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記得那天乘車回府的路上,葛豐曾經說過,是新皇帝命樓闕三日內啟程赴京? 莫非,是那新帝希望樓闕趕得上春龍節的登基大典嗎? 這個想法似乎很荒唐,但又奇異地能夠自圓其說。 所以…… 鄭嫻兒一時呆住,心里有些亂。 這時,廊下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春杏的聲音在外面急急地道:“奶奶,太太來了!” 鄭嫻兒一驚,站了起來:“太太來這里做什么?” 她話音未落,外面已響起了樓夫人的聲音:“你不肯回家,我只好親自來見你了!” 鄭嫻兒忙迎上去,臉上卻擠不出笑容。 樓夫人扶著瑞兒的手進了門,在堂屋里坐了下來,四下打量了一番:“你這里倒也布置得不錯,難怪不急回家?!?/br> 鄭嫻兒示意小枝送上茶來,賠笑道:“兩處店鋪的生意都需要重新籌劃,難免有手忙腳亂的時候,一時騰不出工夫來回府,倒累得太太親自跑這一趟,是我的罪過?!?/br> 樓夫人“嘿”地冷笑了一聲:“你在為樓家打理生意,我豈能怪你!” 鄭嫻兒抿了抿嘴,低頭不語。 樓夫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拉過了她的手腕:“還疼嗎?” 鄭嫻兒終于扯出了一絲笑容:“已經消腫了,沒那么疼。只是這幾天還使不上勁,拿不得繡花針?!?/br> 樓夫人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其實,你大可不必把所有的事情都扛到自己的肩上!” 鄭嫻兒歪了歪頭,露出一個問詢的表情。 樓夫人摩挲著她的手背,笑嘆道:“這大半年,樓家里里外外的事都是你在cao心,雖說你自己喜歡,可畢竟也顯得我們太不像話了。先前倒還好,如今你懷著孩子,豈能依舊讓你這般cao勞?” 鄭嫻兒心里疑惑,臉上的笑容倒是更顯得真誠了幾分:“跑腿的事都有丫頭和伙計們去干,我累不著的!” 樓夫人搖頭:“勞力是累,勞心也是累,你道我看不出來么?先前我們都在牢里,偌大的樓家只你一個人撐著,個中辛苦,你雖不說,我卻也不能當真假裝不知道——嫻兒,你該好好歇一歇,養養身子了!” 鄭嫻兒喝了一杯茶,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我正養著呢!這兩天,就連小枝她們都說我胖了!” “這還不夠!”樓夫人正色道,“你年輕不懂事,身邊的丫頭也糊涂!女子懷孕頭三個月是最要小心謹慎的,半點也馬虎不得!我聽說你今日叫人陪著步行走到了茶樓?簡直胡鬧!若是腹中的孩子有什么好歹,你如何向闕兒交代?” 鄭嫻兒笑容未變:“太太多慮了,我有分寸的?!?/br> 心里卻已經暗自嘀咕了起來。 樓夫人臉上現出一抹怒色,冷聲道:“你是沒分寸的,丫頭們不知勸你,更是該打!小枝是你的陪嫁丫頭,我就不說了;春杏和韓婆子幾個人,都要各賞一頓板子才是!瑞兒——” “太太這是在敲打我嗎?”鄭嫻兒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樓夫人一怔,不情愿地放下了剛剛抬起來的手。 瑞兒忙在旁陪笑道:“奶奶別惱,太太也是關心奶奶的緣故?!?/br> 鄭嫻兒很快重新堆起笑容,閑閑地道:“太太好意,我心里自然明白。只是,我也不是三歲小孩子了,太太實在不必事事替我cao心——難道我會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道么?” 樓夫人嘆了一口氣,一臉無奈:“還是那么倔!你倒是知道自己的身子呢,懷了兩個多月了硬是糊里糊涂,還敢拿自己的身子往人身上撞!” 鄭嫻兒訕笑道:“那時我是真的不知道,如今不是已經知道了嘛!” 樓夫人“哼”了一聲,正色道:“我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總之如今你懷著樓家的孩子,就該好好養著!店里的生意我會安排人來幫你打理,你即刻跟我回府,安心養胎去!” 鄭嫻兒擰緊了眉頭,許久不語。 樓夫人瞇起眼睛,深深地看著她:“怎么,不情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該知道孰重孰輕!” 鄭嫻兒抬起頭來,迎上樓夫人的目光,微微笑了:“太太關心體諒我,我當然是歡喜的。只不過——這店里的生意一向是我打理的,如今又是起死回生的關鍵時候,若是突然換了人,只怕不便。請太太給我一些時日,等我把眼下的這點兒麻煩處理好,自然盡快回府養胎?!?/br> “你需要多久?”樓夫人皺眉問。 鄭嫻兒屈指算了算,笑道:“不瞞太太說,兩處店鋪里都已經一兩個月沒有客人上門了,算得上是元氣大傷,沒有小半年根本養不過來。如今我和兩位掌柜都在想法子,爭取三四個月以內把生意恢復過來,可是恢復生意容易,要想填上這兩個月欠債的窟窿,怕就難了?!?/br> 樓夫人臉色微變:“兩家店鋪都欠了債?欠了多少銀子?” 鄭嫻兒遲疑道:“銀子倒是沒欠多少,只是……伙計們的工錢已經兩個月沒給了,店里進貨都是賒的賬,若是半年之內不能結算清楚,人家恐怕就要收了咱們的鋪子,折變成現銀來還賬了!” 樓夫人攥緊了手里的佛珠,一顆一顆用力地掐著。 鄭嫻兒恢復了笑容,安慰道:“太太別擔心,店里的掌柜和伙計都還勤謹,我做這些生意也已經熟稔,半年之內肯定能還上欠賬的!” “當真?”樓夫人目光如刀,冷冷地逼視著鄭嫻兒的眼睛。 鄭嫻兒咧開嘴角,燦然一笑:“當真!” 第101章 你只愛你自己! 樓夫人面上威嚴,其實還是很好說話的。 鄭嫻兒叫來程掌柜,把生意上的困境大致上對她說了說,她便只顧連連感嘆掙錢不易,再不提叫鄭嫻兒回府養胎的事了。 當然,多安排幾個仆婦來照顧孕婦的起居還是有必要的。鄭嫻兒作出恭敬溫順的模樣連連答應著,并不推辭。 用過茶點之后,婆媳二人已經互相挽著手,親親熱熱地話起家常來了。 有伙計闖進了院子里。韓婆子忙帶人攔住,樓夫人的臉上便現出了幾分不悅:“外頭人果真沒規矩!女主子的內宅也是可以亂闖的?” 小枝向外看了一眼,有些擔憂:“二山子一向是懂規矩的,該不是有什么急事吧?” “既如此,叫他到門口來說!”樓夫人沉聲下令。 二山子剛從外頭回來,并不知道樓夫人的身份。隔著門簾只看見一道身影陪鄭嫻兒坐著,他也沒放在心上,沖到門前便急急地開了口:“東家,外頭有人傳說……說咱家的貞節牌坊上被人潑了糞,好些人都在看笑話!” “咚”地一聲輕響,是樓夫人手中的茶盞放到了桌上。 鄭嫻兒略略一怔,隨后失笑:“旁人愛聞臭味,那就隨他們去唄,這也值得當一件事回來說?你應該不會也去湊熱鬧了吧?小心沾了臭氣回來,程掌柜要打你!” 二山子在外頭松了一口氣,謹慎地道:“小的沒去,是在外頭聽人說的。除了這件事,還有……” 鄭嫻兒輕敲了兩下桌面,淡淡地道:“不必說了。這世上無聊的人多,咱們有正事要辦,不必去湊那個熱鬧。你管他們潑要潑大糞還是潑狗血,反正臟的不是咱們、臭的也不是咱們!” 二山子在外頭答應了一聲,似乎輕松了很多。 屋里,樓夫人卻鐵青了臉,沉聲問:“除了這件事,還有什么?” 鄭嫻兒心頭一跳,未及阻止,二山子已在外面答道:“還有,從昨兒中午開始,外頭陸續傳出來一些很難聽的話。小的們出去打聽過,根源是那些串鬧市酒樓說書唱戲的野伎拿東家的故事編了一些段子,有說的、有唱的,都很……不堪入耳?!?/br> “他們都說些什么?”樓夫人冷聲追問。 二山子沒有多想,實說道:“就是編了些不入流的市井怪談,或者是些俚俗的yin詞艷曲之類。故事都是七拼八湊的,套著東家和五公子的名字,編得活靈活現跟親眼見過似的,偏有人喜歡當真事來聽……” “混賬,混賬!”樓夫人氣得渾身發顫,手里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人也兩眼一翻,竟是氣死過去了。 瑞兒忙撲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口,忙亂了好一陣子,終于聽到“哎唷”一聲,樓夫人哭著醒了過來。 瑞兒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見樓夫人醒了,她便自己跪坐到地上,哭開了。 鄭嫻兒神色平淡,眼中連一滴淚也沒有。見樓夫人抬頭找人,她便起身湊過去,伸手攙扶:“太太許是累了,先到內室歇一歇吧?” 樓夫人“啪”地拍在她的手背上,隨即又用力一抓,把那只手握住了攥在掌中,哭道:“我的兒,這可怎么是好!” 鄭嫻兒腕上的傷還沒好,被她這么攥著,只覺得刺骨的疼。 雖然如此,她面上卻絲毫不顯,竟是淡淡地笑著:“市井閑話,從來都沒有斷過。讓他們只管說去就是,我又不會少塊rou!” 樓夫人搖搖頭,眼淚流得更兇了:“你不懼流言,可是闕兒的前程怎么辦?他將來是要入朝的,到時候若被人說他品性不佳,他……” 鄭嫻兒還在耐心聽著,樓夫人卻自己停了下來。 她不多說,鄭嫻兒也樂得清靜,忙叫了小枝過來,一起攙扶著樓夫人進了內室。 樓夫人坐到床沿上,卻不肯躺下,反攆走了小枝,把鄭嫻兒的兩只手一起攥住了。 “太太有什么吩咐?”鄭嫻兒的臉上帶著讓人安心的微笑。 樓夫人似乎真的安了心,神色漸漸地平靜下來:“我有個主意,你聽聽行不行?!?/br> 鄭嫻兒點了點頭:“太太的主意,必定是可行的?!?/br> 樓夫人深深地看著她,斟酌著詞句:“人言如川,堵不如疏。如今流言已起,壓是壓不住了,但你一向聰明過人,一定有法子散播新的流言,對不對?” 鄭嫻兒想了一想,沒有否認:“若有新的流言把這件事蓋過去,那當然最好?!?/br> 如今的這些流言若是只在桑榆縣沸沸,哪怕再難聽十倍她也不怕??扇羰莻髁顺鋈ツ??尤其是傳到京城去呢? 她是個厚臉皮的,但樓闕的前程開不得玩笑! 樓夫人摩挲著鄭嫻兒的手,許久才嘆道:“就連朝廷改天換日都沒能把這件事蓋過去,旁的閑話只怕更不頂用。我是在想——” 鄭嫻兒安靜地聽著,并不打算插話。 于是樓夫人只得繼續說道:“自古市井流言,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一是內宅隱事,二是……怪力亂神?!?/br> 這話倒是十分中肯。鄭嫻兒細品了品,微微點頭。 她和樓闕的私情算是“內宅隱事”,所以樓夫人是打算在“怪力亂神”這四個字上下功夫了? 果然,樓夫人見她點頭,立刻便繼續道:“我的主意是,咱們想法子散一些新的流言出去,就說你腹中這孩子,其實是閎兒的?!?/br> 鄭嫻兒一呆:“三爺的?” “不錯,”樓夫人坐直了身子,“就說是閎兒的!咱們可以買通幾個巫婆神漢之類的妖人來作證,說得玄乎一點,自然會有人信?!?/br> 饒是鄭嫻兒自己時常天馬行空胡思亂想,聽見這話也不由得呆住了。 樓夫人卻絮絮叨叨的,把她的打算全盤說了出來:——樓家三少奶奶自進門以來時常夢魘,初時以為是邪祟,后來請了高人上門,才知道是三爺的亡魂得知娶了媳婦,夜里回來圓房成親過日子的。 ——至于樓三奶奶腹中之物,那當然是樓家三爺的血脈,只因是個鬼胎,怕說出去太過駭人聽聞,因此府中一直死死地瞞著,不敢叫外人知曉。 ——那日在斷頭臺上,此事驟然揭破,樓三奶奶唯恐腹中之子被當做“妖物”戕害,因此不愿坦承有孕之事。五公子為保住亡兄血脈,甘愿自損令名,將此事擔在了自己的身上。 …… 鄭嫻兒聽樓夫人說罷,只覺得荒誕不經,比任何一篇山野怪談都更加虛妄可笑。 樓夫人見她仍在猶豫,便攥了她的手,長嘆道:“我思來想去,也只有這一個法子能為闕兒挽回幾分名聲了。事已至此,我也不敢奢望人人都信,只要十個里頭能有一個信了咱這番說辭,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唉,這么做雖說有些對不住閎兒……但畢竟生者的前程更重要!” 鄭嫻兒細細地思忖了一番,瞇起眼睛笑了笑:“市井流言,確實更青睞神鬼怪談。只是……如果他們真的信了,我這孩子會不會真的被當作妖物看待?相比如今的困境,我更害怕看到有人圍追堵截逼我除掉‘鬼胎’?!?/br> “那不會的!”樓夫人忙道,“闕兒的名聲恢復一分,世人對他的信任和尊重就會增加三分。他拼上名聲也要保下的孩子,桑榆縣的百姓不會動。更何況如今已經沒了黎縣令,那個李縣丞感激咱們家,必定會愿意幫這個忙的?!?/br> 鄭嫻兒靠在床邊閉目思忖半天,終于嘆道:“太太思慮周詳。不過——我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