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那人嘴快,陳景行不及阻止,他已經一口氣說完了。 在場的有幾個正是那夜在花船上一起荒唐的,甚至連給樓闕酒里下藥的那人都在。一經點醒,眾人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當然多數人是不知道這檔子事的,于是知道的就格外得意起來,刻意壓著嗓子把那件事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說的人和聽的人都興奮得滿面紅光。 那對道貌岸然的狗男女! 早在幾個月前就一起上過枕香樓的花船! “花船”是怎么回事,是個男人就心知肚明。 所以,這幫書生再看樓闕的時候,那眼神里的含義就更加直白了:樓桐階啊樓桐階,說你是禽獸,人家禽獸它爹媽都得來找我們拼命! 眼瞅著這邊的氣氛越來越不對,陳景行心里只暗叫“糟糕”,辦法那是萬萬想不出來的了。 那邊黎縣令耐著性子等了好久,直到周圍的議論聲已經徹底放開了,他才干咳了一聲,威嚴地開了口:“鄭氏,你這是承認腹中懷有孽種了?” “哦?!编崑箖阂廊蛔谧雷由?,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 她倒不想承認呢,可是不承認有用嗎?她的豬隊友早已經把她賣了個徹徹底底了! 黎縣令雖然挺著胸背著手一副官相,可是這會兒鄭嫻兒坐著他站著,只這一點上就處在了劣勢,倒好像鄭嫻兒才是個官似的。 好在黎縣令他老人家寬宏大量不計較這一點,反而捋著胡子露出了一臉為難的神情:“唉,年輕人吶……好好的怎么會成了這個樣子!雖說守寡不容易,可正因其不易,你更該心志堅定守節不移才對!如今……唉,法不容情,法不容情??!” 鄭嫻兒繼續瞪著樓闕生氣,根本懶得理會黎縣令說了什么。 黎縣令等了半天也不見鄭嫻兒求饒,鬧得他心里好一陣失落,只得又繼續說道:“你是圣上親自下旨褒獎過的‘貞婦’,如今鬧出這樣的事來,這可是不折不扣的欺君之罪!縱然本縣有心輕判,上頭怕也容不下這等事!還有你的jian夫……” 樓闕剛被鄭嫻兒劈頭蓋臉罵了一通,正憋了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泄呢,這會兒一聽黎縣令提起“jian夫”,他“唰”地一下子就轉過了身:“在這兒呢,有話直說!” 這一嗓子的氣勢實在太足了點,黎縣令猝不及防,竟被他嚇得打了個趔趄:“你、你……” “你什么你?”樓闕直接嗆了上去,“jian夫是我,你想怎么著?” 黎縣令抹了一把汗,硬撐著盛氣凌人的架子:“既然你肯認罪,那就好辦。傷風敗俗的事本縣可以不予計較,可你們這欺君之罪……” “黎大人此話當真?”鄭嫻兒忽然從桌子上跳了下來。 樓闕大驚失色,忙沖過來扶她:“誰讓你跳的!閃著腰怎么辦?摔著了怎么辦?懷著孩子還那么瘋瘋癲癲的!” “邊兒去!”鄭嫻兒隨手甩開他,徑直沖到了黎縣令的面前。 黎縣令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兩步。 鄭嫻兒露出笑容,一臉友善:“黎大人,你剛才說‘傷風敗俗的事不予計較,只追究欺君之罪’,是這個意思對吧?” 黎縣令直覺鄭嫻兒又在給他挖坑了??伤毤毜叵肓税胩?,始終沒發現坑在哪兒,只得點了點頭:“不錯。你一邊與人私通一邊頂著‘貞婦’的名頭招搖撞騙,這欺君之罪是跑不了的?!?/br> “這個我認!”鄭嫻兒很隨意地擺了擺手。 黎縣令有些懵。 欺君之罪!要殺頭的!這就認了? 樓闕亦步亦趨呈保護的姿態站在鄭嫻兒身后,臉上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 黎縣令定了定神,招呼了幾個官差過來:“既然這對……既然他們已經認罪了,即刻押走收監,待出了正月之后問斬!” 官差高聲答應著,便要過來拿人。 鄭嫻兒不慌不忙地抬了抬手:“且慢,我還有話說!” 黎縣令立刻搖頭:“你想求本縣準你生下孩子?此事斷無可能!你鬧出這樣的事已經是桑榆縣之恥,這孽種若是生了下來……” “打??!”鄭嫻兒不耐煩地打斷了黎縣令的絮叨,一招手把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葛豐叫了過來。 黎縣令一看葛豐那副俯首帖耳的狗腿相,心中立刻大叫:“不妙!” 鄭嫻兒對葛豐的識相很滿意,雙手一揣又靠在了桌子上:“我問你,京城里的皇帝換了沒?” 輕輕一語,石破天驚! 什么叫‘京城里的皇帝換了沒’?她以為皇帝跟鍋沿上的笤帚疙瘩一樣說換就換? 這種話虧她敢說出口! 更可怕的是,這話她問的是誰?葛豐如今可是京城里來傳旨的欽差! 黎縣令覺得鄭嫻兒一定是瘋了:當面問人家欽差“皇帝換了沒”,差不多就等于當面問一個大孝子“你爹死了沒”,這不是傻,這是典型的找死??! 可惜下一刻,黎縣令就意識到應該是他自己瘋了。 因為,葛豐臉上的笑容一點也沒變,神情語氣那叫一個波瀾不驚:“換了??!正月十五那天晚上換的!” 這態度這腔調,可不就跟換個笤帚疙瘩一樣不當回事嘛! 黎縣令呆了,曾巡撫呆了,剛剛死里逃生就趕來看熱鬧的一大片書生和他們的家人們也都呆了。 換皇帝這件事,褚先生和幾個信得過的學生其實是有數的,可是曾巡撫黎縣令他們不知道,百姓們不知道??! 冷不丁地換了個皇帝,這是個驚天動地的大新聞!跟這件事相比,小寡婦偷個漢子這種事,好像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當然鄭嫻兒不是這么想的。換個皇帝算啥?對她來說,沒有任何事能比先保住自己的性命更重要了! 因此,在眾人還沒有從呆愣中回過神來的時候,鄭嫻兒已經迫不及待地把話題繼續了下去:“如今皇帝已經換人當了,原先的皇帝因為弒君篡位被新皇帝問罪囚禁了,將來死后永不能入太廟,史書上也不可能記他的年號,今后官民學者提起他來,至多只能稱一聲‘偽帝’,是不是?” “不錯?!备鹭S仍舊笑瞇瞇的。 鄭嫻兒重重地拍了一下手:“著??!我這個‘貞婦’是‘偽帝’封的,頂多算個‘偽貞婦’,當今皇帝肯定是不認的!既然當今皇帝不認我是個‘貞婦’,那我怎么能算犯了欺君之罪呢?我‘欺’的是先前的‘偽帝’,黎大人硬說我‘欺君’,莫非您老人家的心里只認偽帝為‘君’?” 黎縣令嚇呆了。 這大帽子是說扣就扣???! 如果他敢承認自己“只認偽帝為君”,那就是自認“亂臣賊子”了,他敢嗎?! 關于“換皇帝”這件事,黎縣令雖不知底細,但先前已經有流言鋪墊,因此葛豐一承認他就信了。 變天了??! 桑榆縣離京城不近,消息閉塞,他吃虧了??! 鄭嫻兒可不管旁人吃虧不吃虧。 看見黎縣令呆若木雞的樣子,她心情大好:“話說,黎大人吶,您老人家是在偽帝當政期間中舉做官的吧?不知道新皇帝肯不肯認您這個縣令呢?還有曾巡撫……” 無辜躺槍的曾巡撫打了個哆嗦,忙道:“下官入仕已有二十余年,從未回京。至于京中有何變故,下官更是全然不知。如今欽差大人在此,下官自然一切聽從欽差大人吩咐?!?/br> 言外之意就是:我是先帝在位的時候考上的,跟那個“偽帝”沒關系;如今京城里換了皇帝,想咋處置我都行,我不反抗! 瞧瞧人家這覺悟!明明自己一點錯也沒有,還這么老實地表示“聽從安排”,誰還舍得處置他? 葛豐頷首一笑,表示對這個識時務的撫臺大人很滿意。 黎縣令可就不行了。這會兒他的兩條腿軟得跟面條似的,不知怎的就癱到地上去了。 偏偏葛豐不肯饒他,笑呵呵地說了一句:“黎縣令啊,本欽差剛剛還勸你老人家夾緊尾巴來著,現在看來,你的尾巴夾得可不怎么緊??!” 黎縣令被這句話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他到底不甘心,吭哧了半天還是忍不住說道:“可是樓家貞婦……” “嗯?”葛豐皺眉。 黎縣令醒過神來,再也不敢提“欺君之罪”,忙改口道:“樓家寡婦與人通jian傷風敗俗,本縣作為一方父母,不能坐視不管??!” 葛豐還沒答話,鄭嫻兒已經理直氣壯地嚷了起來:“傷風敗俗?你不是說傷風敗俗的事不計較了嗎?” 黎縣令被噎住了。 他是說過不追究這條罪名來著,可那不是因為“欺君之罪”已經足夠把這對jian夫yin婦拖去殺頭了嘛! 誰能想到這么三言兩語下來,天大的罪名就這么輕輕揭過了? 鄭嫻兒可不管黎縣令心里有多憋屈。反正這會兒估摸著自己不用死了,她的心情就比先前好了許多。 樓闕看見鄭嫻兒的臉上露出了笑影,忙賠著笑臉湊了過來。 鄭嫻兒白了他一眼:“你還有事嗎,jian夫?” “噗……”葛豐在一旁笑得形象全無。 樓闕一點也不惱,滿臉堆笑地過來牽起了鄭嫻兒的手腕。 鄭嫻兒“嗷”地一聲就跳了起來。 樓闕不明白自己又做錯了什么。 還是小枝忙過來扶住了鄭嫻兒,小心地翻起她的衣袖查看了一番:“這腕子腫得厲害,恐怕是傷著筋骨了,今后可得加倍小心著點!” 鄭嫻兒擦了擦額頭上疼出來的汗,點了點頭。 樓闕這才想起先前聽說的事,忙問:“沛民說你摔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鄭嫻兒漫不經心地道:“不算摔暈的吧,頂多就是手腕上疼得受不住了?!?/br> 小枝忿忿地道:“你說得倒輕巧!沒見你這么不要命的,砍頭就讓他砍嘛,又不是砍你的頭!你何苦拿自己的命往那老賊身上撞!要不是這只手撐著,你恐怕……” 樓闕從這幾句話里聽出了幾分真相,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忙擠走小枝,自己過來扶住了鄭嫻兒:“還是為我?你那么舍不得我死?” 鄭嫻兒懶得同他說話。 樓闕自己傻笑了一陣,扶著鄭嫻兒走出兩步,卻發現她雙腿走得歪歪扭扭的,似乎是累得狠了。 一點兒遲疑也沒有,樓闕干脆利索地俯下身,打橫把鄭嫻兒抱了起來:“走,咱們回家!” 鄭嫻兒一點也沒覺得臉紅,任由他那么抱著。 反正她的臉皮厚嘛,就算真這么一路抱回家去,她也不會覺得難堪的。 可惜的是,樓闕剛走出兩步就被人攔了下來。 是褚先生。 對這位德高望重的恩師,樓闕是很尊敬的。他立刻把鄭嫻兒放了下來,躬身向先生施禮。 褚先生卻避開了,揪著胡子冷著臉看著他。 如果忽略掉那張微黃的老臉上那兩只紅腫的眼泡子的話,這個模樣顯然是極有威嚴的。 樓闕低眉順眼:“先生有何吩咐?” “不敢,”褚先生硬邦邦地道,“老朽才疏學淺,不敢當你的先生!” 這是非常嚴厲的批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