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節
“是啊,”鄭嫻兒輕松地笑道,“府里的管家還真是心細,三十年前的舊賬都還留著呢!剛才我念的是頭一年咱們兩邊互贈的禮品,四太爺沒有異議吧?” 四太爺的臉色有些青,沒接她的話。 余下眾人的臉色也都不太好看。 這第一年連宗的見面禮,桑榆縣婁家實在太寒酸了些??!棉布、牛羊rou、兩件成衣,加起來能值十兩黃金不? 鄭嫻兒不動聲色,又去翻下一頁:“癸巳年,蒙圣恩賜姓‘樓’氏,桑榆婁姓本家亦隨同易姓,建祠祭祖,花費白銀三千;另贈桑榆縣本家白銀三千兩,以酬其義?!@是第二年的事,府里送了你們三千兩銀子,好像沒記載你們給了府里什么??!” 樓夫人在旁冷笑道:“老爺是個傻的,聽見人家要跟著他一起改姓就高興得什么都忘了,他哪知道人家是借著他趨炎附勢呢!” 鄭嫻兒不接話,繼續翻到下一頁念道:“甲午年,桑榆縣本家年禮:綢緞十匹、銀質餐具一套(價值百兩)、活錦雞兩對、梅花鹿一對?;刭淈S金百兩、紅玉佛像一尊、和田玉佩一對……” “好了!”四太爺鐵青著臉,打斷了鄭嫻兒的話。 鄭嫻兒眨眨眼睛,一臉無辜:“四太爺怎么生氣了?難道是這賬記得不對?” 四太爺揪著胡子喘了半天粗氣,終于又道:“前面十年都是你們在京城里的時候,那還有回鄉之后的呢?你們在鄉里建府邸、置田莊,哪一件不是族里幫忙出力?” 鄭嫻兒聞言便揭過了幾頁,找到“壬寅年”那一頁,發現不對,又看下一頁:“癸卯新春,還鄉。夏末于家宅中建祠祭祖,花費五千兩,另贈全族每戶白銀二十兩、綢緞一匹,共計銀二千五百六十兩,綢緞一百二十八匹。收族中父老回禮米六十二擔、蔬果共計百余籃、棉花七十余斤、自織棉布五匹?!?/br> 念到此處,她頓了一頓,擰緊了眉頭:“連收了幾斤米都記下來了,每一筆都寫得這么細,怎么偏偏沒說宅院和田莊的事???” 小枝在旁邊翻開另外一本簿子,放到了她的面前。 鄭嫻兒低頭念道:“癸卯新春,還鄉。自鄉賢謝氏族中購得宅院一所,花費九千二百兩,擴建園林、復修院落及添置桌椅杯盤等物共花費七千六百兩;購田莊兩所,花費四千二百兩,年終……” 她沒有繼續念下去,卻揉揉眉心,又拎起了先前的簿子:“難怪沒記載到族里的這本簿子上——這宅院、田莊,似乎都跟族里沒什么關系??!” 四太爺雙手緊緊地攥著椅子的扶手,兩眼亂翻,并未接話。 人群之中倒是起了不少sao動,眾護院舉了舉手中的大棍,也就安靜了。 鄭嫻兒向眾人瞟了一圈,又低下頭,繼續翻第一本簿子:“甲辰年秋,為族中建學堂,花費七百兩……” “夠了!”四太爺重重地在椅子上拍了一把。 鄭嫻兒果然停了下來。 四太爺目光凜凜地盯著鄭嫻兒面前的簿子,許久才咬著牙床怒道:“如今我們在說分宗的事,你翻這些陳年舊賬做什么?” 鄭嫻兒把手中的簿子一扔,朗聲道:“既然要分家產,當然要算算總賬!四太爺,您的重孫媳婦我呢,別的本事沒有,就是賬盤算得清楚!今兒上午我已經算過了,自咱們兩邊連宗以來的這三十多年,我們府里給族中的禮加起來總有五六萬兩銀子,你們給我們的禮合計起來卻只有七千多兩的樣子。本來這禮尚往來的事,我并不打算跟你們要回來,只是你們一直嚷嚷著要分我們的家產,咱們卻不得不把這筆賬算明白了!” 這一次,人群之中的“嗡嗡”聲卻是怎么都壓不下去了。 鄭嫻兒好整以暇,三下兩下把剛剛弄亂了的簿子整理得整整齊齊,又抬起頭來笑看著眾人。 許久之后,四太爺揪著胡須再次出聲:“孩子,你把賬算得這么清楚,是當真一點情分都不顧了嗎?” 鄭嫻兒悠閑地道:“別跟我談感情,談感情傷錢?!?/br> 四太爺氣得伏在椅子上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鄭嫻兒攤了攤手,一臉無辜:“我什么都沒干??!” 梁兒瞪了瞪眼,邁步便要上前。 鄭嫻兒露出笑容,溫和地看著他:“梁哥兒,今日你可算是長了見識了吧?你記著:將來出人頭地以后,可別傻乎乎用自己的血喂養族里那些老不死的,否則樓家的今日就是你的將來!” 梁兒臉色微變,無聲地退了回去。 鄭嫻兒低下頭,抿了抿唇角。 四太爺咳夠了,又抬起頭來,看向樓夫人:“衡兒媳婦,你……唉,我說分宗、分家產,為的是保全樓家,你們怎么……你們都誤解了我的好意??!你想想看,等過一陣子兩個孩子定了罪,那是一定要抄沒家產的!你們府里的田莊、鋪面,到時候全部都要充公,你們苦苦留著又有何用?倒不如趁著分宗的機會送給族里,以圖將來東山再起,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看還是算了吧,”樓夫人冷笑,“送到狗嘴里的rou包子,何曾見它吐出來過?” 鄭嫻兒又在后面接道:“我們府里這一次給族里添了那么大的麻煩,已經很過意不去了,怎么好意思再讓四太爺為這點兒家產cao心受累?您放心,萬一府里真有抄家的那天,我就一把火把這院子燒了,絕不讓公家占到半點兒便宜,您說這個主意妙不妙?反正抄家嘛,到時候我們這些人肯定活不成了,院子燒了沒準兒還能帶到陰間去呢!” “你——不可理喻!瘋婦!”四太爺氣得又是一陣渾身亂顫,跟發了羊癲瘋似的。 鄭嫻兒扁了扁嘴,委屈地道:“說誰‘不可理喻’呢?皇上圣旨中明明夸我‘柔順端淑、蘭心蕙質’來著!” 殿中靜了片刻,隨后又是一陣嘁嘁喳喳的議論。 誰都沒想到,沒了主心骨的樓府居然一改先前溫和好說話的低姿態,突然變得軟硬不吃起來。 幾個女人,怎么就偏偏那么倔呢? 四太爺看著鄭嫻兒,竭力忍著怒氣裝作溫和的樣子:“小小年紀,別動不動就‘死’來‘死’去的!你是貞婦,官府不會殺你的!你細想想看,到時候府里抄了家,只給你留著一座空院子,你一個弱女子靠什么過活?你嫁過來這一年也算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日子了,難道將來還要回去耕田織布受苦受累不成?如今你放一些財產在族里,將來事情過去以后族里悄悄還給你也好、接你到族中供養也好,總不會讓你受委屈,這不是最好的法子?” 鄭嫻兒堆起一臉笑容,斂衽行禮:“多謝四太爺替我打算!不過,真的用不著這樣麻煩的!我既然嫁進了樓家,就一定跟樓家同生死、共進退!將來燒這座宅子的時候,我一定順便燒死我自己,如果死不了,您可以再來燒一遍!” 她的話尚未說完,下面眾人已經聒噪起來。 很顯然,眾人都厭倦了這樣的口舌之爭。 其實雙方都很清楚,今天就是搶劫與被搶劫的關系,先前說那么多話,只是為了給這場劫掠編織一個看似合理的借口罷了。 既然借口編不成,那就直接動手搶就是了! 人群之中,有人高聲叫道:“府里惹下了這么大的事,讓咱們跟著蒙羞、跟著冒險,事到如今還在咱們面前拿架子,咱們還跟他們客氣什么?走,去翻他們賬房!七叔、大哥二哥,你們帶人去找他們的庫房,看見東西揀貴的拿,別不開眼去撿那些破銅爛鐵!” 一呼百應,聲震屋瓦。 阿林帶著一眾護院早已防備著這一招了。此時見勢不妙,眾護院忙齊齊揚起手中的大棍,攔住了族人的去路。 樓夫人厲聲喝問:“光天化日,果真是要搶么?” 有人應聲接道:“正是要搶,你們能怎么樣?” 一聲呼喝之后,兩撥人馬便撞到了一起,喊罵聲、呼痛聲立時響成一片。 眼看便要有一場大混戰,院中卻忽然有人厲聲喝道:“來人!把這些犯上作亂的逆賊全都綁了!” 第85章 我回來了 四太爺滿是皺紋的老臉上泛起一個陰冷的笑容:“是官差??礃幼?,你們恐怕不能在家過年了!” 樓夫人扶著龍頭拐杖慢慢地站了起來,轉頭看向鄭嫻兒。 鄭嫻兒跟著站起,眉眼彎彎,露出一個孩童般燦爛而純粹的笑容。 隨著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十幾道人影從外面闖了進來。 果然是官差。 眾人讓開門口,四太爺叫人推著迎上前去,滿臉堆笑:“官爺們來了!我們是桑榆縣婁家,跟這府里的逆賊并非同族同宗,不敢干擾爺們辦案,請爺們隨意!” 說罷,他又向人群中自己的孫子使了個眼色,示意拿錢出來打點官差。 誰知官差接過那張銀票之后立刻又塞回了原主袖中,順手拿繩子一套,就把人給捆了。 四太爺嚇壞了,忙叫:“官爺,錯了錯了!我們婁家是不帶木字邊的‘婁’,我們不是逆賊!供桌前面那幾個女人才是……” 他喊話的工夫,官差們已綁了七八個人,正是先前嚷嚷得比較厲害的,以及剛才帶頭跳出來要動手劫掠的。 除了年紀太大的四太爺和年紀太小的梁兒之外,剛才蹦跶得比較厲害的一個也沒落下。 四太爺嚇得糊涂了。 族中眾人更是不知所措,呼啦啦一大片跪到了地上,向官差討饒。 眾官差拎著綁好了的人,齊齊向門口行禮:“大公子!” 門口有人應了一聲,邁步走了進來。 鄭嫻兒扶著樓夫人迎上前去,斂衽為禮:“黎大公子,有勞了?!?/br> 來人正是黎賡。他深深地看了鄭嫻兒一眼,一揖到地:“樓夫人、大少奶奶、三少奶奶,諸位受驚了?!?/br> 鄭嫻兒抿嘴一笑:“就憑這些人,還嚇不到我們!想不到黎公子竟會親自前來,你的傷好些了?” 黎賡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已經全好了,多蒙三少奶奶掛念?!?/br> 四太爺等人在旁邊聽著,心里越來越慌。 梁兒倒是坦坦蕩蕩地走上前來,行了個學堂里的叉手禮:“學生婁金梁,問候黎大公子?!?/br> 黎賡皺了皺眉:“你是樓家三少奶奶的那個養子?” 梁兒搖頭:“入嗣之事并未成禮,請黎大公子莫再提起。今日黎大公子帶官差捉我族人,學生認為不合法度,請黎大公子三思?!?/br> 黎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道:“立學先立德,成才先成人。婁小公子,你需要學的東西太多了?!?/br> 梁兒穩重老成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波動。他急急地道:“可是,黎大公子并非官府中人,縣衙官差也不是您的家奴!您帶官差捉人本來就是藐視王法!我族中長輩并未做錯什么,官差憑什么捉拿他們!” “你錯了,”黎賡沉聲道,“今日并非是我帶官差來捉人,而是樓家夫人和三少奶奶派人到縣衙狀告婁氏全族劫掠樓家私產,官差是奉我父親黎縣令之命而來;而我本人,只是以樓家大公子、五公子摯友的身份,私下來拜望他們的親眷——婁小公子可還有異議?” 梁兒呆站了半晌,又蒼白著臉囁嚅道:“可是我家長輩并未‘劫掠樓家私產’,更不是‘犯上作亂的逆賊’……” 黎賡板著面孔,嚴肅地道:“今日之事,眾官差早已在外面聽得清清楚楚!樓家三少奶奶手中賬目筆筆有據、你們婁氏族中眾人卻只知強詞奪理,最后更是惱羞成怒欲行劫掠,光天化日之下喊出‘去翻他們賬房’‘看見東西揀貴的拿’以及‘正是要搶’,這不是強盜是什么?樓家有正二品的夫人和正五品的宜人在,你們族中眾人以白丁之身欺壓誥命夫人,不是‘犯上作亂’是什么?——婁小公子讀書明理,那‘廉恥’二字都讀到何處去了?!” 梁兒無言以對,退后兩步躲到角落里抹起了眼淚。 婁家族中眾人至此方知黎賡確實已經在外面聽完了全過程,此時不免膽戰心驚。 黎賡揮了揮手:“雖說法不責眾,但為首之人是必定要嚴懲的!即刻帶去縣衙行刑,以儆效尤!” 眾官差押了人正要下去,鄭嫻兒卻出言止住了:“且慢!” “鄭姑娘,你……”黎賡皺眉。 鄭嫻兒向他一笑,朗聲道:“今日婁氏族中眾人是為分宗而來,此刻事情尚未辦好,不便離開。請諸位差爺們稍候片刻,待我們分說清楚之后再押走人犯不遲?!?/br> 黎賡略一遲疑,點了點頭。 鄭嫻兒見狀便退回供桌前抱起錚兒,讓那小娃娃拈了三炷香供到香爐里,抱著他向上拜了三拜:“樓氏列祖在此,當知晚輩實屬無奈。今日族中分宗,各自安好,先祖莫怪!” 說罷,她把錚兒還給胡氏,轉過身來:“請諸位爺們各自把您家的祖宗牌位搬出去,從今之后橋歸橋路歸路吧!” 四太爺的目光在黎賡的身上打了個轉,又回到了供桌上。 這時鄭嫻兒已等得不耐煩:“怎么都不動了?” 四太爺忽然朗聲開口:“同族同宗,本該榮辱與共,這分宗之事——就當沒提過吧!” “太爺?!”族中有人急了。 四太爺回想著剛才黎賡見到樓夫人時恭敬的神情,緩緩地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能分。樓家……恐怕是咱們低估他們了!” 眾族人聞言各自沉思不語,鄭嫻兒卻冷笑起來:“你們說分就分、說不分就不分,當樓家是什么?就連街頭上收破棉爛絮換針線的貨郎都知道爛透了的東西不能收,難道我們樓府就不懂這個道理嗎?分宗是你們提出來的,今日你們分也得分、不分也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