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一杯茶尚未飲盡,便已經有客人進了門。 看到堂上掛著的那幅字,客人撫掌大贊:“‘逢兇化吉’?好個‘逢兇化吉’!樓家遭逢奇冤,本以為是一場大難,誰知一轉眼就這么輕輕巧巧地揭了過去,可不是正應了‘逢兇化吉’這四個字?大拙大巧、大俗大雅,這家茶樓,有趣!” 劉掌柜聞言大喜,忙親自雙手托了茶水和銅牌送過去,笑道:“這掛幅正是我們東家在樓家落難期間一針一線親手繡的,如今樓家蒙受皇恩脫此大難,這掛幅也算是沾了幾分喜氣,故此掛在中堂之上,愿進店的客人同喜同賀,遇難成祥?!?/br> 客人接過銅牌,贊了一聲“妙”。 劉掌柜樂顛顛地說了幾句奉承話,忙又上樓去找了鄭嫻兒,喜滋滋的:“奶奶,真的有客人上門了!” 鄭嫻兒失笑:“一個客人上門,就把你樂成這個樣子?” 劉掌柜訕訕地笑了兩聲。 小枝笑道:“先前沒有客人上門,是因為咱們樓家牽扯著‘謀逆’的案子。如今既已知道那案子是子虛烏有,客人沒了忌諱,自然就會回來了——這都想不明白?” “可是……”劉掌柜欲言又止。 鄭嫻兒漫不經心地笑著:“怎么,劉掌柜以為我的名聲會妨礙店里的生意?” 劉掌柜不敢點頭,又不愿搖頭,一時有些尷尬。 鄭嫻兒挑簾看著下面的長街,笑得安閑。 飲杯茶而已,哪個茶客會無聊到先對茶樓主人的品行作一番考量?何況真要論起來,“寡婦”的名聲難道就比“蕩婦”好聽了? 鄭嫻兒久居市井,早已慣看人心。別看如今滿城百姓嘴里罵她罵得歡,可真正在心里瞧不起她的有幾個?說不定,越是嘴里罵得厲害的,越恨不得把自己來替了她呢! 要說有誰會真正厭憎她,想必只有褚先生那樣的道學先生了。問題是,這間茶樓本來也不稀罕道學先生上門??! 這會兒工夫,樓下又來了兩撥茶客,占了三四張桌子互相招呼著,十分熱鬧。 倒好像這茶樓從未冷清過似的。 劉掌柜想下去招呼,走到門口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鄭嫻兒憑窗站著,一如從前。 倒好像外面紛紛人言,全然不曾傳到她的耳中似的。 劉掌柜嘆息了一聲,快步走了下去,很快便堆起笑臉,在一眾茶客中間寒暄著。 鄭嫻兒居高臨下地看了一會兒,臉上帶起了笑意:“春杏,去叫馬車,咱們回去?!?/br> “回府?”春杏多問了一句。 小枝拍了她一把:“回府做什么?咱們回綴錦閣去!” 春杏吐了吐舌頭,轉身下樓。 鄭嫻兒也跟著出門,扶著小枝的手走得十分小心。 韓婆子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跟著,忍不住問:“奶奶為什么不回府去???府里……大家都感念奶奶的恩情,并不會有人說三道四的?!?/br> 鄭嫻兒淺淺地笑了一下,并不作答。 這個問題實在無法回答。她確實有些抗拒回府去住,但個中緣由,卻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下樓之后,撲面而來的便是一股茶香,伴著一片歡聲笑語,倒顯得這殘冬的寒氣無處躲藏了。 有人認出了鄭嫻兒,笑語聲戛然而止。 劉掌柜忙迎上來:“奶奶怎么下來了?” 小枝正要答話,鄭嫻兒已笑道:“茶樓有你便足夠了,我又何必在這兒蹲著?這些日子我都住在綴錦閣,你若有事,打發人去那里找我便是了?!?/br> 劉掌柜忙答應著,躬身送她出門。 茶客們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臉上的神色都有些古怪。 當然,明里暗里都在打量鄭嫻兒,也有人悄悄地觀察她的肚子,當然是什么都看不出來。 鄭嫻兒微微笑著,依舊任人打量,并不回避。 終于有個人高馬大的女子按捺不住,站起來問:“樓三奶奶,這兩天城中盛傳您與府上五公子私通有孕,是真是假?” 鄭嫻兒向對方打量了一眼,笑容未變:“是啊?!?/br> 對方顯然沒料到她會這樣坦然承認,一時有些無措,臉上的神色便愈發古怪了。 鄭嫻兒見了,唇角一翹,笑得愈發愉悅。 有個男客拍案而起:“你放著好好的貞婦不當,怎么會做出那種糊涂事?是不是樓五公子強迫于你?” 鄭嫻兒本待要走,聞言又頓住了腳步,訝然追問:“你怎么會這樣想?” 那茶客大為驚訝:“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鄭嫻兒否認得很直接。 先前那女客坐了回去,端起茶盞一飲而盡。 男客的臉上紅了紅,似乎有些氣急敗壞:“怎么可能不是?你做貞婦,受朝廷供養,又體面又尊貴,怎么可能自甘墮落……” “因為他好看啊?!编崑箖汉?,輕聲嘀咕道。 偏那茶客耳尖聽見了,臉上便漲得更紅了。 鄭嫻兒粲然一笑,轉身出門。 外面,馬車早已在等著了。 鄭嫻兒在門口略站了一站,看見對面的清韻茶樓依舊大門緊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這時,身后的議論聲又響了起來。 有人說“樓五公子由羽林衛親自護送進京,可見新帝重視,今后平步青云已是注定”。 有人說“那人品性未必上佳,才華卻必然是有的”。 有人說“有才無德才叫糟糕,今日能私通寡嫂,來日未必便不能弒君弒父”。 還有人說“若是先前那些傳言不假,這位樓五公子怕是新帝的大功臣了,進京之后財帛美人自然消受不盡”。 不知是誰低低地嘆了一聲:“自古都說癡心女子負心漢,天下男子還是薄幸的多!京城里有榮華富貴,有財帛美人,只怕家里這一位難有好下場??!” “奶奶?!毙≈Τ读顺多崑箖旱囊滦?。 鄭嫻兒低笑一聲,上了馬車。 回到綴錦閣,程掌柜便迎了上來,笑道:“京城里的榜文終于下來了,列了偽帝二十八條罪狀,終身圈禁。新帝選在春龍節舉行登基大典,改年號為‘正定’,今年便是正定元年?!?/br> “今天才來,可真夠慢的!”小枝笑了一聲。 程掌柜點頭附和,又繼續道:“給咱們桑榆縣的還有另一道旨意,說是黎縣令在褚仲坦反詩一案之中濫用刑罰、屈打成招,險些釀成大禍,著押赴京城與路思禮一同受審。咱們桑榆縣如今沒有縣令,政事都交給縣丞處理了?!?/br> 鄭嫻兒一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黎縣令也要去京城受審?” 程掌柜笑得很開心:“這不是好事嘛!” “確實是好事,”鄭嫻兒勉強笑了笑,“只可惜了黎賡那個書呆子。若是他父親獲罪入獄,他的前程也就毀了?!?/br> “那也是他活該!”小枝在旁邊嗤笑了一聲。 鄭嫻兒搖頭苦笑一聲,又嘆道:“果真還是改天換地了啊……” 程掌柜陪著她一同進了后院,低聲說道:“如今城中議論紛紛,都在傳說褚先生那樁案子是偽帝排除異己的手段,還說褚先生和門下弟子早已在為新帝效力,年前席卷天下的那些流言,就是褚先生和弟子們的手筆?!?/br> 鄭嫻兒進屋坐下,笑道:“若傳言是真,咱們桑榆縣的那批書生,前途不可限量??!” “是啊,”小枝接道,“一下子出去那么多從龍之臣,咱們桑榆縣的前程同樣不可限量呢!” 程掌柜陪著笑了兩聲,眉頭卻沒有舒展:“東家就不擔心?” “擔心什么?”鄭嫻兒反問。 程掌柜看著她,小心翼翼地道:“京中風起云涌,五公子他可是卷進這風浪的正中間去了!” 鄭嫻兒抿嘴笑道:“他既然敢卷進去,就該有隨時被淹沒的覺悟,我有什么好擔心的?與其擔心他,我倒更愿意擔心咱們自己的生意——讓你進新貨,你安排得怎么樣了?” 程掌柜忙道:“伙計們已經去了,兩三天內一定能辦妥。還有……東家不在的時候,店里來了兩撥客人,伙計覺得生意做不成不吉利,就把東西按進貨價賣了。四尺細棉布、一支鎏金簪子,都是不值錢的東西?!?/br> “做得不錯?!编崑箖盒χ澚艘宦?。 有客人進門便是好事,賺錢倒不用著急。 程掌柜的臉上松了一松,隨后又笑嘆道:“總算是起死回生了?!?/br> “先別高興得太早,”鄭嫻兒揉了揉眉心,“綴錦閣不同于茶樓。咱們的客人多是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把名聲看得比命還重要的。如今我的名聲糟得很,她們怕受連累不敢上門也不是不可能?!?/br> 程掌柜聞言,果然又現出了愁容:“二山子他們也是這么說。這兩天樓家的案子沒事了,那些尋常路人已經不再繞道而行,可是富貴人家的太太小姐們還是不肯往這邊走?!?/br> “情理之中?!编崑箖狠p敲桌面,笑了一聲。 小枝急了:“那咱們怎么辦???” 鄭嫻兒不慌不忙:“你急什么?茶樓的生意很快就能恢復如常,咱們這里那些普通的東西也能賣得出去,還有什么好焦躁的?難道離了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們,咱們就活不下去了不成?” “可這樣下去畢竟不是辦法??!”程掌柜憂心忡忡。 小枝嘆道:“上一次起死回生,是因為奶奶的刺繡受了偽帝的贊賞,這一次——如果新皇帝也能有點動靜就好了?!?/br> 在場幾人都覺得這丫頭簡直是在說瘋話。 鄭嫻兒卻擰緊了眉頭,若有所思。 讓新皇帝為綴錦閣說句話?這似乎是異想天開,但——她為什么莫名地覺得并非不可能呢? 苦思許久,鄭嫻兒始終沒想起自己的這份自信是從何而來,只得搖頭笑道:“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咱們的生意需要慢慢做,時候到了自然就好了?!?/br> 程掌柜答應著,退了下去。 鄭嫻兒順勢也就攆走了丫頭們,自己回房坐了下來。 她的枕下藏著一副未完成的刺繡,正是先前曾經被樓闕搶走的那幅園林風景。 這東西輾轉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樓闕竟也沒有向她提起,莫非忘了? 想到那些茶客們的閑言碎語,鄭嫻兒終于還是難免有些擔憂。 京中風物繁華,美人如云??! 先前她有些疑惑,不知他為什么那樣急著走,剛才聽到程掌柜的話便想明白了。 二月初二春龍節,新帝登基。 他今日啟程赴京,快馬加鞭剛巧能趕得上。若是遲了一日,恐怕就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