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嬈荼頭疼欲裂,不敢久留,向遠處奔行。那大和尚將袈裟脫下飛拋出去,大聲喝道:“妖女休逃!” 嬈荼只覺得身后勁風凜冽,好像神怪小說中的乾坤袋,將她直往后面吸。她一邊跑一邊扭頭笑道:“好不害臊,原來名門正道就是你這般,大師不會是見我美貌,起了色心想要抓我回去吧?” 普渡一掌推出,落在嬈荼的肩背上,嬈荼踉蹌了一下,回身將衣袖一拂,送了他十幾個透骨釘。 奔行到鎮子外面,嬈荼看見迎面而來幾千兵馬,為首一人的衣袍在風中飛揚,如同此時天上翻卷的烏云,說不盡的灑脫風流。 嬈荼嘴角彎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回頭對普渡笑道:“大師,還不跑路嗎?” 那攜領三千義疾馳從而來的書生到近前勒馬停下,垂眸望著道前背對他站著的女人,他眼中沒有什么浮動,只是對那位紅袈裟和尚緩緩道:“這個女人,我帶走了?!?/br> 普渡和尚怒目道:“你是什么人?” “別管我是何人,你要是不服,先問我身后三千甲士。有本事的話,問過他們,再來問我?!鄙蛑p磕了幾下馬背,走到嬈荼身旁,朝她伸出手。 嬈荼臉色晦暗不明,忽然對他粲然一笑:“你是誰,我憑什么要跟你走?” 沈筑瞇了瞇清俊眸子,藏了三分怒氣,他收手回來淡淡地道:“不想走的話,你就再也不用走了……我會打斷你的腿?!?/br> 嬈荼皺了皺眉,剛要大怒,便被他按住肩膀提到了馬背上。他壓低了聲音在她耳邊道:“別不信,我真的能做出來!” 嬈荼在他懷中扭了扭,“我就不信!你打斷一個我看看?!?/br> “你跑一下試試!”沈筑攬住她的腰,將她牢牢鎖在懷中,策馬在風中奔行。 正是深秋之時,木葉枯零,一騎快馬在茫茫曠野中急行,馬蹄揚起的枯草枯葉在風中亂舞,嬈荼揮開迎面而來一片枯葉,扭頭對身后人道:“你慢一點,要到哪去?” 沈筑冷哼一聲,并不答言,只是摟著她策馬狂奔,不知跑了多久,豆大的雨滴砸落在兩人頭上衣裳,兩個人的衣裳完全濕了,沈筑卻沒有半點停下來找地方避雨的意思,這讓嬈荼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想著就這樣帶她去天涯海角。 如果是這樣,那也很不錯。嬈荼倚在他懷中,緩緩閉上了眼睛,這七年來,她沒有睡過一個好覺,如今終于有這樣一個地方,可以讓她拋開一切,安安心心地歇息一會。 不多時,她沉沉的呼吸便從他胸腔傳開,沈筑頓了頓,低頭看著懷中的女人,他皺緊了眉,咬牙切齒道:“你到底是有多少時間沒有睡覺了?” 嬈荼在他懷中換了個姿勢,輕輕“嗯”了一聲,繼續睡過去。好像是睡在一張柔軟舒適的錦被大床上,而不是在風雨中顛簸的馬背上。 她最終醒來的時候,的確是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棉被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檀香味,雖然清冷卻令她安心,她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著四周的環境,有些糊涂,好像是一間書房,旁邊有一張柜子,上面壘滿了書。 她坐起身,才發現身上只穿著一件男子的中衣,在鼻前吻了吻,是他的衣衫,這么多年氣味沒變。被子外面的空氣是清冷的,于是她又懶懶縮回了被子里。 一個梳著流云髻穿著青皺綢衫的清秀女子捧著一套衣裳走了進來,見到嬈荼醒了,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夫人,您醒了。我這就去叫先生?!?/br> 嬈荼看清她的面容,只覺得似曾相識,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便叫住她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回眸一笑,“回夫人,小女子綠玉?!?/br> “綠玉……”嬈荼重復了一聲,揉了揉太陽xue,實在想不起來。門口又有一人走進來,卻是一襲白玉袍子的他。 嬈荼將臉轉過去,面朝墻壁,不去看他。 沈筑對綠玉擺了擺手令她先出去,他來到床沿坐下,對著嬈荼滿頭烏黑的發,輕聲道:“你想要面壁思過,以后有的是時間?!?/br> 嬈荼閉上眼睛,“我還要再歇歇,你先出去吧?!?/br> 沈筑“嗯”了一聲,“歇歇就歇歇,我為什么要出去,這是我的書房?!?/br> “那我走?!眿戚辟€氣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沈筑按住她,將她重新塞回被子里,沉聲道:“你敢?!?/br> 嬈荼翻了個白眼,“有什么不敢的?七年不見,生分了,感情也淡了,也就那么回事?!?/br> 沈筑握了握拳頭,沉默了一會,對她道:“是,七年不見了,這七年里,你真是本事!” 嬈荼愣了一下,推他道:“是,我是壞事做絕了,你最看不起我這樣的,還留我干什么,這就讓我離了你的眼,各自清凈!” 沈筑不去理她,起身走到門口,頓了頓,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衡文衡秀去了金陵城,你要是還記得有這兩個孩子,就別想打鬼主意。你要是再敢跑,以后都別見了!” 嬈荼雙眉微皺,沈筑將門關了,腳步聲漸漸遠去。屋內一時靜謐無聲,嬈荼呆坐了許久,輕輕嘆了一口氣。她這七年干了什么,做了什么,就算是為了他,也入不了他的眼。 她不愿回來,是不知如何解釋,也不知如何收場。 沈筑關了門,在外面枯站了一會,抬頭看著天空上飄灑的細雨。一場秋雨一場寒,下第一場雪的時候,他的阿蘅會不會回來? 窗戶外面是幾竿翠竹,映入濃厚輕密的絳紅窗紗,滿屋子陰涼翠潤,嬈荼在床上躺到了暮色深重。吱呀一聲,木門被推開,綠玉托著一盤子粥點進了屋,她見嬈荼睜著眼睛看著窗外,說道:“夫人,天晚了,您吃點東西吧?!?/br> 嬈荼問道:“沈筑呢?他在干什么?” “先生在處理公文?!?/br> “我記起你,你是潼川聽雪樓的花魁?!?/br> 綠玉將托盤輕放在桌子上,聽到嬈荼的話,輕輕點了點頭:“是,奴婢是綠玉?!?/br> 嬈荼微微一笑,那笑意中說不清是苦澀還是歡喜,她道:“當年聽雪樓中有個擅于彈琴的蘇公子,他可還好?” 綠玉回說:“蘇公子現在就在金陵城中,執掌掩月樂府?!?/br> 嬈荼“嗯”了一聲,點頭道:“極好?!?/br> 綠玉有些欲言又止,怎么……怎么夫人就不問問先生這些年過得怎么樣呢? 嬈荼看了她一眼,“有什么話?” “七年前潼川城破那日,謝大人將我送給沈先生,我已經在先生身邊七年了?!?/br> 嬈荼笑了笑,“是么?那可真夠長的,想來我與他總是聚少離多,自相識以來,在一起的年月加起來也不到五年?!?/br> 綠玉連忙道:“夫人千萬別誤會,奴婢這些年只是照顧先生起居,并無逾矩之事?!?/br> 嬈荼淡淡的:“你不必急于解釋,他此時只顧著自己氣悶,何曾在意我的苦衷?;騽t某一天高興了,給你一個名分,還不是他一句話的事么?” 沈筑本來走到了門外,聽到嬈荼這句話,他眼中閃過幾分清冷意味,想了想,冷哼了一身,拂袖而去。 嬈荼早就聽到外面的動靜,綠玉卻是才聽到,慌的連忙開門,卻早已不見人影。 嬈荼笑道:“你看,現在我們的情分已經淡薄至此了,你青春鮮亮,我卻已經是徐娘半老,況且我這些年作惡多端,是江湖上人人喊打的魔道妖女,他厭惡都還來不及,哪里還會在意我的想法,連解釋一句都嫌費勁了?!?/br> 綠玉遲疑道:“不是的,先生其實……” “別說了,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眿戚敝匦驴聪蛲饷娴钠沛吨裼?,神情淡漠。 綠玉只得回身關了房門,一路悶悶不樂向前走,到了房廊道盡頭,看見沈筑一人坐在哪里,手中拿著一根白玉簪子,愣愣出神。 她忍不住上前道:“先生心中記掛著夫人,為什么要這樣?” 沈筑語氣平靜:“七年了,我找了她七年,她躲了我七年。我知道她做的那些事其實是為了我,正因為知道,反而更加不知道怎么面對她?!?/br> “有什么話不能攤開了直說嗎?”綠玉不解。 沈筑搖了搖頭,并沒回答她。他太了解嬈荼的性子了,倔強的要命,這七年中發生的事,就算他日后只字不提,她的心中還是藏著一根刺,他若是不想個辦法將這根刺徹底拔出來,以后的隔閡只能越來越深。 嬈荼在房中悶了半日,心煩意亂,聞著綠玉送來的香米粥的氣味,并沒有半分食欲,她起身推開窗戶,朝窗外看去。秋雨淅淅瀝瀝,灑落在竹子上,湘妃竹。 她深深吸了一口清新空氣,當年湘妃想念夫君,尚有淚水可灑,這么多年,她的淚水都越來越少。這一次回來,只覺得和他雖然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千山萬水的距離。 畢竟是七年了。七年,什么事改變不了呢?嬈荼不覺得后悔,只是深感世態炎涼,海誓山盟、刻骨銘心,都抵不過時間的消磨。 竹影后面的游廊上走過一個人影,嬈荼凝神一看,卻是沈筑。她嘭地一聲關上了窗戶。 沈筑循聲望去,看到窗中那個影影綽綽的人,他猶豫了一下,繞到她的房間前,上去敲了敲房門。 嬈荼冷冷道:“干什么?” 沈筑推門而入,見她只穿著他的那件中衣,于是語氣輕淡道:“不是讓來綠玉送來了衣裳?” 嬈荼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一直穿著他的衣裳,又聽他語氣生硬,不由悲從中來,暗想原來他現在已經是如此嫌棄她,連穿他一件衣裳也不行了。 嬈荼低聲道:“你將我拘在這里,還有什么意思?” 沈筑聽她語氣含悲,上前抬起她的臉,見那一雙勾人心魄的眸子里含著悲,水光流轉,晃的他心中一緊,心跳都慢了半拍。在她的眉心處,一道棗紅色的印記,如同雪中鮮艷的紅梅,刺得他眼睛隱隱的疼。 嬈荼見他盯著自己的眉間,連忙別開臉,“我又老又丑,看什么看?” 沈筑看著她的側顏,分明還如當年在金陵城中她在灼灼花影中的笑靨,只是多了幾分堅韌,哪里又老又丑?但他還是順著她的話點頭道:“既然又老又丑,還敢用媚術?” 嬈荼回頭怒視,觸及到他眸中的悲情,心中忽然一片混亂。 沈筑握住她的雙手,冰涼的感覺退散了他心間某處炙熱的沖動,他頓了頓,輕聲道:“去安歇吧?!?/br> 嬈荼搖頭道:“我要見衡文衡秀?!?/br> 沈筑默了片刻,道:“以后會有很多時間?!?/br> “為什么不叫衡文衡秀見我?為什么要把他們送到金陵城?你是故意的!” 沈筑聞言也不反駁,點頭道:“我就是故意的,你待如何?在外面七年都不愿回來,如今卻急于相見了嗎?” 嬈荼跺了跺腳,“我是不愿回來嗎?沈筑,你說這話有沒有良心?” 沈筑冷聲道:“你狠心在外七年,拋下衡文衡秀,你知不知道你剛走的那幾年,衡秀晚上睡覺都會從夢中哭醒。你知不知道衡文想他娘親,想的眼淚滴落濕了半本書冊。如今問我有沒有良心?” 嬈荼整個心都揪了起來,這些年她想衡文衡秀,何嘗不是想的睡不著覺? 沈筑繼續道:“如今兩個孩子很好,他們都快忘了自己還有娘親,你卻回來了,你說衡文衡秀會不會怪你?” 嬈荼拉住沈筑的衣裳哭道:“你別走!你給我說清楚!” 沈筑見她哭了,便知自己說話重了,他心痛如焚,卻只能冷著臉道:“不是我說的不清楚,是你自己想的不清楚。你且想想自己在外這許多年,該是不該?若說是為了我,那我告訴你,我寧愿死了,也不愿你靠殺人自損陰德來為我續命?!?/br> 嬈荼見他推門而去,忽然上前從他身后抱住他的腰,“我只想要你好好活著!別人的死活與我有什么相干?我長到如今,沒有受過別人什么恩惠,天道待我不公,叫我背負什么命格氣運,到頭來我得到了什么?” 沈筑道:“既然別人的死活與你不相干,那你殺什么人?蕭彥烈是天子,就算不得天時地利,自然有人除他,你湊什么熱鬧?” “我不是湊熱鬧!他害了你,也害了我一生,我恨他入骨,恨不得他死?!?/br> 沈筑心間發顫,不敢再言,只怕再多說一句,激她心緒激蕩吐出血來。他緩了緩,道:“先歇下吧,等你養好了身子,再見衡文衡秀?!?/br> 嬈荼緊緊摟著他,“你別走?!?/br> 聽到這句話,沈筑艱難筑起的心墻轟然倒塌,猛然回身摟住她,兩片薄唇堵住她的唇,將她往自己懷中狠狠地蹂。 嬈荼幾乎斷了氣,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息,腦子里渾渾噩噩,反手勾住他的脖子。眼中不覺透出幾分旖旎朦朧。 秋雨打竹葉,發出淅淅瀝瀝的聲音。竹根處泥濘不堪,雨水掩蓋紗窗內期期艾艾的哭聲。 及到了后來,沈筑偏偏像打夯一樣故意罰她,逼問一句。 “錯了沒有?” “你活不活該?” “疼么?就是要你疼!” “想不想我?”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