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蕭彥寧沉默了片刻,道:“雖然陸知命這主意不是很像話,但是說實話,還是挺合我意的,我就是看不慣你和沈筑卿卿我我的樣子,只不過……你真的要去殺人放火折損氣運?” 嬈荼雖然聽他這話不是滋味,還是耐著性子解釋道:“我盡量控制好?!?/br> 蕭彥寧哼了一聲,“那你千萬長心,別等到時候沈筑好了,你又掛了?!?/br> 嬈荼問道:“你怎么總是看天上?” “今夜七月半,我看看有沒有百鬼夜行?!?/br> “鬼是從地獄里爬出來的,你怎么看天?” “老子想看啥看啥,咋了?還非得盯著你看???你也不照鏡子瞅瞅,一張臉灰撲撲的,看著就糟心?!?/br> 嬈荼聽了這話,沖散了心中的疑慮,不再向以前一樣與他針鋒相對,道:“你也保重?!闭f著站起身朝城外走去。 蕭彥寧在她身后叫道:“你要是想殺人,去江陵城,鳴岐先生在那里攔截大梁軍隊?!?/br> 嬈荼沒有說話,咬牙狠心走出了漢中城,有好幾次她都想回去再看看衡文衡秀,可是她害怕見了兩個孩子,她就再也沒勇氣挪步。 那是她的孩子,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骨rou,她怎么能那么狠心! 蕭彥寧坐在王府門前的石階上,他輕輕重復著她的那句“你也保重?!?/br> 他真的很想再看看她的臉,看看她的笑、她的怒,可是他看不到了,他的眼睛已經完全瞎了,瞎了,就離死不遠了。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香囊在鼻前聞了聞,那是個年代久遠的香囊,是十幾年前,在青州河畔,他從一個年輕的姑娘那里買的。 那時年輕的姑娘還叫許蘅,布衣荊釵,干凈青澀。女子本弱,是什么讓她由那年輕不知世故的少女,變成了如今堅定隱忍的嬈荼? 一晃之間,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忽然覺得很值。不錯,那次并不能算是十分偶然的相見,很值。他這一世,從來沒有得到過他想要的,幼年時他想要和母妃遠離皇宮,少年時他想要為母妃報仇,如今他想要得到她的一句承諾……他什么都沒有得到。 如今卻因為那句“你也保重”,空了多年的心好像忽然得到了滿足,原來他想要的如此少。他起身輕聲道:“我把你虜到這里,是想讓你當我的王妃。嬈荼,許蘅,誰允許你走的?” 嬈荼翻身上馬,回望了一眼巍峨高大的漢中城墻,這棟城墻,是在她眼中一點點變得巍峨壯闊的,如今,她要從這座城走出去。 她要去江陵,去殺大梁的鎮軍,還要去金陵,割了金陵城高坐龍椅的那個人的腦袋。那個人在浮水地牢中對她心愛之人的折磨,她要討回來! 七月,整個大梁的廟堂開始震蕩不安。西蜀王蕭彥中被經略使謝堂燕所殺,西蜀五萬老卒占領潼川,向漢中蕭彥寧俯首稱臣。 大梁鎮軍在江陵水路遇伏,七萬大兵丟盔棄甲,更有一名素衣女子一葦渡江,用一根竹竿挑翻了一船水師。 從那一日開始,整個江湖知道了嬈荼這個名字。 金陵城皇帝龍顏大怒,在朝會上推翻了滿案的奏章,據說蕭彥烈聽到蕭彥寧手下有兩名謀士,陽謀者鳴岐,陰謀者沈氏時,捂住胸口,大叫了三聲“為什么還是姓沈?”之后,吐血倒地不起。 蕭彥寧牢牢控制住漢中、江陵、潼川三地軍線,兩年之內舉兵向東推移,勢如破竹,逼近湖北武當山,擁兵百萬,與大梁呈東西對峙之勢。 時年已是景運五年。 這一夜蕭彥烈在宮中驚醒,目光呆滯望著帳子一側的瓔珞流蘇,他神采渙散,忽然赤腳走到了寢殿外面,不許侍從跟隨。 他站在空曠的游廊上,看著遠處漆黑的山巒,帶著深重壓迫感的山巒,就好像蕭彥寧的百萬大軍,時時刻刻在朝著自己推移。 他咳嗽了幾聲,咳出一口鮮血,他想,也許終究會有那么一天,蕭彥寧的軍隊會從他身上碾壓過去,將他這個大梁皇帝碾為塵土。 當他還是瑜親王時,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當年父皇病重,踏雪帶他去沈府,那時何等風光無限?可是當了皇帝后,怎么會有這許多心驚膽戰。如果是這樣,他寧愿從來沒有生在皇家。 一個女子的清冷聲音出現在他的身后,“瑜親王,好久不見?!?/br> 蕭彥烈沒有轉頭,他知道來人是誰,沙啞著聲音道:“江湖上有一名女子,放言這個月來取我性命,你……來了?!?/br> “是,我來殺你?!?/br> 他笑了笑:“當年父皇告訴我,沈筑此人,先扶龍再屠龍。必先重用,然后再斷其后路,” “所以,我來殺你?!?/br> 第80章 七年江湖 字數:6068 蕭彥烈的神情忽然猙獰起來,一張天羅撲蓋下來,十幾個輕裝侍衛如同蝙蝠從嬈荼的四面八方涌來。 嬈荼的身子斜傾幾乎貼向地面,一手抽出神符匕首,神符的刀鋒割到天羅大網之上,那網居然是精剛所制,神符劃過,發出刀割鐵石一樣的尖銳聲音。 嬈荼轉而收刀割斷了一個侍衛的腳筋,從那處空檔處斜滑出去,雙足交疊輕點了幾下,輕飄飄落在游廊石欄桿上一個琉璃飛檐之上。 她面帶冷笑看著蕭彥烈,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譏諷。仿佛眼前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個連性命都需要她來施舍的乞丐。 蕭彥烈面沉如水,雙手搭在欄桿上,壓抑著怒氣他輕聲道:“嬈荼,你以為我這金陵皇城是什么?你以為我這一身黃袍是什么?” 嬈荼輕飄飄站在飛檐上,整個人好像隨風飄動,素衣飛揚。她伸手將自己紛飛的衣帶系了一個結,將滿頭青絲用一根白玉長簪子挽住,幽幽道:“我入皇宮如過廊,我取你命如探囊?!?/br> 蕭彥烈眼中透出幾分陰毒,他揮了揮手,城樓之下轟然火起,但見火把攢動,千千萬萬簇擁在寢殿高閣之下。那十幾個輕裝侍衛倏地拋下精鋼落網,從腰間抽出精致弓弩,齊齊指向嬈荼。 霎時間十幾支弩箭齊飛,直射向嬈荼身上要害。嬈荼抬腳踩在一支弩箭上,兩只手從空中抓住三支弩箭,整個人忽然如同離弦之箭,一瞬之間來到蕭彥烈的身旁,將手中三支弩箭抵在蕭彥烈的脖子上。 眾人都驚呆了,這女子的速度之快簡直匪夷所思,世上哪有這樣駭人聽聞的武功??? 他們卻都忘了,昔日欽天監老儒南宮如慕有一個獨孫,名叫南宮夷吾,輕功之術天下無雙。嬈荼的輕功便是得他所教。 蕭彥烈被抵住脖子,他忽然大笑了幾聲,“好!好!你們還愣著干什么?快把這個女人給我射死!” 嬈荼將弩箭箭頭抵入他的rou中,血珠子立即冒出,浸入了黃袍的衣領子中。 殿閣下的禁衛軍高呼“皇上!”弓弩手不敢射箭,只怕萬一傷到皇上,便是誅連九族死無葬身之地。 嬈荼冷聲喝道:“你們誰敢向前一步,蕭彥烈的脖子上立刻便能多三個血窟窿!” 蕭彥烈暴怒如雷,奈何周身的xue道已經被嬈荼封住,動彈不得,連說話也不行。 嬈荼看著皇城外紅彤彤的天色,想起那年在殷家堡中被蕭彥烈的死士包圍的場景,她眼中映著天邊的火光,在蕭彥烈的耳邊輕聲道:“王爺昏庸無能,知道老皇帝為什么偏偏看上了你嗎?” 蕭彥烈口不能言,憋得滿面通紅。 嬈荼嗤笑道:“因為你最聽話。但是,往往最聽話的人,最無能?!?/br> 一騎快馬闖入皇城,馬上的侍衛身中數箭,聲嘶力竭叫道:“三十萬叛軍壓境,城門……城門已破……” 殿下禁衛軍頓時一片混亂,蕭彥烈眼中的神情晦暗難明,忽然將腦袋狠狠一偏,撞入嬈荼手中的箭矢。鮮血四濺,這個庸碌無為的皇帝,以這樣的慘烈方式,告別了大梁殘存的半壁江山。 …… 城外一百里。一個土山坡上,蕭彥寧騎在馬背上,雖然他什么也看不見,不過還是面朝火光通天的金陵城,笑得肆無忌憚。 一身青衫素簪的沈筑站在他的旁邊,眼神熠熠,沒有說話。 蕭彥寧終于笑夠了,翻身下馬喃喃道:“天亮之時,帶我去皇城。蕭彥烈的性命是你的,我只是要……要燒了那座皇城!” 沈筑握拳抵唇咳嗽了幾聲:“昔日阿房宮,楚人一炬,可憐焦土。如今王爺要效仿楚王嗎?” 蕭彥寧獰笑一聲,“我就是要燒了蕭家的基業,我母葬身在此,他們卻在這里舞樂笙歌這么多年,我就是要燒個干干凈凈!呵呵,五年前瑜親王登基時可曾想到,我這個被攆的跟狗一樣的病秧子居然還會回來!” 沈筑輕輕搖了搖頭:“蕭彥烈是死是活,還是勞煩王爺定奪吧?!?/br> 蕭彥寧微微一笑,“怎么,你不恨他?” “自然是恨,但我回來,從來就不是為了殺他?!?/br> “報——”一個小卒子奔過來,“王爺,梁帝已死,大梁內皇城不攻而破,亂成一團?!?/br> 沈筑微微皺眉:“如何死的?” “是被一個女子所殺?!?/br> 沈筑聞言變色,翻身上馬向城內疾行而去,城內一片焦土血腥,沈筑握緊了馬韁繩,眼中有怒氣,咬牙道:“阿蘅,這一次你再敢跑……我……我……” 蕭彥寧揮鞭跟在沈筑后面,他已經瞎了兩年,早已經學會聽風辨形。在橫尸遍地的御道上,遠遠看見一顆腦袋懸在玄武門上。沈筑皺眉勒馬,望見那顆蕭彥烈的頭顱,尚且還滴著新鮮熱血。 沈筑忽然大怒,下馬四望,哪有嬈荼的影子?他大叫道:“許蘅!你給我出來!給我出來!” 巍峨城墻之上,嬈荼躲在一個黑影角落中,聽著他帶著狂怒的聲音,將自己的手心攥出了鮮血。沈筑大叫了幾聲,忽然捂住胸口狂咳起來。 蕭彥寧下馬扶住他,“沈筑,你發什么神經!” 沈筑推開他看向城墻之上,他喃喃道:“她就在旁邊,就在附近,快……快派人找!”說著,他自己朝著城墻上跑去,然而只跑了幾步,就癱倒在地,渾身蜷縮,暈厥過去。 蕭彥寧皺眉,面朝城墻問道:“嬈荼,是你嗎?” 嬈荼扒著城墻站起,看著地面上那個昏迷不醒的人影,她淚如雨下。 蕭彥寧什么也看不見,但是他能感覺到她的存在,他厲聲喝道:“嬈荼!” 嬈荼狠狠抹了抹眼淚,回身便走,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她走后許久,沈筑胸中處沉重的壓迫感才消失,他悠悠轉醒,口呼“阿蘅”不絕。蕭彥寧將他從地面上扶起來,輕聲道:“她很好?!?/br> 沈筑冷笑了一聲,“很好嗎?”他忽然一拳砸在地面上,將自己的拳頭砸的血rou模糊,恨道:“連刺殺皇帝的事情都能干出來,她真的很好!” 蕭彥寧皺了皺眉,冷冷道:“她有苦衷!” 沈筑一把推開他,“有沒有,不必你來替她辯解!” 蕭彥寧被他推到在地上,愣了一下,輕輕抬手,他喃喃道:“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他身上沒有半點力道,竟然會被沈筑這個病弱之人一推就倒…… 東吳陰山谷,有一襲紫衣獨身出谷。 紫衣目盲,名叫珍瓏。她閉谷五年,如今出谷正當時。 陸知命牽馬等在谷口,珍瓏對他微微一笑,“先生知時?!?/br> 她沒有說準時,說的是知時。陸知命輕聲道:“一盤散棋,等你布置。我送你去金陵城?!?/br> “多謝先生?!?/br> 陸知命微微遲疑,伸出一臂供她扶搭。 珍瓏搖了搖頭,“不必?!彼约好髦|到馬鞍扶手,翻身上馬竟然十分流暢。陸知命灑然一笑,“姑娘身手不俗?!蔽兆●R韁繩為她牽馬。 珍瓏笑道:“陸先生,你打算如此為我牽馬到金陵嗎?還請上馬與我同行?!?/br> 陸知命本是不拘小節之人,只是在這目盲紫衣女子面前,總是因為不相熟的緣故,格外注意一些。聽珍瓏如此說,他便也不再拘于禮數,翻上馬背握住馬韁繩,朝金陵方向行去。 幾日后,行到雪曲渡口,天色已黑,天上飄起了細碎的冰粒。已經是立冬。 兩人進了雪曲渡口附近的一個客棧,小二開門,酒氣撲鼻,堂內擠滿了江湖行客,紅泥火爐,觥籌交錯。 陸知命一看這架勢,便知道客棧的房間已經滿了。小二道:“公子,這附近就只這一家客棧,風雪要來,不如進來躲一躲風雪,將就著喝些熱酒暖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