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看得出侯師爺在揚州知府衙門里的臉面很大,只憑這青衣小廝引領,方鳳笙竟暢通無阻地進了知府衙門的二堂所在區域。 這里乃是府衙中重要辦公場所,除過二堂‘退思堂’外,左右各有書簡房,招稿房、會客處、簽判所等。侯師爺在右西側有一處小跨院,作為其在此處的辦公之地。 府衙的布設自是不必說,充滿了大氣和威嚴。 方鳳笙被引進小跨院中,還未進正廳大門,就看見一名老者背著身站在堂中。 此人正是侯斐。 和方彥有八拜之交,曾作為方鳳笙的先生,教導過她半載。 似乎感覺有人進來,侯斐轉過身。 他約莫四十多歲的樣子,面容消瘦,留著三綹美須,眉間可見陰郁之色。 “你來了?” 不知何時,小廝已退下,并關上門,堂中只有他二人。 細碎的陽光透過槅門的窗格灑射進來,在地上投下一個個的光圈,旋轉著微小的灰塵。 鳳笙一時竟不知該說什么,若是換做以前,她定然滿心歡喜上前換道一聲侯叔叔,或者先生,可現在卻—— “我猜到你要來,遲早要來,沒想到真來了。坐吧?!?/br> 侯斐在太師椅上坐下,鳳笙躊躇一下,在末端擇了一座。 “你是因阿禹說我對他閉門不見,才會來揚州不找我,反而去了紹興會館?” 鳳笙看了對方一眼,點頭:“是?!?/br> “你覺得我是怕被你爹連累,所以才閉門不見?” “是?!?/br> “你去紹興會館,大出風頭,是為了引出我?” “是?!?/br> 這連著的三個是,讓鳳笙目光漸漸變了,也許之前還有躊躇,此時卻變成了清亮的坦然直視。 為什么? 她眼中訴說的都是這句。 也許旁人獨善其身,鳳笙可以理解,唯獨侯斐,她不能。 侯斐與方彥相交幾十年,兩家乃是八拜之交,又從小一起長大。二人能一為揚州知府佐幕,一為鹽運使佐幕,離不開彼此的扶持。尤其侯斐還是方鳳笙最親近的叔叔、長者、先生,所以她不能理解。 一聲苦笑,侯斐口中滿是苦澀:“太快了,太急了,急得讓我措手不及,快得讓我膽寒?!?/br> “你是說我爹出事?” 侯斐長嘆一聲,站了起來:“作為一地的府衙官署都不知,可偏偏就在我們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堂堂正三品兩淮鹽運使的官署、宅房俱被查抄,我曾問過杜大人,大人說,莫問,莫看,莫聽,莫言?!?/br> “這一切都讓我膽寒,所以阿禹找上門來,我并未出面。我知道你定會心中生怨,怨就怨吧,但有一言我想說——”他看向鳳笙,目光深沉:“回去吧,不要去查,不要去沾染那些事情,你爹就你這么一個女兒,我不想看著你失了性命?!?/br> “就因我爹就我這么一個女兒,我才不能坐視不管?!?/br> “那你能做什么?鳳笙你確實聰明才智不輸男兒,如若你是個男兒身,想必成就比起我跟你爹也不小??赡呐履阏媸悄袃荷?,你登科及第光宗耀祖,但你對抗不了那一切,那一切的存在是也許窮極我們一生,都無法觸及的存在?!?/br> “侯叔,你知道什么?” 侯斐搖了搖頭,在椅子上坐下,雙手扶膝,目光茫然。 “我不知道什么,我只感覺這是一尊無法動搖的龐然大物。與之相比,我們就是螻蟻,頃刻就會粉身碎骨?!?/br> 堂上安靜下來,一種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凝滯。 侯斐直起腰,對鳳笙笑了笑:“好了,你回去吧,回紹興。你既已出嫁,就該好好的過你的日子,想必你爹也不愿你摻和這些?!?/br> “侯叔,我和離了?!?/br> “你——” “不管如何,哪怕窮盡我一生,我也會替我爹翻案,讓他沉冤得雪,將始作俑者的罪惡公之于眾,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br> “你??!真是個癡兒!” * 侯斐沒辦法說服方鳳笙,且他的公務也繁忙,就將鳳笙送了出去。 “不管如何,還是謝謝侯叔的警醒?!?/br> 侯斐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鳳笙轉身離開,卻在邁出步子的同時,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下意識又轉過身。 那人一身半舊的青袍,身后跟了個書童,剛從二堂西側會客廳出來,正被人引著往外走。 “怎么了?”侯斐疑惑問。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但也就轉個身,竟然忘了想說什么?!兵P笙有點窘的說道,讓侯斐想起她年幼頑皮時的樣子,忍不住也露出一個笑容。 鳳笙用眼角余光看了看,見對方已經走遠了,才好奇地問道:“我見此人衣著陳舊,沒想到也能成為府臺座上賓?!?/br> “此人乃是泰州新上任的知縣,又是杜大人的同門,與杜大人同一座師。別看此人貌不其揚,實則當年也是探花之才?!?/br> 鳳笙掩住眼中的震驚,似是不在意地點點頭:“侯叔,那我先走了?!?/br> “我讓人送你?!?/br> …… 鳳笙走出府衙,心緒依舊無法平靜。 以至于迎面走來數人,她竟毫無所察。 “等等?!?/br> 一個低沉的聲音徒然響起,鳳笙下意識抬起頭,那張面無表情的俊臉,毫無預警撞入她的眼簾。 深藍色暗紋錦袍,腰束同色鑲玉錦帶,身材挺拔頎長。一手負于身后,一手虛端在前,修長的大掌,骨節如玉,戴著個花紋繁復的嵌藍寶戒指。 那只大掌伸了過來,像上次那樣捻起她的下巴,狹長的眼眸半瞇:“你——” 鳳笙忙擋開了去:“這位公子,你這是做甚?光天化日之下,你竟做出如此孟浪之舉,實在是有辱斯文!” 她言語激憤,目含憤怒,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 宗鉞目光在她身上掃過一圈,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喉結上。 認錯人了? 他收回目光,轉身往前走。 “哎,你怎么就走了,你這人侮辱了人,連聲道歉都沒有?” 方鳳笙跳著腳罵,而后以極快的速度,奔至禹叔所駕的馬車,爬上去,催促他快走。 “公子,發生了什么事?” “禹叔,先走,快走!” …… 德旺當然沒忽略剛才那個書生的樣貌。 倒是像了七分,可到底不是,人家是個男的。 因著宗鉞沒說話,他也嚇得不敢說話,亦步亦趨地跟在旁邊。 宗鉞突然停住腳步,腦中的記憶定格在藍衫書生低垂大袖中的那抹紅色上,薄唇緊抿,滿身冰寒之氣四溢。 “去追,把那人追回來!” 他又被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侯斐是想保護鳳笙,才會閉門不見禹叔??上н€是來了。 第20章 德旺叫上侍衛去追, 可追到大門外, 哪里還能見到人影。 回來稟了, 宗鉞的臉又冷了幾分。 “從府衙出去的,總歸有來路,去查!” “是, 奴才這就去?!?/br> 這時, 杜明亮杜府臺已經從里面迎出來了,離得老遠就在行禮。 宗鉞收斂情緒,恢復一貫喜怒不形于色, 在對方的陪同下, 往里面去了。 德旺辦事很有效率,宗鉞剛在三堂的首位坐下, 他便回來了, 上前附耳在宗鉞耳邊說了幾句什么。 杜明亮瞧出異常,陪著小心問:“三殿下, 可是有什么事?” 宗鉞袖下的手撥弄著佛珠, 表情淡淡地道:“沒什么, 方才碰一故人,聽聞是杜大人一位師爺的子侄……” “可是侯師爺?下官這便讓人去叫了他來?!痹诟美锬芊Q為師爺的,也只有侯斐了,杜明亮一向很倚重他。 侯斐到時, 杜明亮正陪著宗鉞喝茶。 宗鉞坐在主位, 杜明亮沒有坐在右側, 只能陪在左下側。這種落座的方式非同尋常, 侯斐目光閃了閃,長揖為禮。 “侯師爺,這位是三皇子殿下?!?/br> “學生見過三殿下?!?/br> “侯師爺,殿下有些問題要問你,你當如實回答?!?/br> 宗鉞看了德旺一眼。 德旺笑瞇瞇地說:“杜大人不用如此拘謹,只是方才主子在大門外見到一人,此人曾與主子有一面之緣,其才華橫溢,在佛法上頗有獨到之處,主子本是想招了他到府上做清客,共同研討佛法,未曾想再去尋卻尋不得。誰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上,可惜剛才對方走得太急,我讓下面人去打聽了下,獲知此人是侯師爺的晚輩,才會找了侯師爺來?!?/br> “這……” “能被三殿下看中,這可是大大的好事,侯師爺還不快去命人找了你那位晚輩來?!?/br> 侯斐額上已現冷汗,鞠了鞠:“學生這便下去命人找他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