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此話一出,附和者眾。 要不咋說都是實誠人呢?雖然貞婦失節是個激動人心的大新聞,可這一大幫子剛剛承了她的情的書生家屬們仍然愿意相信這事兒純粹是那大夫胡說八道。 鄭嫻兒呆站了半天,仍然沒能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 居然……真的有了?! 她始終不敢相信自己還能懷上孩子。哪怕這幾天癥狀已經那么明顯了,她還是堅持認為自己只是心情不好才吃不下飯,又或者是吃壞了肚子…… 這會兒,卻再也沒辦法自欺欺人了。 只是心里仍然亂糟糟的。 怎么就有了呢?不是都說青樓的藥方很傷身子,因此妓女從良之后也往往終身無所出嗎?怎么到了她這兒就不靈了呢? 枕香樓那碗涼藥湯的真實用途難道是充饑嗎? 這他媽的簡直太坑娘了! 鄭嫻兒心里直罵娘,面上始終是一臉茫然。 圍觀群眾表示:明白了。 于是,那個可憐的老大夫又承受了一片指責和謾罵,另外還獲贈了好幾口唾沫。 這也虧得讀書人家家教好,否則他老人家沒準兒還要挨揍。 那邊黎縣令一看這風向不對,眉頭一皺,背著手走了過來:“李大夫,本縣問你,你是不是醫術不精,信口開河污蔑樓家貞婦?” 老大夫聞言立刻撲到地上,老淚縱橫:“太爺,您可要替小人做主??!小人開了一輩子醫館,還從來沒被人這么指著鼻子罵過!喜脈是最明顯的脈象,就連學醫兩個月的小藥童都能診出來!小人診了一輩子脈,怎么可能連喜脈都弄錯!” 黎縣令咳了一聲表示知道了,然后便轉向了鄭嫻兒:“你怎么說?” 這時鄭嫻兒已經從震驚中清醒了過來。 她知道今日事情只怕要糟,卻沒有不打自招的道理。 迎上黎縣令的目光,鄭嫻兒瞇起了眼睛:“什么‘怎么說’?大人問的是您老人家勾結假欽差屈打成招險些冤殺數百無辜之人的事么?這種事歸朝廷管,您老人家問我做什么?” 話音未落,周圍已經響起了一片附和之聲:“就是,就是!” “黎縣令自己罪行累累,居然還有臉咬著樓家貞婦不放!” “依我看,那個庸醫說不定就是黎縣令買通了的!” “編一個‘貞婦失節’的案子轉移咱們的視線,以為咱們就會忘了他做過多少傷天害理的事?” …… 在場眾人都是被黎縣令動過大刑的,這會兒想起自己在牢里受的委屈,人人切齒痛恨,幾乎便要沖上來扯住黎縣令撕咬。 黎縣令被這洶涌的民意嚇壞了,愈發不肯放過自己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樓三奶奶,您可別裝傻!您頂著個‘貞婦’的名頭,一舉一動可都關系著咱們全縣的名聲吶!這會兒您自己做了那偷雞摸狗見不得人的事,帶累了全縣的名聲和風氣——就算是皇上能饒你,咱縣里可不是藏污納垢之地!” 沒等鄭嫻兒開口,小枝已坐在地上吼了起來:“桑榆縣不是藏污納垢之地?那太好了!你黎縣令就是桑榆縣的‘污垢’,你先把你自己斬了再說!” 饒是在這樣緊張的時候,鄭嫻兒仍然忍不住笑了:“好小枝,不枉我疼你!” 黎縣令猛然意識到吵架不能解決問題,忙回頭去吩咐自己的親隨:“去!多找幾個大夫來!本縣看她能嘴硬到什么時候!” 鄭嫻兒心里突地一沉,暗叫不妙。 這工夫,下頭的百姓倒是散了大半了,臺上的人卻幾乎一個都沒有離開。 雖然多數人很理智地選擇了靜觀其變,但架不住消息太勁爆,沒一會兒就在眾人口耳之間傳了個遍。 這會兒,整個斷頭臺上只有倆人還沒有聽到這個消息:一個是正在興致勃勃地嘲笑著樓闕的欽差大人葛豐,另一個就是正在被他嘲笑的樓闕本人。 終于,焦躁了老半天卻始終一籌莫展的樓閔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桐階,事情鬧大了,你還不快想辦法?” “什么事鬧大了?”被葛豐變著花樣嘲笑了足有兩刻鐘的樓闕還在發懵。 穩重如樓閔,此刻竟也焦躁地跺起了腳:“你家那個……被人診出有孕兩個月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就你還不知道!” “誰?!”樓闕更懵了。 還是葛豐反應快,“嗷”地一聲跳了起來:“你說那個女瘋子懷孕了?!天啊……她剛剛不是摔暈過去了?壞了,孩子不會摔沒了吧?!” 樓闕醒過神來,一把揪住了他大哥的衣領:“你說誰?!嫻兒……她懷孕了?!” 樓閔驚恐地點了點頭。 一眨眼,樓闕沒影兒了。 “壞了!”葛豐拔腿便追,“樓闕那傻子可別干蠢事!” 樓閔邁著方步慢吞吞地在后面跟著,并不十分著急。 他覺得這姓葛的是杞人憂天了。 他家五弟一向聰明,怎么會干蠢事呢? 第97章 jian夫是我! 吶,事實證明呢,還是葛豐看人準! 樓闕還真干了一樁其蠢無比的事。 到了監斬臺前,他完全沒有向旁人打聽此刻的狀況,直接撞開人群沖到了最里面,一把抱住了還準備繼續狡辯的鄭嫻兒,一迭聲地問:“你怎么樣?好好的怎么會摔了?有沒有傷到哪兒?有孕的事是什么時候發現的?為什么不早跟我說?這段日子辛苦不辛苦?孩子有沒有折騰你……” 聚集了幾百人的監斬臺前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一幕,像集體中邪一樣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但說不出話,就連腦子也停擺了。 實在不能怪他們沒見過世面——過了今天之后,大家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了好嗎! 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樓闕連著問了十幾個問題,懷里的女人卻一聲沒吭。一開始他還能察覺到她像只發了脾氣的小貓一樣抓他撓他推他,后來就什么動靜都沒有了。 樓闕快要嚇死了,忙松開胳膊,雙手捧住了鄭嫻兒的臉:“嫻兒,你別嚇我!” 卻見鄭嫻兒瞇著一雙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樓闕傻了:“你……沒事?” 鄭嫻兒翹了翹唇角,露出一個很和藹很友善很有耐心的笑容:“沒事,我好著呢?!?/br> “沒事就好!”樓闕放了心。 隨后,他又隱隱地覺得不對勁起來。 ——剛才看到的那個笑容,怎么那么眼熟呢? ——對了,上次倆人一起出門的時候,有個傻子躺在“飲杯茶”的門口賴著不走,這女人就是用那樣的笑容外加一塊甜糕把人給騙走的! ——所以,他的女人這是把他當傻子對待了? 一不小心,樓闕就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鄭嫻兒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不見了,小白眼飛得樓闕的心里涼颼颼的,說出口的話那更是跟刀子似的:“你說我把你當傻子待?哦,那真是對不起了,我忘了你這腦瓜還不如個傻子!” “不是吧……”樓闕委屈得都快要縮到地上裝蘑菇了。 鄭嫻兒不客氣地揮手把他那兩只爪子拍到一邊去,自己一屁股坐在黎縣令面前的那張桌子上,罵開了:“樓闕你是不是缺心眼!我要說你是傻子,人家傻子都得來跟我拼命!我這兒正在厚著臉皮死咬著牙關抵賴呢,你倒好,你一來就什么都招了,都不用人審!我想問問你啊,先前黎縣令審你們那樁案子的時候,你是不是也這么沒腦子不打自招???嫌命長你撞墻去啊,你上吊去??!你別拖上我??!人家長嘴是吃飯的,你長那張嘴是專門用來給我挖坑的!” 樓闕被她罵得一聲也不敢吭,縮頭縮腦跟個鵪鶉似的。 周圍一大片人都看呆了。尤其是聞訊而來的那幫子秀才舉人們,以及樓闕的恩師褚先生,看得眼睛都直了。 鄭嫻兒罵得累了,嘆一口氣,收住了話頭:“算了,我也懶得罵你了!局面是你搞成這個樣子的,你自己想法子收場好了!” “哦?!睒顷I傻里傻氣地點了點頭。 鄭嫻兒拍拍額頭,忽然覺得有點兒生無可戀:她的男人上了一回刑場,好像給嚇傻了,怎么辦? 樓闕確實傻了,至于是不是被砍頭嚇傻的,那就要憑良心說話了。 反正這會兒,鄭嫻兒生了一陣悶氣再回頭看他的時候,就看見他臉上還是那副傻得不能再傻的表情,一雙眼睛直直地瞅著她的肚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真能瞅出點啥來。 鄭嫻兒看見就生氣,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別瞅了!有了!你的!托你老人家的福,我和這小孽障馬上要被人拖去騎木驢了!怎么樣,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們!”樓闕這句話說得倒是氣勢十足,很符合他作為桑榆縣第一才子的形象。 只可惜,從今天開始,他這個人已經徹底沒有形象可言了。 曾經以他為驕傲的恩師、曾經以他為榜樣的同窗好友們,這會兒正在邊上看著他,心里無一例外都覺得十分幻滅,臉上只差沒有明明白白地寫上“鄙視”兩個字了。 想不到你是這樣的樓桐階—— 偽君子??!衣冠禽獸??!畜生??! 旁人還好說,褚先生是直接氣得跌倒在了地上,老淚縱橫。 就連先前被判滿門抄斬的時候,他老人家也不曾哭成這個樣子。 旁邊的幾個學生回過神來,人人都覺得怒不可遏,仿佛人生的信仰都被毀掉了似的。有人沖到褚先生的面前,試圖扶他老人家起來:“先生犯不著為那種禽獸不如的東西生氣!咱們可別在這兒待著了,沒得臟了咱的眼睛!” 褚先生卻不肯起來,仍舊坐在地上哭。 更遠一些的地方,陳景行心情復雜地呆站著,而他身邊的那一幫子人已經炸了鍋:“天吶,竟然是真的!樓三奶奶真的偷漢子了,偷的還是……” “閉嘴吧!”陳景行不耐煩地呵斥了一聲。 誰知那人非但不閉嘴,反而湊過來拽了拽他的胳膊:“陳兄,你就別難過了!兄弟們知道你把那樓三奶奶看得跟神仙一樣呢,可她……唉,誰還沒個看走眼的時候呢?你看,就連褚先生不是也看錯了樓桐階嗎!” 陳景行揣了一肚子擔憂,愣是一句話也接不上去。 他確實是把鄭嫻兒看得神仙一樣來著。身旁這幫子人受了他的影響,從前也是一提“樓三奶奶”就佩服得不得了。 可是現在恐怕不一樣了。 陳景行他自己是先把鄭嫻兒最不堪最狼狽最兇狠的樣子看了個遍,然后才看到了她的好處,所以如今看她哪哪兒都好;旁人卻是先看到了她端正聰慧貞孝節烈種種好處,然后才看到這些表象掩蓋之下的那樁“丑事”,當然會覺得受到了欺騙,進而生出憤怒、鄙夷、厭憎之類的情緒來。 而且,這種情感一旦形成,今后再要改觀怕就難了。 俗話說“聲妓從良,一世煙花無礙;貞婦失節,半生清苦俱非”,便是這個道理! 這會兒,圍觀的眾人已經從驚愕之中回過神,開始紛紛議論起來了。 陳景行身邊那個書生忽然拍了一下手,大叫起來:“我想起來了!難怪剛看見樓三奶奶就覺得面熟呢!那次在枕香樓的花船上,樓桐階身邊那個女人,不就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