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節
四太爺由兩個孫輩扶著,離開椅子慢慢地站了起來:“分宗不分宗,那是男人的事!就算你有誥命在身,這種事也輪不到你來說話!” 他話音剛落,門外立刻響起了一個清朗的聲音:“輪不到她說話,那就由我們來說,如何?!” 鄭嫻兒心中一顫,下意識地跳了起來。 真的是“跳”。 等她意識到這樣有些失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椅子有兩三丈遠了。 幸好黎賡反應不慢,忙起身快步迎上前去,故意用身子擋在鄭嫻兒的前面,這才顯得她的反應不那么突兀了。 胡氏看見門口的人影,忙也站了起來,快步奔了過去。 于是瞬間之后,胡氏第一個撲過去抓住了樓閔的手,黎賡迎上樓闕,微笑點頭。鄭嫻兒忍著心酸,低頭斂衽:“你們……回來了!” 樓夫人由珍兒攙扶著,也快步迎了上來。 兩兄弟齊齊跪下向樓夫人行了禮,樓闕終于得了個空,向鄭嫻兒沉聲道:“我回來了,一切交給我?!?/br> 鄭嫻兒點點頭,眼圈立刻紅了。 隨后,樓闕扶著樓夫人、樓閔扶著安姨娘,一起回到了供桌旁邊。 族中眾人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愈發堅定了不肯分宗的決心。 ——謀逆大罪哪有回來的道理?他們兩兄弟此時回府,足可見罪名并不重,很可能完全不會牽連到府里! 想到此處,四太爺他們慌忙堆起了滿臉笑容,一路迎著:“大少爺、五少爺,你們這是特許回家過年來的嗎?先前的案子,是不是……” 樓閔只管陪著樓夫人她們說話,并不搭理眾人。 樓闕走到供桌前面,拿起鄭嫻兒先前整理的賬本翻看了幾眼,冷笑道:“天色不早了,諸位挪牌位的時候請動作快些,莫要耽誤了我們府里吃團圓飯!” “五少爺,”四太爺抬手擦了擦汗,“話不是這么說的!咱們已經說好了,不分宗了!” 樓闕一揚手,“啪”地把賬本扔到了地上:“誰跟你說好不分宗了?先前你們在這殿中大呼小叫,強逼著我母親嫂子應允分宗,當我兩兄弟耳聾聽不見?” 梁兒被自己父親推了出來,拖著哭腔喊道:“五叔叔,您怎么能這樣跟老祖宗說話!” 樓闕皺了皺眉。 梁兒的父親忙在后面喊道:“五少爺,您一向是最疼梁兒的!您看,他都哭了!” 樓闕在放賬簿的小桌上坐了下來,沉聲道:“第一,我先前心疼那個孩子,是因為他是我三哥的嗣子,如今既然說不是了,他那點人品學問還不配讓我疼他;第二,我姓的是木字邊的‘樓’,你們姓的是不帶木字邊的‘婁’,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姓,我可不敢到處認‘老祖宗’!” 婁家眾族人面面相覷,臉色都有些難看。 樓闕用腳尖挑起先前的那本賬簿,重新拿在手里轉了兩轉:“你們還在等什么?等著衙門里的板子,還是等著還我們樓家的銀子?” “五少爺,您……”四太爺連連搖頭。 看見樓闕這副目無尊長的樣子,他本來是想像從前一樣倚老賣老訓斥兩句的,話到嘴邊又忙咽了下去。 樓闕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要說什么,不禁又冷笑了一聲:“都說家丑不可外揚,可今日的事已經鬧到衙門里去了,干脆也就不算‘家丑’了,公事公辦吧!——婁四太爺,你們是自己痛痛快快地把牌位搬出去呢,還是等我到衙門里去告狀討還你們這些年假意連宗從我樓家騙走的那五六萬兩銀子呢?” 眾人聽到“五六萬兩銀子”,立刻齊齊縮了縮脖子。 四太爺還不甘心,又看向樓閔:“大少爺,您是長子,此事該您說句話??!” 他倒也還算聰明,知道去求出名好脾氣的樓閔。 可惜樓大公子今天的脾氣也并不算好。他不情愿地抬了抬頭,皺眉:“四太爺,事已至此,不必強求了?!?/br> 四太爺急了:“大少爺,咱們這三十多年的情分……連宗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吶,這么多年的情分,怎么能說斷就斷了!” 樓閔放開胡氏的手,慢慢地站了起來:“四太爺說‘情分’?難道咱們兩家連宗,不是為了錢?” 族中許多人一齊叫了起來:“連宗自然是為了血濃于水的情分,怎么可能是為了錢財!” “既如此,”樓閔溫和地笑了笑,“眾父老把這三十年來從我們府里拿走的五六萬兩銀子還來,我們兄弟就相信你們是為了‘血濃于水的情分’,今后愿為族中肝腦涂地,再不提‘分宗’二字!” 此話一出,滿堂嘩然。 鄭嫻兒忍不住湊到胡氏耳邊笑道:“我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大哥也是個牙尖嘴利的!” 胡氏瞪了她一眼。 鄭嫻兒掩口輕笑:“你瞪我干什么?我不過白夸一句,又不是要搶你的男人!” 此時殿中眾人已經吵成一團,有罵樓府眾人欺人太甚的、有說不如送點兒錢財說句好話賠罪的、有說苦求就好拿錢斷不可能的、有說最好還是分宗保平安的……各自吵嚷不休。 樓闕聽得煩了,向黎賡皺了皺眉。 黎賡只好站了起來,冷聲道:“你們只管在這兒吵,衙門那邊的人可不是好耐性的!耽擱了行刑的時辰,刑罰加倍!” 被綁著的眾人這才想起自己還要到衙門里去受罰的,一時又是一陣慌亂,忙哭著喊著要樓闕幫他們求情。 樓闕把賬簿往懷里一揣,冷聲道:“看來今日之事是不能善罷了!走,到衙門評理去!” 四太爺他們自然知道自己是沒理的,僵持了一陣之后,終于確知今日斷無轉圜余地,只好不情愿地向上面叩了頭,各自去找自家先人的牌位。 一片忙亂之中,梁兒的父親忽然跑了過來,奔到鄭嫻兒的面前:“我父親呢?你把我父親藏到哪兒去了?” 鄭嫻兒瞇著眼睛認了他半天:“你父親?哪個是你父親?他姓什么來著?說出來我幫你找找?” “你……欺人太甚!”梁兒甩著胳膊叫了起來。 鄭嫻兒一拍腦門,笑了:“哦,我想起來了!梁兒的爺爺,從前我叫他三叔,是吧?——韓大娘,去后邊把婁家三叔帶出來吧!” 后殿里答應了一聲,沒多久便拖了一個鼻青臉腫的老者出來了。 梁兒立刻撲上去大哭起來:“爺爺!” 西街三叔掙扎著抬起頭來,急道:“梁兒,剛才的話我都聽見了!你這個混賬東西,還不快向你母親道歉!” 梁兒父親回過神來,也忙推了兒子一把:“沒錯,梁兒,快向你母親道歉!” 鄭嫻兒瞪大了眼睛:“不是吧?人類竟然可以厚顏無恥到這般地步!” 樓闕走過來,沉聲道:“兩家已經分宗,不是一個‘婁’字,沒有入嗣的道理!” 鄭嫻兒笑道:“原來說出口的話可以當個屁再吞回去嗎?拉出來的屎也可以一屁股再坐回去嗎?婁三叔,您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梁兒梗著脖子,忿忿道:“如此粗鄙之婦怎么配做我的母親?祖父、父親,出嗣樓家之事已經作罷了,你們休要再提!” 鄭嫻兒贊許地點了點頭:“這句話,倒還像是個人說的。行了,都回去吧,下次見面咱們可就不是一家人了!” “那可不行,”梁兒仰著頭道,“你們打了我的爺爺,我要討個說法!” 鄭嫻兒嫌累,向身后招了招手,小枝便站出來冷笑道:“今天四更的時候,我們聽到您家老爺在跟我們二爺商量里應外合搬空樓家庫房的事,先前已經審問過了,供狀上有花押在此!我們家二爺已經伏法被杖斃了,你們老爺畢竟不是我家的人,不好打死,只好揍一頓來出出氣!你們若是不服,只管到縣衙去告!” 梁兒踮起腳尖細看了看小枝手中的供狀,果然看到上面有祖父的花押。 父子兩人一時無言以對,西街三叔更是無顏,把一張五顏六色的臉藏到袖中,低聲道:“回去!回家去吧……” 梁兒沒法子,只得同父親一起幫祖父松了綁,攙扶著要往外面走。 這一攙之下,才發現祖父兩條腿都被打斷了,身上其他地方也傷得不輕。梁兒心下駭然,至此方知樓家這幾個女人狠起來,真的非同小可。 西街三叔那是親眼看著樓闿被打死的,此時雖然有一萬個不甘心,也只得忍下了。 小枝收起了供狀,向鄭嫻兒笑道:“解決了!料他也不敢說實話!” 鄭嫻兒低聲道:“他當然不敢說實話!‘盜竊’是可以動私刑解決的,打他一頓也就罷了;‘強jian貞婦’這個罪名那是必定要歸朝廷管的,吵嚷出來他們全家都得遭殃……” 樓闕一個箭步沖過來,攥住了鄭嫻兒的手腕:“你剛剛說什么?!” 鄭嫻兒忙甩開他,皺眉:“大庭廣眾之下,你干什么!” “誰欺負你了?說清楚!”樓闕氣得臉色鐵青,額頭上青筋高高地鼓了起來,十分駭人。 鄭嫻兒白了他一眼,背轉身去:“你放心,他沒得手!” “我不是那個意思!”樓闕怒氣更盛:“這不是得手不得手的問題!有人欺辱你、你受了委屈,難道我不該生氣?嫻兒,你知道我對你不是那種占有欲,但你也……你也不能讓我假裝不在乎吧?” 鄭嫻兒聽見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氣,心下知道他確實動了怒,忙趁人不見悄悄地牽了牽他的衣袖:“你別惱,我真的沒事?!?/br> “你跟我來!”樓闕氣沖沖地進了后殿。 鄭嫻兒只得向小枝使了個眼色,看看四下無人留心,這才裝作若無其事地跟了進去。 一進內殿,便被樓闕重重地按在了門上。 鄭嫻兒伸手抱住他的腰,低聲道:“我真的沒事。我的鐲子上有機關,把繩子割斷了,一點傷都沒受!你看!” 她伸出兩只手腕來,向樓闕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樓闕狠狠地勒住她的腰,隔著衣裳咬住了她的肩膀:“我才幾天不在家,你就又被人欺負!你如今不是很厲害嗎……” 鄭嫻兒笑了:“我是很厲害??!我沒有被人欺負,是我欺負別人來著!” 樓闕松了松手,低頭看著她。 鄭嫻兒仰頭吻了吻他的下巴,輕笑:“怪我沒跟你說清楚,別生氣了好不好?” 樓闕看著她水汪汪的一雙含笑的眼睛,縱有一肚子的氣也早沒了。 鄭嫻兒抿了抿唇角,小心地把先前的事解釋了一番,又特地強調道:“我很小心的,一點都沒有傷著自己!” 樓闕抓過她的兩只手腕來細細地查看了一番,又伸手摸了摸她臉上用脂粉蓋住的那個巴掌?。骸皼]傷著?這是怎么回事?” 鄭嫻兒仰頭白了他一眼:“樓闿打我一下,我打了他二十多下,而且差點掐死他!最后我還把他杖斃了!他是你哥!你應該罵我心腸歹毒才對!” “勾結外人害我性命、謀我家財、辱我至親——我沒有那樣的兄長!”樓闕咬牙切齒。 鄭嫻兒抿緊唇角,有些委屈似的:“這次的主意是西街三叔出的,我真想連他一起打死算了,可惜不好名正言順地下手!不但不能下手,為了我的名聲,我還得替他遮掩罪行,胡亂編個‘偷盜’的罪名糊弄人……” 樓闕貼了貼她的額頭,嘆了口氣:“等這次的事過了,我幫你不聲不響地弄死他?!?/br> 鄭嫻兒愣了一下,笑了:“樓公子,你是正人君子哦?” “我不是,”樓闕沉聲,“我一向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 “我喜歡!”鄭嫻兒踮起腳尖,再送香吻一枚。 樓闕趁機吮住她的唇尖,纏綿良久,低嘆:“這段時日,辛苦你了?!?/br> 鄭嫻兒搖頭:“除了今天以外,府里并沒有過糟心事,所以我不辛苦?!饷孢€有好些事呢,咱們快點出去吧!” 樓闕點點頭,放開了手。 鄭嫻兒飛快地整整衣裳,走了出去。 這時,祠堂里的牌位已經搬得差不多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 黎賡站起身來,向眾人辭行:“既然府上的事情已經解決了,我們也該回去了。這一次幸虧鄭……樓三奶奶送信及時,方才免了一場禍端。這些刁民慣會欺軟怕硬,仗著宗族之名欺壓弱小的都是他們!此番回到縣衙必定嚴懲,若下次再有人到府上來sao擾,衙門里必定殺一儆百,給縣里那些胡作非為的宗族做個樣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