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陸知命點頭,他察覺到這堂內一股戾氣,不由往臨近窗戶邊的角落砍去,看到一個清冷熟悉的背影。他微微一笑,扶著珍瓏走過去,那清冷女子附近正好便有兩張空板凳。 她以輕紗蒙面,不過那露在輕紗外面的一對桃花眸子,陸知命卻是熟悉的很。 他朝她點了點頭,坐在她旁邊。嬈荼拎起茶壺為陸知命和珍瓏各自斟了一杯茶,輕聲道:“雪曲渡有雪,偏向金陵行?!?/br> 珍瓏先前不知是何人,如今聽了她的聲音,臉上便浮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她摸索著舉起茶杯,飲盡了杯中熱茶,感概道:“寒夜之中,有一杯熱茶暖身就很好?!?/br> 陸知命一邊為珍瓏重新滿上茶水,一邊問嬈荼:“你見過他了?” 嬈荼點了點頭,“他還是不能與我相見?!闭f話的語氣,只是輕輕淡淡的陳述,不帶一絲情緒波動,好似說的是一句極其平常的話。 陸知命伸手道:“讓我看看你的脈象?!?/br> 嬈荼搖頭,“很好?!?/br> 陸知命嘆道:“金陵城的那位,就算注定時運不濟,也是正統。斬龍必有損。怎么會很好?” 嬈荼笑道:“不就是要有損么?” 陸知命眉心微蹙,“不可太過!” 嬈荼無所謂一笑,“陸先生莫要氣惱,我知道分寸?!?/br> 這時正堂中心圍著的一群人轟然叫好,似乎談到什么激動人心之事,人人興致高昂。嬈荼瞇了瞇眼睛,只聽那堂中央的一個穿著鼠皮戴著灰帽的精瘦漢子在那壓低了聲音道:“你們猜猜當時那嬈荼說了什么話?” “什么話?你倒是快說!”眾人急道。 精瘦漢子故意咳嗽了一聲,緩緩道:“我入皇宮如過廊,我取你命如探囊?!?/br> 眾人中有人嘖了幾聲,“這女子當真是膽大包天,何以狂妄至此!” “俗話說藝高人膽大,我要是有那女子的功夫,我也敢去金陵城鬧一鬧?!?/br> “不過話說話來,那位五王爺滅了大梁,咱們這些平頭百姓的日子……豈不要艱難了!” “你管這事,那大梁皇帝在位時,路邊的餓死骨少了嗎?興亡皆是百姓苦,王朝更迭,對咱們來說,不過就是飯后笑談,左右機靈一點,大刀挨不到你頭上!” …… 陸知命聽著這話,當做是江湖走卒的笑談,他早就習以為常。 珍瓏卻喃喃道:“興亡皆是百姓苦?”將這幾句話顛來倒去念叨了好幾遍。 嬈荼輕聲道:“究竟百姓的性命值不值錢,還等著你去破局?!?/br> 珍瓏不言語,纖細手指在杯中蘸了蘸水,在桌子上寫了六個字,“西蜀平,天下平?!?/br> 嬈荼想起很多年前在江陵城中的火鍋館子里,蕭彥寧在桌子上寫下的那兩個字,是西蜀。 她放下銀錢,起身走出客棧。小二憂心忡忡道:“這位姑娘,風雪勢濃,您現在去哪呢?” 嬈荼沒有回答他,踏入了茫茫風雪中。 陸知命從窗口望著那個纖弱的身影,也蘸水在桌子上寫了兩個字——“嬈荼”。 在他的旁邊一桌,一個雙十年華的俊俏女俠拍了拍桌子,對身旁那位直愣愣看著窗戶外面的藍衣公子道:“師兄,那女子有那么好看么?魂都被勾了去?!?/br> 藍衣公子回過神,嘆道:“那女子是一雙嫵媚桃花眸,卻帶著滿身殺氣?!?/br> 女俠哼了一聲,酸溜溜道:“以為穿了一身素衣,長了一雙妖媚眼眸就是那女魔頭嬈荼了么?有本事摘下面紗,我可聽說那位嬈荼是個絕色的美人?!?/br> 藍衣公子搖了搖頭,好像還沒察覺出女俠的醋意,悵然嘆道:“是啊,江湖上的素衣女子忽然變得很多,皆是魚目,哪有什么珍珠?” 女俠從桌子底下伸腳踢了踢藍衣公子,憤憤然:“什么珍珠?聽說她曾經是一位謀士的妾,不過是出身青樓的低賤女子!” 藍衣公子揉了揉被踢了一腳的膝蓋,想要反駁,看著師妹的臉色十分難看,卻也不敢說什么。小不忍,則亂與師妹同床共枕之大謀,沒必要為了個素不相識的女魔頭辯解。 陸知命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看著外面的風雪亂舞,他輕聲道:“她不是珍珠,卻是這個江湖甚至是這座江山會記住的女人?!?/br> …… 這一年,沈筑重回金陵城,整頓朝綱,撫東吳、平北境、控南疆,改國號“離羨”。 這一年,蕭彥寧在雪夜失蹤,他的一萬親信找遍了金陵城內城外五百里,不見人影,也不見尸體。 這一年,謝堂燕在西蜀擁兵自重,一個叫許伍的少年領兵持矛入蜀,與謝堂燕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對峙。 …… 五年后,金陵城外,有一處空澗外面安置了許多禁衛軍。因為這個空澗之中,住著一位對王朝極其重要的人。他雖然是布衣,并無官職,卻在整個離羨王朝一言九鼎。 一身戎裝的少年已經十七歲了,離羨王朝雖然自今無國主,不過這位名叫許伍的少年是未來國君,已經是離羨廟堂老臣心照不宣的事實。 畢竟這少年軍功傍身,掌握了離羨朝半數以上的軍隊。 少年本名五月。他急沖沖來到山澗內,來到那個在茅廬外面看書的書生身前,壓低聲音道:“先生,在三百里外的苜蓿鎮上,發現了夫人?!?/br> 書生眼中閃出一抹復雜神色,合下書冊問道:“沒有打草驚蛇?” 五月覺得打草驚蛇這個詞可能不太妥當,怎么能把姑姑比成蛇呢?不過他還是搖頭道:“沒有。布置了三千游騎在鎮子外面,只等先生過去?!?/br> 正是沈筑的他站起身,沉聲道:“這一次,不能讓她再跑了?!彼目跉怆m然無比堅定,但聲音卻在微微發顫。 五月道:“夫人在苜蓿鎮上買酒喝,好像喝醉了……” 沈筑握緊拳頭,腳步如風,出了山澗翻身上馬,如一陣風朝苜蓿鎮而去。 五月沒有跟去,他記得姑姑說過的話,少則五年,多則七年,她會回來的。如今已經是七年了,姑姑不會食言。姑姑是嬈荼啊,這些年哪個江湖人不知道嬈荼這個名字? 她如果不想喝醉,便不會醉;如果不想回來,誰也發現不了她的蹤跡。 但是如今不但發現了她的蹤跡,她還喝醉了,那么只有一個可能,姑姑要回來了。所以沈先生這一次去,是一定會接回夫人的。 一個眉清目秀的小丫頭從茅屋里走了出來,她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女孩。 那個小女孩長得極好看,因為她的爹可以算的上是天上數一數二的美人。女孩名叫蕭硯,如今已經六歲。不過此時她的臉上掛著淚水,小鼻子紅撲撲的,好像剛剛哭過。 五月朝年齡大的那個丫頭咧嘴一笑,“衡秀,小硯臺這是怎么了?” 衡秀打著哈欠,指了指旁邊的小硯臺,“你問她?!?/br> 衡文從屋里出來,穿著干凈的藍衣,一塵不染,很有當年沈筑的風采。小硯臺見到他,癟了癟嘴,又要哭了。 五月笑了笑,對衡文道:“你又跟小硯臺吵架了?” 衡文覺得十分冤枉,明明每次都是硯臺來吵他,搞得最后都是他賠不是。小硯臺這會子已經繃不住了,哇啦一聲大哭起來,好像有無盡的委屈。 衡文無奈,上前揉了揉她的臉,又捏了捏她哭成一個彎弧的小嘴,“好了,是我不對。我不該在你給我吃糖的時候還看書?!?/br> 小硯臺抽了抽鼻子,“你不是看書,你是不理人!”她又癟了癟嘴,好像還要醞釀一場大哭。衡秀連忙捂住她的嘴巴,“都是衡文壞,你別理她,咱么去和五月哥哥玩去?!?/br> 五月坐在石頭上,衡文問道:“五月哥,西蜀的局勢怎么樣了?” 五月搖了搖頭:“謝堂燕是個痞子無賴,很有當年劉皇叔的作風。潼川是易守難攻之地,他穩占險關。不過雖然咱們打不進川蜀,謝堂燕也絕對不可能向東舉兵。一時只能這么耗著了?!?/br> 衡文點了點頭,低頭沉思。 衡秀已經是個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她一向聽不懂什么局勢軍政,也并不插話,站在花影下帶著小硯臺穿花玩。五月見陽光之下,花瓣在光影中飄蕩,落在她的發上衣上,構成一副唯美絕倫的畫面。 五月的臉上揚起一絲笑意,這種笑意是不常有的,他常年駐兵江陵,臉上帶著殺伐果決,很少有這種溫柔的笑。 苜蓿鎮上,十幾個自稱江湖正道的人士圍在一個酒鋪子外面,個個手拿兵器,望著酒鋪中趴在桌子上沉睡的女人,蓄勢待發。那女人沉沉睡去,一頭青絲垂落在地,身形纖弱,看起來明明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偏偏就是她,帶著琉璃山的一眾妖魔鬼怪,一夜之間挑了青鏡會的總舵? 青鏡會,是反離羨,而復大梁的組織。如今離弦朝雖然并無外患,卻有內憂。只因遲遲不立國主的緣故,江湖上涌現出許多幫派。打著恢復大梁的旗號,卻沒做過一件為大梁百姓謀福之事,有的不過是一顆狼子野心! 鋪子外面一個白衣劍客叫道:“咱們都別愣著了,不過就是個女人,這就一起上去,不信制服不了她!” 一個蓑衣老叟沉聲道:“仔細有詐!這妖女明明知道咱們在跟著她,還敢喝醉躺在這里,只怕是設了圈套等咱們來跳!” 嬈荼醉意醺醺,忽然抬了抬酒杯,喃喃道:“下雨了嗎?” 眾人嚇了一跳,向后退了幾步。但見嬈荼又不動了,酒杯落在地上,滴溜溜轉了幾下,她的手臂也垂了下去,好像醉死過去。 天上雷鳴轟轟,烏云壓頂,大雨將至。 白衣劍客朝身后眾人使了個眼色,冷聲道:“我就不信她有多大神通!等我去殺了這個賤人!” 他舉劍上前,刺向嬈荼的眉心。劍尖離嬈荼眉心只有一寸距離,眼看就要刺了進去,眾人的心都懸了起來,有人小聲祈禱:“刺進去!刺進去!” 那白衣劍客的劍忽然好像受到了什么阻力,劍身彎如滿月,就是無法再前進一寸。白衣劍客回頭怒視眾人:“你們還愣著干什么?一起上!” 眾人面面相覷,齊齊舉起兵器朝嬈荼劈砍過去。 不遠處馬蹄聲震耳欲聾,有書生帶三千游騎而來。 第81章 秋雨冷竹 字數:5890 酒鋪之中出現一幅極其詭異的畫面,十幾個江湖人士,各舉兵器朝一個素衣披發的女子,或劈或砍,卻沒一個可以逼近她身。她的周身好像有一層無形的氣罩,將那些刀劍槍矛擋在外面。 嬈荼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眼前兵刃,她屈指一彈,將一截長矛擊退。矛頭顫抖不止,將那持矛之人的虎口震得發麻。 “就憑你們,也想殺我?”嬈荼笑著撿起地上的酒杯,抹了抹杯口灰塵,嘆道:“桂子酒,正當時?!?/br> 那些江湖人士心驚膽顫,見她在這個時候尚能風輕云淡,根本就沒有把他們這些人放在眼中。人人心中大怒,加重手里的力道,甚至不惜憋出內傷,也要將她周身那一堵無形的氣罩給砸開。 嬈荼仰脖喝了一口桂子酒,忽然抬眼看向眾人,眼中殺機流轉。她本來不想殺人,一忍再忍只求這些人知難而退,哪知他們如此不知輕重,僵持這么久不免失了耐心,將手中酒杯往桌面上輕輕一放,緩聲道:“看來你們真的不想活了!” 話音落,一股極大的氣機從她身上迸出,如同摧枯拉朽,那十幾個江湖人立即倒飛出去,毫無半點還手之力。 眾人跌落在地,或昏迷不醒,或就地打滾,甚至有兩個直接氣絕而死。 嬈荼自顧自倒了一杯酒,正要再飲,忽聽遠處天邊傳來一聲顫顫洪鐘,接著一聲佛號“阿彌陀佛”悠悠傳來,一個身披大紅袈裟的和尚落在地面,笑看向嬈荼,“施主戾氣太重?!?/br> 嬈荼輕笑一聲,“哪來的禿驢?沒見過做了和尚還這么花哨的!況且你長得丑陋,如此花哨,實在礙眼!” 那紅袈裟和尚手中拿著一桿鍍金禪杖,叮叮作響,他單手為禮,向嬈荼微微頷首,恭謙道:“貧僧法號普渡?!?/br> 嬈荼譏笑不止:“普渡慈航,只怕是鬼怪魑魅?!?/br> 普渡笑容不減,并不理會她的譏諷,“貧僧前來度化施主,請施主入我佛門?!?/br> “我自如來如去,和尚尼姑多無趣?!眿戚鄙袂殂紤械乜粗呛蜕?,一只手撐在桌面上,眉眼之中忽然浮出了萬種風情,勾人魂魄。 普渡上前在地面上重重一腳踏下,沉聲喝道:“妖女!膽敢對我用媚術!”說話間,手握禪杖,叮叮作響,一時間天地間充蕩著這種有如梵音低唱的聲音。 嬈荼微微皺眉,捧起桌子上一壇酒從酒鋪飛了出去,整個人如同雨中燕子,靈巧無比,落在一棵梧桐樹的樹梢之上,她冷笑道:“大師又是什么名門正派,我只聽說佛門有獅子吼,卻不料你這和尚用邪門歪道毀人心智?!?/br> 普渡寶相莊嚴,一字一頓喝道:“對付你這妖女,用盡阿鼻地獄之刑,亦不為過!”他抬步上前,抖動禪杖,禪杖上的十幾個金鈴,發出迷亂人心的顫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