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她知道自己是怎樣的人。 哪怕千夫所指,也不曾動搖過半分。 德喬敲了敲門,把那少年帶了進來。 海蒂回過神來,又抿了一口葡萄酒,抬眸看清楚了他的面容。 還真只有十七歲左右。 他的穿著破舊而且發臭,頭發似乎是自己打理的,也蓬亂又高低不平。 倒是那雙黑色眼睛熠熠生光,好像有許多話要同她講。 海蒂的視線緩緩往下移,注意到這個少年的鞋子都已經被走爛了。 不光鞋底被磨得破破爛爛,連兩根腳指頭都露在了外面。 ……怎么這些大男孩一個比一個潦倒。 海蒂本能地想起了當初那個屋檐下一邊哭一邊吃披薩的米開朗基羅,揉了揉額頭道:“再說一次你的名字?!?/br> “尼可羅·馬基亞維利?!?/br> “馬奇,”她開口詢問道:“你從哪里來?” “佛羅倫薩?!鄙倌暾局绷嗽S多,連灰塵撲撲的臉上都露出了幾分神氣。 “一個人過來的?為了什么?” “大人——”他揚高了聲音道:“我是來做首席顧問的?!?/br> 露里斯原本在專心清理著金飾縫隙中的灰塵,聽到這句話時直接笑出了聲。 海蒂沒有馬上否定他。 她隱約能看出來,這個大男孩不是因為愚蠢的一頭熱血才跋山涉水一路追著軍隊來到這里。 他似乎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先坐下?!彼疽獾溃骸敖o這位客人端一些餐食?!?/br> 少年坐下去的時候,衣袖上的臟污都讓桌子沾上了些黑印。 他的吃相絕對算不上得體,連骨頭里的殘汁都能嗦的干干凈凈,而且湯碟和rou盤全都被一掃而空,清理的都不用洗盤子。 露里斯都被這風卷殘云的吃飯驚著了,示意侍從再給他端兩盆rou來。 馬奇也不推辭,把牛腿rou啃了個干干凈凈,還不忘把旁邊用來當做裝飾的橄欖與青豆扔進嘴里。 等他吃飽完打了個長嗝,海蒂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說說你對這個世界的想法?!?/br> 大男孩抹了把嘴,眼睛直視著她,沒有對上位者的任何恐懼。 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與年紀毫不相符的超脫氣質,仿佛早已洞察了一切。 “我不相信《圣經》?!瘪R基雅維利沉聲道:“也不相信上帝?!?/br> 場內的所有人都露出了迥然不同的表情。 露里斯的笑容玩味而又贊賞,幾個仆人一臉的惶恐不安,倒是海蒂沒有露出任何神情。 “繼續?!?/br> “我認為,按照如今的局勢,您應該建立足夠強勢的君主制,并且統治整個神圣羅馬帝國?!鄙倌甑暮陧锓褐涔?,如同匕首一般鋒芒畢露:“不過,四分五裂的神圣羅馬,也早應該換個名字了?!?/br> 對,它后來擁有的姓名,叫做意大利。 海蒂深呼吸了一口氣,確認心中的猜想被不斷證實。 她從前覺得,自己在街上隨便撞到一個人,可能都是住在佛羅倫薩的藝術家或者文學家。 如今是哪怕和軍隊一起遠征北方,也照樣會有傳說中的人物奔赴而來。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命運吧。 “你怎么會想到找她?”露里斯并不太信任眼前的這個人,反問一句道:“你怎么證明自己不是誰派來的jian細?” 少年忍不住又打了個飽嗝——他吃的確實有點撐。 “你們現在要去打熱那亞,對嗎?” 海蒂沒有回答他。 馬基雅維利瞥了她一眼,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可以這樣預言——一個月之內,法國人的求和信就會被送過來?!?/br> “然后?” “但是您不可以應允?!彼又卣Z氣道:“這次求和是一個試探,法國人想要知道您的野心與實力?!?/br> 海蒂揚起了淡淡的笑容:“你是怎么猜到這些的?如果只是道聽途說,我們不會給予你任何工作?!?/br> “我是在佛羅倫薩聽說戰報的?!瘪R基雅維利撓了撓頭道:“一開始是有關比薩和盧卡的海戰,緊接著有關魔鬼之炮的傳聞就飛了過來?!?/br> “我追到盧卡城的時候,你們已經離開了三天,顯然是打算趁著法軍南下的時間段,去攻占更加有利的地段——熱那亞?!?/br> 他的語速頗快,連呼吸都有些跟不上:“而且有關您的事跡,我也聽說過許多了?!?/br> 他本來就是佛羅倫薩人,哪怕足不出戶都能聽說有關她的許多傳聞。 這位大人據說是美第奇家族的遠親,不僅著手研制出了多種藥物,而且還輔助著領主在與羅馬教廷的戰爭中奪下了多個城市和港口,卻又在風頭正盛的時候隱退而出。 而米蘭的商業貿易卻突然繁榮起來,連佛羅倫薩都能買到令人駐足的華美紫色油彩。 他開始越來越熱切的了解與她有關的所有事情。 霉葉病,青霉素,還有最近的這一場戰爭。 什么人能一擲千金組織如此龐大的軍團,答案已經不言而喻了。 他開始分析戰爭的局勢與整個亞平寧半島的政治局勢,連每個城邦的財政情況和領主弱點都能夠信手拈來,如同親眼所見。 哪怕手中并沒有地圖,他也可以精準分析這一路而來的許多阻礙與助力,連攻打熱那亞應采用什么策略都能講的一清二楚。 ——如同天生的預言家與政客一般。 “如果有人可以統一整個神圣羅馬帝國,”少年放慢了語速,看著她一字一句道:“那這個人,只可能是您,領主大人?!?/br> 而他追隨她一路奔赴這里,亦是為了實現他內心的宏愿。 海蒂不置可否的把玩著酒杯,沒有立刻回應她。 倒是旁邊的德喬和露里斯都聽得一愣一愣的,顯然無法想象這男孩有如此年輕。 他說話和思考的方式,更像一只練達又洞察的老狐貍。 “你的老師是誰?”德喬忍不住問道:“誰教會了你這些東西?” 男孩笑了起來。 “我的家一貧如洗,一切都靠自學?!?/br> 第65章 馬基雅維利被拎去洗了個澡。 準確的說,是搓了個澡。 他這一路長途跋涉過來,因為家里沒什么錢的緣故也住不起旅店,更別提洗澡換衣服。 德喬把他帶過來的時候都刻意保持了距離,路過的女仆和侍從有些也會捂住鼻子。 領主大人是忍著他身上類似于鯡魚罐頭一般的味道對話完全程的,等確認完這是個可以考察錄用的好苗子之后,直接把這大男孩扔給了男仆們。 “洗干凈了再把他放出來?!?/br> 于是仆人們愣是拎了六桶熱水才把這家伙給搓干凈。 前兩桶水洗完,傾倒的時候簡直和泥水一樣。 越往后洗,仆人們越發現這家伙大概連頭發都要拿手使勁搓才行,脖子和腰背更是需要用撓的才能把泡沫和臟物一塊弄干凈。 等六桶水洗完,干凈的新衣服新鞋也端了進來,他被上下收拾了個徹徹底底,又給領去了領主大人那里。 海蒂已經回辦公室看書去了,聽見聲響時才抬起頭來。 ……這才有點貴族的樣子。 不管怎么說,這位現代政治學之父都是出生與官宦世家,這個古老的姓氏不僅被認為是老馬克思的后裔,而且還先后誕生過十三個佛羅倫薩的法官——論淵源歷史,那著實比美第奇家族都還要來的長久,只是最近幾十年家道破落了而已。 少年在過來的時候,全身破破爛爛的猶如一個拾荒者,只有那雙眼睛又黑又亮。 等他理完短發換好衣服再出來的時候,就簡直像突然換成了一個貴公子。 這黑發黑眸的少年原本就皮膚白皙又身形高挑,談吐禮儀也是頗有教養,眼下換上一身泛著銀光的塔夫綢長衣配馬褲,小腿和腰腹的線條都宛如上帝的手筆。 海蒂上下掃了他一眼,隱約想不起來他先前那臟兮兮臭烘烘的樣子,沖他身后的侍衛頗為滿意的點了點頭。 “海蒂——你在找我?”列奧納多大步走來,在見到這男孩時動作頓了一下,忽然問道:“馬基雅維利?” 后者猛地轉過身去,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連聲音都上揚起來:“您就是——達芬奇先生嗎?!” 達芬奇眨了眨眼睛:“我還記得你五年前在街頭發表過的演講,確實令人印象深刻?!?/br> “是達芬奇先生!”馬基雅維利好像突然又變成了一個小男孩,甚至看向海蒂去求證真偽:“他居然也在這里——當初佛羅倫薩之戰里,就是他救了我們的整個城市!” 事實上,在佛羅倫薩經歷過對南部的兩次戰爭之后,列奧納多就已經成為了全城皆知一般的存在,連小孩見到他都會忍不住撲過去要抱抱,還有婦人會抱著幼兒請求他的祝福和撫觸。 海蒂顯然已經對這種粉絲見面般的場景見怪不怪了。 當初米開朗基羅見到他的時候就差蹦起來撲到他身上,連先前面對她時的那點小驕傲都像是假的。 還有這個馬奇,他在自己面前簡直是個嚴肅又正經的雄辯家,一見著他也忍不住咧嘴直笑。 男孩們果然都有濃厚的英雄主義情結…… “實際上,”她輕咳一聲道:“我是把他介紹給你,讓你們成為師生關系的?!?/br> “師!生!” 這個男孩還有些年輕,完全可以多學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