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節
讀書人最是尊師重道,尤其是正式磕頭拜過師的先生,那是要尊敬一輩子的。被先生逐出門墻的學子,可以說一輩子的前程就算是毀了。 樓闕倒沒有顯得十分慌張,只是神色有些為難:“先生,這件事……” 褚先生氣得胡須亂顫:“老朽不想聽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骯臟事!樓闕,你這些年的圣賢書,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樓闕還沒來得及答話,鄭嫻兒已在旁冷笑道:“圣賢書了不起么?你們的孔老夫子他自己還是他爹媽野合生下來的呢!先生知道‘野合’是什么意思嗎?‘野合’的意思就是……” “你給我住口!”褚先生險些氣死過去。 鄭嫻兒撇了撇嘴,一臉委屈:“憑什么兇我,我又沒說錯!” 褚先生越想越氣,忍不住把矛頭對準了鄭嫻兒:“桐階一向行規步矩,老夫不信他會做出那等悖逆人倫的事來!一定是你……你這個妖女迷惑了他,是不是!” “是??!”鄭嫻兒應承得十分坦然。 褚先生被噎了一下,好半天才順過氣來,臉色更難看了:“一邊靠著牌坊欺世盜名,一邊卻又不肯安心守節——樓家娶了你這樣的女人進門,真是家門不幸!” 鄭嫻兒無辜地攤了攤手:“你們家孟圣人都說了‘食色,性也’,我不能安心守節也不過是人性如此而已,有什么好奇怪的!至于牌坊——那又不是我自己要立起來的!我早就看那破玩意兒不順眼了,改天雇幾個人去把它砸了就是了!” “你……無恥之尤!”褚先生氣得險些接不上話去。 鄭嫻兒還待反駁,樓闕忙攥住了她的手,低聲勸道:“算了。先生生氣,咱讓他罵兩句也就沒事了?;厝ノ姨嫦壬蚰阗r罪!” 偏偏褚先生的耳朵好使得很,這話被他聽了去,他老人家的怒火又燒了起來:“樓闕,你如今越發連是非對錯都不懂了!你這等品性,如何對得起你的舉人功名!——學政大人,這件事,您當真不打算管嗎?” 學政大人在桑榆縣住了近一個月,一直不言不語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來著。這會兒忽然被褚先生點到名字,他竟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我嗎?可這……這事如何插手?難道當真要革了樓闕的功名?” 褚先生怒氣沖天:“他品性不佳,難道不該革了他的功名?” 第98章 我又不是養不起他! 學政大人認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看向樓闕:“你就沒有什么要說的?” 樓闕只管小心地扶著鄭嫻兒,其余的事并不上心:“我無所謂,大人看著辦就好!” 此話一出,周圍那些書生們已經快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 “功名”二字意味著什么?那是讀書人十年、二十年、一輩子寒窗苦讀的目標,是通往朝堂的青云之梯??! 樓闕這個不成器的,居然說革掉功名無所謂? 要知道,考中了舉人就可以直接做官的!而且樓闕還不是尋常的舉人,他是解元! 別人苦讀一輩子都未必能摸得到邊的解元身份,他說不要就不要了? 為了一個女人,值得嗎? 眾書生表示天才的世界很難懂,禽獸的世界更加難懂。 褚先生氣得捂著胸口咳了老半天,憤怒的目光又落到了鄭嫻兒的身上:“桐階本該有大好的前程,你就忍心讓他毀在你的手上?” 褚先生自認這句話說得極有技巧。他并沒有指責鄭嫻兒失節,而是把重點放在了樓闕的前程上。 他相信,女人天生就是具有犧牲和奉獻精神的。意識到自己會耽誤心愛之人的前程之后,聰明的女人都會選擇揮慧劍斬情絲。歷朝歷代那些著名的賢德女子不都是這樣的嗎? 很顯然,褚先生是注定要失望的。從他最開始拿鄭嫻兒跟古代那些賢德女子相類比的時候,就注定了他這個推論會錯得一塌糊涂。 只見鄭嫻兒站直了身子,蒼白疲憊的臉上偏露出一個自信得很欠揍的笑容:“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毀了就毀了唄,我又不是養不起他!” 樓闕聽了這番話非常感動,然而葛豐在旁邊已經快要笑死了。 最慘的是滿懷信心地等著鄭嫻兒主動退讓的褚先生。這會兒他只覺得一口老血堵在心口,噎得他差不多就快要歸西了。 ——女娃!愛的真諦是犧牲和奉獻,你懂嗎! 鄭嫻兒表示:瞎說!愛的真諦明明是“看著順眼”和“睡得舒服”! 總之,這一輪交鋒,褚先生仍然沒有占到便宜。他悲哀地發現,想讓這個狐貍精主動離開他的得意門生似乎是不太現實的。 那咋辦呢?褚先生犯了難。 這時,樓闕早已經把褚先生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了。 書呆子的心思最好猜了,尤其是上了年紀的書呆子,那心思完全就寫在臉上,連點兒修辭手法都不帶用的! 看透了褚先生心思的樓闕安撫地拍了拍鄭嫻兒的手背,抬頭向褚先生笑道:“學生不肖,累先生傷心生氣,先生若要責罰,學生無怨言。只是……時至今日大錯已經鑄成,學生不能再擔一項‘始亂終棄’的罪名,請先生體諒?!?/br> 褚先生臉上一僵,無言以對了。 還能說啥?他的心思已經被看穿了,而且人家樓闕自己明顯比他想得更加周到,他還摻和個什么勁? 這會兒,看見樓闕那張笑臉他就生氣! 想了半天發現沒什么可說的,褚先生便氣呼呼地“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學政大人見狀忙大聲說道:“樓闕與寡嫂私通,確實私德有失。但既然兩廂情愿,那就不能算是作jian犯科,這功名——還是先留著吧!” 鄭嫻兒清清楚楚地看到,學政大人這番話說完之后,褚先生的腳步明顯比先前輕快了許多。 所以,他老人家其實根本舍不得革掉樓闕的功名,對吧? 無辜被拉出來遛了一圈的學政大人深深地看了樓闕一眼,嘆道:“死里逃生,都不容易?;厝ズ煤眯魂嚢?!” 樓闕從容道了謝,然后重新彎腰抱起鄭嫻兒,大步往外走。 兩旁遲遲沒有散去的書生們看得目瞪口呆。 你們! 能不能! 收斂一點! 樓闕當然看到了他昔日的同窗好友們,也看到了他年前才結交的新朋友陳景行及其跟班們。 那些人神色各異,有驚愕的、有佩服的、有鄙夷的,當然也有不懷好意的,樓闕統統不放在心上。 他甚至已經連他的老爹老娘都忘了,全然不管自己家的人會不會被人一路嘲笑到家。 現在,什么人都沒有他的媳婦他的娃重要! 怎么就有了呢? ——樓闕低下頭,看了看懷里那個似乎比先前更瘦弱了幾分的女人,心里仍覺得有些不敢相信。 鄭嫻兒窩在樓闕的懷里,自動屏蔽掉遠處那些“嗡嗡”的議論聲,愜意地瞇起了眼睛。 隨后便覺得困意襲來,再也不想把眼睛睜開了。 樓闕本來還有一肚子問題要問她,此時看見她這副模樣,只得暫時閉嘴了。 穿過斷頭臺,樓闕很容易就找到了鄭嫻兒來時所乘的馬車,跟小枝一起輕手輕腳地把鄭嫻兒搬了上去。 正要關車門,抬頭卻看見葛豐喘吁吁地跑了過來:“你們那么快干什么?我不過是留下來收拾了一下那個路思禮,你們就不等我了?” 樓闕皺眉:“欽差大人衣錦還鄉,不趕緊回家拜見父母,只管跟著我跑什么?” “得了吧你!”葛豐伸手卡住了車門,“我是什么底細,你不知道?還‘欽差大人’呢,要不是沾了你的光,我連宮里那位的面都見不著!今兒好歹算是趕在砍頭之前把你救了下來,我這顆腦袋也可以放回原處了!” “多謝你了?!睒顷I誠心誠意地道。 葛豐擺了擺手表示不需要這一套,隨后卻又露出了一個欠揍的笑容:“一個‘謝’字就打發我了?你總該拿出點實質的東西來才行!” 樓闕認真地道:“我可以跟宮里那位說一聲,今后傳旨的差事都讓你辦,你看怎樣?又體面又威風!” 葛豐忙不迭地點了點頭,忽聽小枝在車里笑了起來。 “怎么?”葛豐疑心自己被耍了,一時卻沒有想通其中關竅。 小枝看他可憐,忍不住探出頭來笑道:“葛四公子想當傳旨太監???這個理想倒挺遠大,就是不知道挨那一刀疼不疼?” 葛豐這才想起來,“傳旨”確實通常都是太監的差事來著。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辦這趟差事,樓闕非但不感激,反倒變著法子戲弄他,葛豐就覺得自己委屈壞了。 他卻不知道樓闕的心里更委屈。 他好容易從牢里出來了,好容易可以明目張膽地抱著他的女人了,葛豐這個混賬東西能不能識趣一點? 答案很顯然是不能的。 趁樓闕不留神的工夫,葛豐直接一伸手把車門拉開一條縫,然后像條泥鰍一樣“滋溜”一下子鉆了進去。 他甚至還沒忘了回過頭來向后面的幾個羽林郎吩咐了一聲:“跟著這輛馬車走就行!如果跟丟了,就直接到樓家去!” “我說過會收留你們嗎?”樓闕疑惑了。 “嘁!”葛豐盤腿往角落里一坐,“你還打算裝糊涂吶?外頭那幫小兔崽子真正的主子是誰,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樓闕皺了皺眉,一臉嚴肅:“羽林衛只聽命于皇上!” 葛豐翻個白眼,一臉“你真沒勁”的無奈:“總之,這些人是過來受你差遣的,當然應該是你們樓家招待!宮里那位讓我傳話給你,叫你收拾收拾盡早回京——最好三天之內就動身!” “三天?”樓闕皺眉,回頭看了看睡在角落里的鄭嫻兒。 葛豐當然知道他的心思,想也不想便道:“舍不得?那就直接帶她一起去唄!” “現在還不行!”樓闕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 葛豐大致能猜到他在顧慮什么,小枝卻立刻不樂意了:“你剛弄出這么大個爛攤子來,一轉眼又要走?你走了倒是清凈了,讓奶奶怎么辦?她還能見人嗎!她為了救你費心費力,把自己都熬成什么樣了,你還這么坑她!早知道會這樣,奶奶她就不該管你,讓你被砍了腦袋才好呢!” 樓闕老老實實地由著她罵,一句也不還口。 葛豐在旁看得十分高興:“樓闕啊樓闕,你如今是越來越窩囊了,連小丫頭都敢罵你!” “沒辦法,她主子厲害,而且非常護短?!睒顷I一臉委屈。 倒弄得小枝不好意思再罵了,只好躲到一邊去生悶氣。 樓闕拿過鄭嫻兒受傷的那只手腕來,本想替她揉一揉,不料鄭嫻兒疼得倏地縮了回去,人卻沒醒。 葛豐見狀忙勸道:“若是傷了筋骨,還是不要隨便揉的好?;厝ヅc藥涂著,消了腫再作打算不遲?!?/br> 樓闕知道只得如此,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車里安靜了下來,葛豐便覺得渾身不得勁兒,忍不住又犯起了嘴賤:“喂,你說……我跟你們坐同一輛馬車回來,那些說閑話的會不會以為你是替我背黑鍋的?畢竟我的名聲可比你的壞多了!” 樓闕有些心不在焉,愣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這時,葛豐已經很沒膽地縮到門邊去了。 樓闕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你放心好了。別說我還在這馬車上,就算我不在,眾人眼看著你跟嫻兒兩人坐一輛馬車,也不會有任何閑話傳出來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