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列奧納多平日里總是會有聊不完的話題,哪怕是窗邊曾落下一只被打濕翅膀的云雀都想和她講。 而在這幾天里,他顯然躊躇又猶豫,比從前安靜了許多。 海蒂還在觀察著豌豆苗的發育情況,一邊記錄著繁雜的信息,一邊隨意開口道:“列奧,最近在想什么?” 青年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沒什么?!?/br> “真沒有什么?”她瞥了他一眼,眼里流露出笑意來:“那我不問了?!?/br> “不——等一等?!绷袏W納多悶悶道:“可以和我講幾個故事么?” “故事?”海蒂筆尖一頓,繞開了一叢歪倒的植株,反應過來了什么:“是拉斐爾把那幾個童話故事告訴你了么?” 列奧納多并不清楚‘fairytale’是什么意思,但還是誠實的點了點頭:“我很喜歡,從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br> 海蒂眉毛微揚,心里忽然覺得有幾分可惜。 她知道他的性子與喜好,如果這樣的人放到五百年后,可能也完全顧不上畫畫,反而沉迷真人秀和電視劇集的拍攝制作了。 當初在斯福爾扎宮里看見他設計的舞臺場景時,海蒂就覺得有些遺憾。 列奧其實創作出了比那些畫作更為復雜和絢麗的作品,但許多都只能留在這個時間點里,無法在未來再現。 如果這個時代也有攝影機的話,人們會更加贊嘆世間竟有這樣的天才。 “好啊?!彼龖溃骸澳蔷碗S便講一個好了?!?/br> 大概是列奧如今已是高挑又俊美的成年人的緣故,海蒂沒有選擇那些哄小孩入睡的童話故事,而是給他講了《魂斷藍橋》。 1940年的時候,她因為個人的原因錯過了《煤氣燈下》和《卡薩布蘭卡》的片約,選擇與克拉克·蓋博共同出演《繁榮小鎮》。 那位紳士后來憑借《一夜風流》與《亂世佳人》獲得了多項大獎提名,成為人們心中永遠的白瑞德。 也就在那一年,《魂斷藍橋》一炮而紅,聽說在東方也相當的受歡迎。 海蒂回憶著前世早已散場的那段歲月,低頭寫著意大利文的實驗報告,和列奧納多講了一個悲傷又壓抑的故事。 年輕的舞蹈演員在長橋上與軍官一見鐘情,為了見他最后一面錯過了舞蹈演出,最終被命運捉弄淪落風塵,成為依靠出賣身體而茍活的妓女。 可軍官并沒有如傳聞所言戰死他鄉,反而帶著榮譽與驕傲再次歸來。 那墮落又痛苦的姑娘最終無法釋懷,在成為新娘的前夕跳下了他們初次相遇的那座長橋。 達芬奇原本在侍弄著豌豆苗聽她講述故事,后來動作也漸漸停頓了下來。 等到海蒂講完那墜橋的結局之后,他也久久沒有開口。 海蒂觀察著他的表情,放緩了語氣道:“也許這個故事太凝重了一些?!?/br> 但對于貞潔和愛情的觀念,這個時代的人們恐怕會體會的更加深刻。 極端的自制與縱欲交纏反復,愛和性被完全割裂,而且柏拉圖般的感情被不合邏輯的強行推行。 可哪怕是在最黑暗的中世紀,人們也渴望著愛情,仿佛是野獸的本能一般。 去靠近對方,去成為對方生命中的唯一,甚至可以愛一個人到甘愿為此死去。 “我好像懂了一些?!边_芬奇喃喃道:“她選擇墜橋,不一定是因為她覺得自己是殘缺的,不再貞潔和干凈了?!?/br> “你覺得……” “也許是因為這種感情,原本就是苛求完美與極致的?!彼乱庾R道:“因為愛,所以想要把人生中所有的美好都奉獻給另一個人,想要成為無可挑剔又足夠值得被愛的存在?!?/br> 而當她做不到的時候,巨大的失落感和愧疚感就會如同深淵一般將她吞噬。 海蒂怔了一下,望著他道:“這不太像你會說出的話?!?/br> 她記憶中的列奧,是對藝術專注到近乎刻板的男人。 他會擁抱自己,也會牽自己的手,也曾語氣堅決地表達過對愛和異性的抗拒。 可他是在……什么時候,開始懂得這些的? 青年抬眸看向了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些什么。 他對她的感情,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去經營牧場,去做葡萄藤的研究,去處理青霉素和政治的各種問題。 他便下意識地追隨前后,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與她有關。 他的世界已經擠不下其他的任何人了。 “是啊?!彼鬼α似饋?。 “也總該會懂的?!?/br> 正如一場避無可避的東風。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54章 “buon ferragosto!” 伴隨著教堂高塔的古老鐘聲敲響,綿長又低沉的謝主曲也同時響起。 “智慧??!你由至高者的口中出生,從地極到地極,治理萬物,寬猛相濟:求你來教導我們智慧之路——” 上千盞燈燭高懸在教堂的圣像旁,排列成長龍的信徒們同唱詩班一起吟詠祈禱。 圣母百花大教堂猶如廣開大門的贖罪告解之所,落在穹頂上的晨光也宛如是上帝的注視。 “——全能者為我作了奇事,今后萬代的人都要稱我有福?!?/br> 鐘聲在整個佛羅倫薩城如星辰一般環繞,連孩童都靜默了聲音,無數人低沉又虔誠的祝禱重合交疊,如同無形的磚石在堆積成通天塔。 又是一年一度的圣母升天節。 耶穌的圣像被拖拽到了高處,象征著他與圣母一同回歸天堂。 洛倫佐穿著深紅色的長袍立在機械鴿子之前按下了機關,后者長鳴一聲揚翅沖進了馬車上的煙花塔上,下一秒爆炸聲開始旋轉迸發,馬兒高嘶著往前跑去。 游行和慶典也因此開啟,化妝成天使和圣者的演員們在長列中高唱著贊歌,□□布景上描畫著無數的圣跡。 “我的靈魂,要頌揚上主我天主——” 教士跟隨著狂歡的隊列一同前行,向道路兩側的人們遞予象征著好運的橄欖枝。 一心想為著兒女祈福的農婦簇擁著向前爭搶,還有小偷在人群中渾水摸魚。 海蒂差點被人群沖走,被擠得踉蹌了一下。 在她往后仰倒的那一刻,列奧納多伸手抓緊了她的手。 他們對視了一眼,身后的贊歌嘹亮而又歡欣。 “我的心神,歡悅于我教主天主——” 她定了定神,回握住了他的手,跟著他一起逆著人流往另一處走。 游行隊伍離開的同時,騎士們騎著駿馬昂首而來,人群后退著為他們空出賽馬的場地,還有小販提著藤籃兜售著漿果和糖塊。 大力士們舉著橘子樹將石塊般的肌rou繃緊裸露,還有小孩兒開始尖叫著追逐起來。 煙花迸裂的聲音伴隨著馬車的遠去漸漸消散,更多的看客開始揮舞著銀幣為騎士們下注。 海蒂原先只是想過來走個形式,如果總是缺席容易被猜忌誤會。 但大概是由于佛羅倫薩擴張頗大的緣故,這兩年的城民也多了不少——真應該直接和那些美第奇們坐在一起,起碼貴賓臺上沒有被踩斷腳趾的風險。 列奧納多大笑著牽著她脫離開蜂群一般的人潮,風笛聲和提琴聲猶如繚亂的群鳥一般在上空起起落落。 她在空曠些的地方站定,長舒了一口氣道:“去年在米蘭也沒碰見這種陣仗?!?/br> 列奧納多掏出銀幣買了杯橘子水遞給她,揚長了聲音道:“兩三年前,你可就嘟噥著再也不要來這湊熱鬧了?!?/br> 海蒂挑起了眉毛,喝了兩口才緩過來:“絕不——到了圣誕節的時候,我做完彌撒就走!” 青年笑著幫她拍了拍背,側頭看了眼越來越嘈雜龐大的人群,笑著開口道:“其實這個節日原本是在一兩千年前,由羅馬的君主定下的休假傳統?!?/br> 牲畜牛馬們掛上花環蹄鈴,被驅使著跑過整個城市供人們取樂,所有的酒館和小店都可以休息一陣子。 他們一路往王宮里折返,開始討論返回米蘭的事情。 葡萄已經有好些提前熟透了,毒性測試的時間也提前了一個多月。 如果籠子里的那幾只兔子狀態正常的話,也許再過三四個月就可以正式離開這里了。 三五成群的游客實在太多,他們至少一路上碰見了四個法國人,海蒂一面側頭觀察著他們的背影,一面揮手散了些濃烈的香水味。 “現在杜卡萊王宮已經快搬空了,”她嘆了口氣道:“夫人和小孩兒們全都過去了,油畫倒是一樣不少?!?/br> “聽說碧提宮的新油畫都已經裝了大半?!绷袏W納多打了個哈欠道:“我們過段時間也可能要搬過去,回頭我和小桶可以帶你去打獵?!?/br> “抓狐貍?”海蒂揉了揉眉頭道:“那等我們走的時候,要帶上拉斐爾么?” “何止是拉斐爾?”列奧觀察著她的表情,語氣遲疑了一秒鐘:“其實米基,他也有點想和我們一起去米蘭?!?/br> 他原本感覺那男孩有些討厭自己,可自從他們解剖完那尸首之后,小家伙好像粘人了許多。 不光是看完了自己給他的好些手稿,還開始畫全身的解剖分析圖。 真是很有天分的年輕人啊。 ……全帶走? 這不合適吧? 海蒂定了定神,見他還在看自己生氣了沒有,忍住笑意板著臉道:“那可需要大一點的院子?!?/br> “——交給我了!” 他們最后商定的離開時間是十一月中旬左右。 牧場和顏料工坊的生意都應該回去查點清算,而且斯福爾扎先生也給列奧寫信過來,催促他早點回去幫忙設計宮廷的樓梯。 海蒂在思忖片刻之后,決定自己單獨去找領主提前確認這件事情。 如今的洛倫佐,已經是集多重光環于一身的主教與領主了。 教權合一似乎只需要一個契機,而他在紛亂和戰爭中敏銳的抓住了這一點,為美第奇贏下了更多的戰利品。 如果日后一切順利,他的兒子們也會相繼滲透教廷,甚至可能成為下一任的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