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節
秋華二話不說便動起手來,座下的人大驚失色倒在地上。 “求主子開恩,奴才是被迫的?!?/br> “知道你是被迫的,只是你的衣服是漢人的裝扮不能出現在宮里?!陛栎钃]揮手對秋華,“趕緊?!?/br> 女子顫抖地在她面前換了一身,滿裝窄袖讓她渾身不適,蓁蓁輕笑說:“我不會留你,不過你也出不去了,告訴我你會些什么?” “奴家之前都是學戲學曲子的?!?/br> “那你去南府吧?!陛栎柘胍膊幌刖妥隽藳Q定,她實在沒興趣再去同情不相干的人,“秋華,回京把她交給顧問行送去老師傅那里,南府的戲班的確沒他們唱的好?!?/br> 隨后她就揮手將人趕了出去。女子流著淚的眼睛剛剛消失在眼前,蓁蓁立馬抄了藏在坐墊下的剪子剪開女子換下的衣服。 精巧的月華裙由十余片各色布料層層疊疊縫制而成,也給了他們最好的機會在里面藏起秘密。剪開四片布料后,蓁蓁終于小心翼翼地抽出兩張薄紙,她掃了一眼后終于安心地呼出一口氣。 這出欲蓋彌彰啊,總算是成了。 秋華見此立馬打開暖爐將衣服扔進去燒了,“幸好您之前醋壇子的名聲是坐實了的,奴才真是害怕,您這回可把萬歲算計大發了?!?/br> 蓁蓁愣了下,她算了皇帝?之前她似乎也算計過,可皇帝是只坐穩江山幾十年的老狐貍,往往一眼就能看穿她,大多數時候還會看破不說破。 那這一次呢? 蓁蓁嘆了口氣,“這么多年了,總得有些長進吧?!?/br> 大事已定,蓁蓁的心逐漸放了下來,靠近直隸境后太子前來接駕,御駕這日停在一處新修的行宮。致仕的大學士杜立德前來見駕,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皇帝帶著太子和杜立德關起門來詳談良久。 這日一直下著蒙蒙細雨,微雨過后,晚風略略收起彌漫的寒氣,未免滑倒蓁蓁坐了涼轎穿過荷花芳草直抵行宮園深處的一處院落。此處前有一條潺潺溪流淌過,內有楹廊圍成的寢宮院落,而西側掩映在太湖石后,有一處別致清雅的竹軒,遠望去綠竹郁郁蔥蔥,自然生夏。 蓁蓁入得竹軒,皇帝正在盤一局棋面,窗竹影搖于棋盤上更顯得這盤局險象環生、步步驚心。蓁蓁湊前只瞧了一眼便驚呼:“好妙的局呀?!?/br> 皇帝提著一顆黑子在另一空盤上正在復盤,他聽得蓁蓁的贊嘆笑答:“朕也覺得極妙” “臣妾學棋這些年還未曾見過如此好的局呢,是皇上下的?” 皇帝頷首,將他復盤的棋盤清空,又塞了一把白子放在她手中道:“這局放了好些年沒破下去了……朕來帶你?!?/br> 蓁蓁捻著白子不滿意地問:“您不讓讓我?” “復盤而已,不論輸贏?!被实蹖⒁缓谧酉略谌?,“朕當年可是白子?!?/br> 金角銀邊草肚皮,蓁蓁看了眼原盤就將白子下在了小目處,皇帝布在三三對角星位,蓁蓁也再取對角小目,然后皇帝啪嗒一聲將黑子放在了天元處。 蓁蓁復勘了一眼原盤疑惑道:“皇上?” 皇帝笑得溫柔而和煦:“都說是好盤了,要是只斗邊角怎么行?” 他就這蓁蓁的手指引白子與他的三三纏斗,接下來幾十手,蓁蓁竟然不知如何下棋是好,只能跟著皇帝一手手落子,這盤棋皇帝似乎下過無數遍,每子的位置他都了然于胸,有時按盤而落子還會與蓁蓁分析這手哪里有不足。雖說皇帝說自己當年執白,可實際無論黑白皇帝都能駕輕就熟。 隨后黑白纏斗良久,一百五十目開外,黑棋左上已經被白棋切斷,白棋再下狠手就要斷上方黑棋活路,同時下方也能有沖刺之地,正當此時蓁蓁露出一絲微笑看著皇帝,她雖自知如在棋盤之上自己博弈是下不出這么好的棋,可觀棋她還是懂的,如此切斷下雖然白棋也多有損傷,可黑棋邊空已大致被洗劫,接下來就是等黑棋跨斷然后再小局勾斗,雖然難分勝負,可一路走來黑棋屢屢有小錯招給了白棋空隙,所以她估計幾番纏斗白棋能勝幾目。 皇帝見她輕松之態,像看孩子一樣笑著搖頭,執黑棋走并。這一招破了原本慣常的套路,白棋一時不知是去下方纏斗還是去原本的位置跨斷,如果黑棋后招不出錯,白棋就無百分百勝的把握,更要緊的是如果黑棋再兵行險著,那白棋一路穩健之風怕難以應對。如此情形下她實在不知如何應對,蓁蓁挎著臉捏著棋子不敢下手,皇帝見狀再捏著她的手放在了左下為白棋回護,接著放了一枚黑子跟手在旁。 然后皇帝就停下了,蓁蓁回看原局的確是到此為止,她問:“后來您投子認輸了?” 皇帝端詳著兩盤一樣的棋輕松點頭:“沒什么好下的了,都切斷了,再斗一百招也是勝負難料,再說白棋下得不好。既然不能贏,那就輸得漂亮點唄?” 蓁蓁捏著白子看著棋局搖頭:“也就最多差幾目,不至于到這里就投子認輸了啊?!彼皇滞腥?,一手盤著棋子思考破局之道?!昂谄逋銎嬷苿?,不同常人,就是首取天元也夠標新立異的了?!?/br> 皇帝從旁倒了一杯荷花露放在她手邊,拍拍她肩膀寬慰:“所以啊,天元在上,你難道讓朕學他自傷入殺嗎?” 蓁蓁不服氣地說:“那也不能半途而廢投子認輸嘛……再說,博弈之道,不破不立!” 皇帝哈哈一笑,轉身躺在北墻的軟榻上執起一本資治通鑒:“那你破你立唄,朕等你?!?/br> 雖說臨殺勿急,要穩中取勝,可蓁蓁仔細回憶剛剛百十來手,白棋下得雖然兇但大多在可料之中,勝就勝在穩字上。而黑棋則是石破驚天,招招兇險,雖常有失手但兵行險著下往往逼得白棋措手不及,就比如當下,以為割斷上邊,它會來救一把,卻沒想它走并死貼。直接導致接下來就是纏斗百手,白棋也難定勝負局面,直困得白棋定要煎熬至尾聲才能得一結果——而這結果搞不好還是個輸。 這般回顧下蓁蓁在微涼的竹軒里竟然驚得滿頭是汗,粗看白棋的確穩重老辣,可黑棋才是真正不出世的高手,它仿佛誘惑著白棋步步深入,可次次都在要一招致命之時又放水留氣。黑棋已經不是在下棋,而是在玩逗白棋,可惜白棋遲遲看不破,于是它又次次引誘,步步設局。 蓁蓁知道下棋最忌諱以殺止殺,自損無益,可當下白棋這般出路在何方?她默默盯著黑棋第五手的天元,一般人下棋會先沾角邊,以求割據,黑棋取天元是為了什么? 她看看皇帝又看看這盤棋,仿佛明白為何皇帝如此喜愛這盤棋,又為何如此熟稔這盤棋。那顆黑色的天元糾纏著蓁蓁的視線,她突然有了個主意,天下之中,上下通氣,既然是殺,那就要殺得徹底,扭龍破眼,不留余地。 她啪嗒一下殺入黑陣,這本是留給之前白棋切斷的后手,可被黑棋貼目給毀了,現下再沖進去,直搗腹地,又禁絕通氣。 她覺得不是她要下這步棋,而是黑棋本就想讓他下這步棋。 皇帝聽到啪嗒一下,扔了書本過來瞧,看見那目白棋臉色唰得一變。 “怎么了?不好嗎?” 皇帝的臉色變得實在突兀而詭異,綠竹遮掩下泛著隱隱的青光,他嘴角微微顫抖,良久才說:“好棋?!?/br> 蓁蓁不知能否喜悅,她破局本是興奮的,可皇帝此時詭異的神色讓她覺得她似乎不該破這一局。 蓁蓁不敢作聲,皇帝也沒有作聲,幽幽竹軒一時只有棋子落盤的啪嗒聲響。 皇帝在白棋那手后飛快下了一枚黑子,蓁蓁正要盤算下一子,皇帝卻搶過白子自顧自下了起來,直到一炷香以后他自己完滿了整盤。 蓁蓁瞧著棋局要數子,皇帝負手俯視著棋盤道:“不用了,兩目,白子勝?!?/br> “您不高興?”皇帝的樣子著實奇怪,她從剛剛皇帝飛快了局里直覺,這局難題不是他破不了,而是他早已破了,只是不知為何,不想破罷了。 也不知道是哪位高人竟然敢與皇帝下如此奇特的局? 皇帝坐回軟榻上,靠著閉上眼,道:“蓁蓁,給朕讀篇文章?!?/br> “什么?” 皇帝道:“棋盤下有一素箋,你取出來念念吧?!?/br> “是?!?/br> 蓁蓁輕抬棋盤,果見下方壓著一張平整的素色箋紙,看著藏駐多年,上有一篇小文,字跡俊秀,卻不是皇帝的。她瞧了一眼皇帝,皇帝并未睜眼,而是以手附額,仿佛甚是疲倦的樣子。 她細聲念到: 北方之人,謂棋為弈。 她緩緩往下直到念到: 四象既陳,行之在人,蓋王政也。 蓁蓁的心突然顫了一下,她想到皇帝說的那句天元在上,難道有什么特別的意思嗎? 皇帝聽她停下,也不催促,也不動彈,仍是靜悄悄地橫在榻上,蓁蓁咽了咽緊張的口水,再讀下去: 或虛設預置,以自衛護,蓋象庖犧網罟之制。 …… 此文文風大開大合,以博棋論王政,擲地有聲。 …… 三分有二,恝而不誅,周文之德。 …… 既有過失,逡巡儒行,保角依旁,卻自補續,雖敗不亡,繆公之智。 …… 誰過誰失?她想到這幾年復起的索額圖,想到被罰去做侍衛的明珠?;实圯p輕一抬手就讓權力在臣子間輕松地轉了個圈,是否就是皇權的力量?連她都知道有外臣好辦事的時候,已經成長起來的大阿哥和太子,是不是也會更加抓緊自己的母家來借勢來奪權? …… 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 …… 全文念完,蓁蓁的心里卻被點亮一盞明燈:天元是棋盤里的正中,雖然大家都不愛在下棋之初去搶奪它,可他就是棋盤上的天下之中,核心腹地。而天元也是眾星拱衛的紫宮,天上最尊貴的星辰。這樣尊貴的地位,有誰忍心搶劫入殺呢? 這便是太子在皇帝心中的位置,所以即使皇帝知道索家的不堪,知道明珠在河工案中沒有做錯,也依然決定要為太子鋪路。 她默默放下箋紙,斟酌了半晌,決定無視她心中所想,反而展顏一笑,隨至軟榻邊軟語推搡了兩下皇帝:“這是誰寫的好文章,皇上藏得好呢,臣妾都沒讀過這文章?!?/br> 皇帝這才睜開眼,他大手撫了下蓁蓁的臉龐,溫柔道:“是班固的弈旨,朕小時候學棋的時候不講道理,老師給朕抄了此文,讓朕修身養性用?!?/br> “這棋也是那位師傅和皇上下的?” 皇帝頷首,蓁蓁不敢再問下去,皇帝的老師還能給留有文章拜讀的,不是內院大學士就是翰林尚書。而今日皇帝一反常態地提前叫來太子接駕,又請杜立德來與太子說話,這位師傅大概就是杜立德了。 皇帝隨口念到:“三分有二,恝而不誅,周文之德?!彼π?,牽過蓁蓁剛才執棋的右手在唇邊輕啄,“卿卿好狠的心,竟然痛下殺手?!?/br> “您還是不講道理,臣妾就是下棋,下棋不論勝負,難道還要學謙謙君子,孔融讓梨嗎?再說臣妾從來不是君子,臣妾就是女子,女子下棋,更不論什么周公文王之德了?!?/br> 皇帝聽她較真一語不由拍著大腿哈哈大笑起來:“有理有理,小女子下棋必得錙銖必較才好?!?/br> 蓁蓁被他嘲弄,氣得甩手就要走,嘴里氣哄哄地嚷嚷:“破了局不賞我也就罷了,還嘲諷我,真是氣人?!?/br> 皇帝不待她走遠就把她拽回來,于榻上從背后攬住她,嬉嬉笑笑地仰頭瞧她:“你說得對,賞,那套墨玉白玉棋子,讓你帶回去好不好?” 蓁蓁一看那盤復盤用的墨玉白玉可不是上好的東西嗎?她滿意點頭,又回首嫣然一笑,道:“皇上,就一盤棋罷了?!?/br> 皇帝瞧著她的長眉入鬢、皓齒明眸,了然點頭:“朕知道,只是永言惟舊,不敢忘懷而已。別人不懂也就罷了,只請卿卿能體悟朕心,解朕憂懷?!?/br> 能悟嗎?蓁蓁想她應該是懂了的,不過她不想從。因為天上可以有永恒不變的至尊的北辰星,而地下沒有萬萬年永恒不變的王政之局,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蓁蓁想,也不止她想,無德之人,又哪里配得上北辰星的尊貴? 原定回京的日子恰是皇帝的萬壽,原想趕回京師,蓁蓁的生辰能見到幾個孩子,也能盡快和惠妃匯合合謀,她等了太久想要一舉拿下佟佳氏這個宿敵。 然而即將這一切喜悅和等待都在回京前被安王岳樂的死訊完全沖淡。消息傳來的時候皇帝吶吶不語良久,最終只說了一句:“可惜了……” 岳樂是死在軍前的,準噶爾和喀爾喀刀兵相見,喀爾喀三大汗之一土謝圖汗察琿多爾濟在格魯派活佛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率土謝圖汗部內附清廷,皇帝借勢派兵前往喀爾喀地方震懾準噶爾??森h顧軍中,他竟然一時挑不出足夠震懾的悍將,圖海早已去世,康王杰書正纏綿病榻,簡王雅布尚且年幼未曾上過戰場,一如當年三藩的困境,滿清已經沒有入關時諸王皆為悍將的盛況了。 這一情形即是皇帝想看見的——這樣凋敝的諸王才能有一個安靜弱勢的議政王大臣會議,也是他不想見的——他缺少有足夠底氣能代替自己在軍前震懾的將才。 兩難之下,有個最麻煩的問題連久居深宮的蓁蓁都發現了:噶爾丹大敵當前,大清還能有誰能夠足以震懾蒙古? 第184章 現下大清還能有誰能夠足以震懾蒙古?隨著岳樂的去世, 皇帝想,只有他了。 車馬緩緩駛入崇文門, 兩邊是一路隨駕的大阿哥, 和來接駕的皇太子, 皇帝心想, 自己還好春秋鼎盛,有足夠的時間培養皇子代替這些彪悍的王爺成為朝廷的肱股之臣。 皇帝的淚是真心的, 岳樂是最后一個經歷過入關,打過四川打過蒙古, 又平過三藩的愛新覺羅氏, 他的死宣告著順治朝那些彪悍兇猛、不可一世的八旗旗主王爺正式成為故紙堆里的歷史,也宣告著他,作為皇帝要真正離開前人的羽翼,離開長輩的護佑。上一次是太皇太后的死, 讓他產生了強烈的壓迫感、孤獨感以致于他在太皇太后喪事時幾近失態,如今也是這種壓迫感和孤獨感讓皇帝在岳樂的靈堂無比冷靜。 安王府內洋洋灑灑跪著一地的人, 安王世子馬爾渾、僖郡王經希、勤郡王蘊端、貝勒吳爾占大大小小跪了一地,這些安王的后代提醒他, 安王死了還有無數的麻煩等著他, 比如喀爾喀和準噶爾, 又比如這一地虎視眈眈的宗室新秀, 又比如他那些羽翼未滿的皇子。 他只能保重自己, 不然徒留他那么多皇子, 便只能任人宰割, 就像他的皇父臨終,曾經因為他和兄弟們的孱弱而想傳位給靈堂里躺著的那位,他們的命運一度只能交給一個漠不相關的傳教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