拉尼子(我兒子)現在滬西重工上班,四級工,一個號頭(一個月)工資60塊昂尼?!闭勂饍鹤?,阿婆的語氣中難掩自豪。 一個排在隊伍后面的中年女人不屑:“這有什么,阿拉尼子剛被五鋼廠招去做技工,也是四級工,工資一個號頭70塊昂尼。另外還有津貼?!?/br> “呦,工資待遇伽好(這么好)!還招寧伐(還招人嗎)?都有撒要求(都有什么要求)?”一個穿藏藍布工衣的男人聽動了心。四級工有70塊錢?還不算津貼。這么好待遇的工作哪里找??!他家兒子中專畢業,條件不差,興許也能被招去。 阿婆蔑視地看了眼中年女人,搶話道:“五鋼廠不是在江城嗎?北的不能再北的地方。聽伐少寧剛(聽不少人講),那里冬天時光,會把人的耳朵凍掉?!?/br> 穿藏藍布工衣男人一聽五鋼不在上海,立刻改了口風:“呦,外地啊,那可不能去!工作調動到外面,連戶口也要去了?!?/br> 中年女人不服氣,咬了咬牙,強辯道:“你們懂什么,那是支持國家重工業建設,不怕苦不怕難,響應國家號召!” 阿婆冷笑。穿藏藍布工衣男人湊近了阿婆,一個勁地打聽滬西重工的待遇,以及有沒有能調進去的門路。 排隊的人們互相使了眼色。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戶口一旦出去,再回來可就難了。工資再高有什么用,一輩子都是外地人。 中年女人撇了撇嘴,胸口堵得慌,憤懣難平。 她豈會不知道上海戶口的精貴。奈何他們家成分不好。父親是國民黨大將,已經逃亡香港。母親是清朝王爺的后裔,道道地地的封建主義余孽。兩樣加起來,讓他們家的日子分外難熬。 兒女尋不到好工作。因為成分問題,工作即便找到了也沒法轉正,薪水連一級工都拿不到,只能領學徒工的18塊錢。一家子七八口人,幾個18塊錢能做什么。 聽說,江城是片荒瘠地,沒什么人愿意去。為了獎勵有奉獻犧牲精神的好青年,那里的工廠招工,向來不問家庭成分,且會根據工種技能,給出極好的待遇。尤其是上海這樣大城市去的人,他們還愿意補貼多一份的津貼。 為了生計,她只好犧牲大兒子去江城了。大兒子已經答應,到了那里,每月會寄50塊錢回來,另外,那邊的地方糧票,也會想法換成全國糧票一并寄來。 想到家里每月會多筆收入,中年女人胸中的氣悶不由得舒緩了許多。她不再糾結剛才口頭上的失利,挺起了胸,繼續跟著隊伍往前走。 中年女人與阿婆等人的對話,林蔓皆暗暗地記在了心里。她本想落戶在白秀萍家??涩F在看來,那并不是一個特別好的辦法。 一來,戶口簿上,多一個人就多一份口糧,大舅小舅一家的阻力估計不??;二來,白家成分不好,她進來以后,恐怕很難找到一份好工作。 這樣一想,倒不如用白家做中轉,想法去江城更好。那里工資待遇不低,且是她所寫故事的主要發生地。對于那里的情勢事態,她可以游刃有余地趨利避害。等到改革開放了以后,說不定還能借上鋼廠改革的東風紅利發上一筆。 林蔓終于排到柜臺邊了。 條頭糕、黃金團、定勝糕……林蔓看得目不暇接。她無法抉擇,每樣都買了幾個。營業員將其包在牛皮紙中,蓋上三陽南貨店的紅章,綁上了細繩,遞交給了她。 拎著糕點,林蔓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擠出,不料迎面撞上了魏小雨。 “糖票還你,大白兔奶糖賣完了,營業員說整個上海都沒有了,最快要兩個月才能到貨?!蔽盒∮觌y掩失望的神色。 林蔓收回糖票,輕笑地問:“怎么?你急著送人?” 魏小雨點頭,急得皺眉:“最好這一個月內能弄到?!?/br> “這樣!你留地址給我,我說不定會想到辦法。如果有的話,我送來給你?!绷致粢獾轿盒∮甑男?。 嶄新的白色運動鞋。這樣好的鞋子可沒法用布票換。穿它的人要么是高官子弟,要么是軍人家屬。林蔓想起《春田》一書里也有個姓魏的大人物。她懷疑,說不定魏小雨會和他有關系。 魏小雨很感謝林蔓的幫忙,當即留下了地址。門口停了一輛軍用吉普車。她和林蔓相伴走出三陽南貨店,坐上車離開。 眼見著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開來了又走,排隊到店外的人紛紛側目,無不心生艷羨。這可是部隊的車子??!現年頭,還有什么比坐這種車子更威風! 林蔓告別了魏小雨后,去供銷社買了一個藍紅白條紋編織袋。尋了個沒人處,她換上了剛買的粉紅襯衣和白裙子。編織袋里,裝滿了她從棺材里拿出的米面和剩下的衣服。一手提著糕點,一手拎著編織袋,她坐上了回“梧桐里”的公共汽車。 暮色將至,天暗下來了。梧桐里一如既往的喧嚷熱鬧。 淘米的阿婆又坐在門口瞇眼篩糠。林蔓從她面前走過,一身的粉衣白裙給灰色的弄堂添上了一抹亮色。阿婆不由得抬頭看。呦!哪里來的漂亮姑娘。老早哪能沒看到過。 林蔓回到家時,白秀萍一家人剛剛開飯。 看見林蔓進屋,張振業的兒子輝輝對正夾菜的宋招娣說道:“姆媽,儂剛(你講)的吃白飯的人回來了?!?/br> 第6章 女孩兒精貴 “小蔓,別往心里去,也不知道他哪里聽來的胡話?!彼握墟方o輝輝使了個眼色,夾了一筷子菜,堵上了兒子的嘴。 “怎么這么晚才回來,你這是?”白秀萍忙起身打飯,驀地見到林蔓大換了一身裝束,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動作。 林蔓放下編織袋,又在桌上打開了三陽南貨店的牛皮紙包,輕笑道:“我剛來上海的第一天,住在繼父戰友家,行李也放在那里了。今早回去拿行李,那家的阿姨送了我一套衣服,又帶我去做頭發?!?/br> 張興國與何梅四目相對?,F年頭,燙頭發的介紹信可不好弄。再加上那身衣服,布票衣服購買券這些一定少不了。呦!林蔓繼父的戰友一定大有背景。要不然,哪能這么大方! 牛皮紙打開,五顏六色的糕點露了出來。 輝輝瞪圓了眼,對著黃燦燦的金團,伸手就拿。 張興國和何梅的女兒麗麗也想吃,怯生生地看向林蔓,渴望能夠得到允可。 林蔓拍下了輝輝的手,遞了一塊條頭糕給麗麗。 麗麗欣喜得到糕點,甜甜地一笑,感激林蔓道:“謝謝表姐!” 輝輝手落了空,委屈地大喝:“憑什么她有我沒有?!?/br> 林蔓淡淡一笑:“麗麗叫我表姐,你叫我什么?” “白……”輝輝驀地明白了錯處,低下頭,委屈地說道:“表姐,能給我一個嗎?” 林蔓很滿意輝輝的知錯能改,遞給了他最想要的金團。 “花了不少錢?”白秀萍粗算一下,桌上的糕點少說得用掉七八塊錢。 林蔓不以為意地回道:“沒事,外婆,我第一次上門來住,哪兒有空手的道理??!”說罷,她又取出了編織袋里的米面,說是生產隊年前分的口糧,勻了些帶來。 “你這孩子,一家人怎么這么客氣?!卑仔闫甲焐下裨?,但心里卻暖暖的。她豈會不知外孫女的苦衷。為了堵上大舅媽小舅媽的閑言碎語,為了她在家里不至于兩邊為難。 果然,張興國和何梅之前還愁眉不展,擔心林蔓來住,會平白無故地多被吃去口糧?,F在見到林蔓不但帶了米面來,還買了禮物給大家,立時眉頭舒展,嘴角浮上了笑。 “小蔓,外面轉了一天,一定累了!”何梅熱情招呼林蔓坐下。 張興國舀了滿滿一勺rou末蒸蛋到林蔓飯上:“餓了!多吃點!” 就在吃飯前,張振業和宋招娣對當晚給林蔓加菜一事還百般不滿。平日里,家里哪里舍得燒飯??!還有豬rou,那都是逢年過節才能吃到??墒墙裉斓胶?,老太太居然去買了一小條rou回來,說要給外孫女燒她最愛吃的rou末蒸蛋。 宋招娣看不慣張興國夫婦對林蔓的和善,撇了撇嘴,狠地一把拉了輝輝回身旁。 “算了,吃飯!”張振業手肘戳了下宋招娣,示意別計較拉!人家女孩子也不是空著手來,送了這么多東西,吃這些天的飯可一點也不算白吃。 白秀萍又給了兩個孩子一人一塊糕點。剩下的,她小心地用牛皮紙包好,扎牢繩子,放進了櫥柜的最高一格。 剩下的一頓飯,宋招娣吃得悶悶不樂。她的臉上,始終掛著一抹郁郁的不平。 哼!不就是個女孩子嗎? 宋招娣想不通,林蔓一個絕了戶的女孩子,怎么生產隊會分她那么好的糧食。剛才林蔓帶來的米面,她可看得真切,那都是上好的精米精面,比她老家隊里發的糙米黑面強多了。 不光是這件事,分糕點的事也讓她氣結不已。她生的輝輝可是兒子,比大哥家生的不值錢閨女精貴多了,憑什么糕點兩個孩子一人一個?在他們家,好吃東西都是緊著弟弟吃,哪兒能輪到丫頭的份。 宋招娣的老家是外地的一個小村落。剛解放的時候,她被招進上海造船廠做工人。在廠里,她認識了張振業。經領導撮合,兩人很快便確認了戀愛關系,繼而結婚。 婚后,她為張振業生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她原以為,憑著這個戰績,可以在張家一躍成為大功臣??烧l承想,婆婆白秀萍竟不以為意,對待老大家生的閨女,居然是一碗水端平的態度。這簡直讓她覺得匪夷所思。 飯后,宋招娣扯了張振業衣角到一邊,暗戳戳地抱怨道:“你媽到底怎么想的,難道還真要把她戶口遷來?!?/br> 張振業嫌宋招娣小題大做:“你又多想了,我親外甥女住幾天怎么了,人家也不白住?!?/br> “那可說不準,她送了那好些米面,難道會白送,說不定想長住下來呢!”宋招娣瞥眼向另一屋里的白秀萍和林蔓。白秀萍看林蔓的眼里滿是慈愛。她越想越覺得不平,老太太何曾用這樣稀罕的眼光看過孫子。 “就算她想遷小蔓的戶口回來,那也不奇怪。阿拉姆媽本來就疼女兒比兒子多,覺得女兒最精貴?!睆堈駱I煩透了宋招娣的不依不饒,忍不住拿話懟道。 宋招娣冷哼:“女孩兒有什么精貴,早晚是別人家的人。儂姆媽就是腦子拎不清楚。不同意我弟弟的戶口進來,到愿意遷一個外姓人?!?/br> “那能一樣?小蔓怎么說也是我姐的親女兒。你弟弟又不是我們家人,怎么可能讓他的戶口進來?!睆堈駱I不客氣地反駁。 宋招娣不服,嘟嘴捧了碗碟去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