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府里的奴才都是拜高踩低的,見陳四小姐至今連個正式名分都沒有,這新來的妓女倒成了正兒八經的姨奶奶,誰還能看不出個冷暖陰晴? 于是,那新來的姨奶奶錢氏很快就被丫頭婆子們當主母侍奉了起來,陳景真那邊卻非但無人問津,還時常有人明里暗里冷嘲熱諷,有時連熱水都供應不及時。 也虧得陳景真好耐性,那么心高氣傲的一個人,受了這樣的對待竟還忍得住。 也正是因為如此,鄭嫻兒暗暗地在心里生出了幾分警惕來。 陳四小姐這一次的決心下得不小,后期恐怕要有大動作??! 不管怎么說,日子還是這么不緊不慢地過著,漸漸地倒也多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意思。 下一樁喜事仍然是慎思園的。 這一次不是納妾,是娶妻。 樓家二爺要續弦,這是一件大事,全城的權貴們沒有敢不給這個面子的。 可是這娶妻的時間實在有點尷尬——元配小產身亡還不到一個月,這么著急娶新人進門真的好嗎? 樓老爺樓夫人提起此事也都有些尷尬,無奈樓闿自己著急,做父母的也只好由著他。 若不盡快給他娶妻進門,誰知道他又要作出什么事來!總不能讓他弄一大群妓女和小戲子進門來吧? 辦喜事這天,樓家很熱鬧。 來客的臉上都掛著笑容,雖然有些尷尬,但氣氛還算不錯。 新媳婦的娘家是一個尋常的鄉紳,跟樓家完全不能比,但據說姑娘溫柔賢惠,相貌也很出眾,安姨娘和樓闿本人都很滿意。 鄭嫻兒是寡婦,這種事沒她的份。所以她一大早便窩在房里繡花,倒也自得其樂。 快中午的時候,春杏風風火火地跑了進來:“奶奶奶奶,您知道那新娘子是誰嗎?” “我怎么會知道?”鄭嫻兒失笑,“我可不認識什么韓(寒)員外、熱員外!” 春杏得意洋洋地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您猜不著!告訴您吧——二爺新娶的二奶奶,就是先前的玉珠姑娘!” “玉珠?”鄭嫻兒一愣,忽然笑了。 難怪安姨娘說她也是認識的。能不認識嗎! 鄭嫻兒細細回想了一下那丫頭在圍涎案中的表現,心里愈發歡喜:“是個好姑娘。安姨娘的眼光不錯?!?/br> 當時那丫頭是受了委屈被發賣出去的,鄭嫻兒猜也猜得到她后來的際遇。 有胡氏和安姨娘暗中打點,這姑娘是很容易賣給個好人家的。多半是新主人喜歡她,認她做了個義女吧? 如今,倒也是個正經主子奶奶了。 春杏興沖沖地笑著,滿臉艷羨:“她真是好福氣,本來是個上不得臺面的通房丫頭,受了委屈被賣出府去,搖身一變卻又回來做了主子!以前我們還可以叫她一聲‘jiejie’,如今卻要行禮叫‘二奶奶’了!” 鄭嫻兒笑道:“她有好心,所以才會有好福氣。你出去囑咐一下府里的管事婆子們,不管是哪一房的,誰都不許輕視這位新二奶奶!就連我以后見了她也要稱呼一聲‘二嫂’,你們誰若敢目無尊卑,看我不拿大板子伺候她!” 春杏笑嘻嘻地答應著去了,鄭嫻兒倒是有些感慨。 這世上的事,還真是詭譎莫測。 當初玉珠背負著那么大的罪名被賣出府去,誰能想到她還會風風光光地嫁回來呢? 不說旁人,就說她自己—— 她當初也曾經是真心實意地要嫁進一個墳坑里當一輩子寡婦的。捧著牌位拜堂的時候,她又哪里能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會主動出手勾搭小叔子呢? 唉,世事無常,人心易變,倒也有趣哇! “奶奶,奶奶——”廊下,春杏的聲音又咋咋呼呼地響了起來。 鄭嫻兒皺了皺眉,站了起來:“怎么了?” 春杏“呼哧呼哧”地跑了進來,急道:“前面出事了!朱家大公子二公子領著幾個奴才打上門來了!” “朱家?”鄭嫻兒一驚。 朱家那兩位公子,不就是當初假扮劫匪綁走她的人? 其實若是換位思考的話,鄭嫻兒倒挺能理解朱家人心情的。 自家姑奶奶尸骨未寒,姑爺馬上就娶了新人進門,任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可是從樓家人的立場上來看,朱家兄弟此舉,卻分明是來打樓家的臉了。 “人到哪兒了?”鄭嫻兒冷聲問。 春杏苦著臉道:“已經打進慎思園去了!奶奶,今日若是叫他們砸了新房、驚了新二奶奶,咱們樓家的臉面還往哪兒擱?” “不錯,”鄭嫻兒沉聲道,“多調派一些身手好的家丁護院過去,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們闖進新房!” 這時小枝也回來了,在旁急道:“這些話,太太已經吩咐過了!如今的問題是咱們需要有人出來跟朱家人交涉,可老爺太太都不善言辭,安姨娘只是個妾,大奶奶的脾氣又太暴躁……” 鄭嫻兒的眉頭擰緊了:“跟我說這些做什么?你們總不會是要我去吧?事情出在新房,我一個寡婦過去合適嗎?” 小枝跺腳道:“誰愿意叫你去?我們巴不得你躲著呢!可是太太已經派了珍兒過來了,咱們難道能不去?你是當家奶奶,府里有事也只能找你??!” 鄭嫻兒用力拍了拍額頭,嘆了一口氣。 她當然知道有事少不了找她,可…… 真的不愿意去見那兩個“綁匪”??!尤其是她還曾經勾引過其中一個! 這一去,還不知道要鬧出什么事來呢! 鄭嫻兒心里暗暗打怵。但不管她有多不情愿,這件事是躲不過去了。 片刻之后,鄭嫻兒換好了衣裳,特地扯了塊素絹做成面紗遮住臉,然后才不情愿地走了出去。 慎思園外,兩隊人馬正在互不相讓地對峙著。 一邊是腰里系著紅綢子的樓家家丁,另一邊是頭纏白布腰系麻繩的朱家奴仆,陣線分明。 鄭嫻兒遠遠地看了一眼,果然對方隊伍里為首的正是那日的“綁匪”。 這邊卻是胡氏和安姨娘兩個人在。胡氏負責叉腰大罵,安姨娘負責勸。 這法子雖能暫時頂一陣,但畢竟與這喜慶的氛圍格格不入。 其實依鄭嫻兒看來,安姨娘一個人完全有本事鎮得住這個場子,虧就虧在身份太低,對方根本不理會她的話。 看樣子,還真是不過去不行了! 在朱家眾奴仆跪到地上開始號喪的時候,鄭嫻兒咬了咬牙,面帶微笑地走了出去:“喲,這不是朱家舅爺嗎?貴客??!大嫂、姨娘,你們怎么這樣怠慢客人?朱家舅爺來哭喪,應該立刻上香案、擺供桌,恭恭敬敬地迎到祠堂里去??!今兒前廳里有事忙是不假,可再怎么忙也不能怠慢了舅爺他們??!就算你們脫不開身,不是還有我嗎!怎么不早遣人過去叫我?” 胡氏看見她,立刻松了一口氣,板著臉道:“你來了就好,這兒交給你了!前頭太太奶奶們一大群,我和姨娘正忙得暈頭轉向呢!” 鄭嫻兒笑吟吟地斂衽行了個禮:“大嫂慢走、姨娘慢走!今兒大喜的日子,我不便出面,請大嫂和姨娘代我向諸位太太奶奶姑娘們問好!” 胡氏答應了一聲,扶著安姨娘風風火火地走了。 鄭嫻兒回過頭來,卻見對面那幫子跪在地上號喪的家奴已經安靜了下來,一個個仰著頭直愣愣地看著她。 那朱大公子卻背轉身去,不肯讓她看見他的臉。 鄭嫻兒嗤笑一聲,斂衽行了個見客禮:“不知二位舅爺駕臨,樓家多有失禮,還請恕罪?!?/br> 朱二公子皺了皺眉,裝作不認識的樣子:“你是誰?” 鄭嫻兒笑著,坦坦蕩蕩地看著他:“朱二公子還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過去不到兩個月,您就不記得我了?我卻還記得那天被你們兄弟兩個綁到那間鬧鬼的屋子里,差一點活活嚇死呢!” 朱二公子臉色一變:“樓三奶奶這是說的什么話?您是深居簡出的樓家女眷,我們兄弟怎么會見過您?” 鄭嫻兒悠悠反問:“若是不曾見過,朱大公子又為何不敢回過頭來呢?” 樓家眾人盡皆露出憤慨的神色,朱家奴仆卻都覺得莫名其妙。 朱大公子終于轉過身,不太情愿地向鄭嫻兒行了個禮:“樓三奶奶?!?/br> 鄭嫻兒發出一聲嗤笑,回頭笑道:“韓大娘,你馬上到祠堂去吩咐擺香案,迎接二位舅爺哭靈!” 韓婆子忙答應著去了。 鄭嫻兒抬手作了個“請”的手勢:“祠堂在這邊。二位舅爺,請吧!” “慢著!”朱大公子剛走出兩步就醒過神來。 鄭嫻兒微笑地看著他:“朱大公子還有何吩咐?” 朱大公子冷哼一聲:“誰說我們是來哭靈的?今日我朱家是來向你們討一個說法!我meimei連五七都沒過,尸骨未寒,你們就忙著迎娶新人進門,可有把我朱家放在眼里?” 這時早已被送進新房的新娘子韓玉珠聽見動靜,在喜娘和丫鬟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鄭嫻兒遠遠看見,忙用袖子遮了遮臉,向一個婆子吩咐道:“去攔下你們二奶奶,就說萬事有我,叫她不要出來沾晦氣!” “你說誰晦氣?!”朱二公子大怒。 鄭嫻兒不慌不忙地道:“當然是我自己晦氣!我是寡婦,按規矩不能見新人,你們不知道?二位舅爺不會以為我在罵你們吧?” 朱二公子低頭看看自己腰上系著的麻繩,啞口無言。 明知是挨了罵,他卻不能生氣,否則就是自己承認自己晦氣。 真憋屈! 鄭嫻兒自己一點都不憋屈。 早有伶俐的管事婆子到慎思園去抬了一張太師椅出來,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她的身后:“宜人請坐,咱們犯不著跟那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生氣!” 鄭嫻兒依言坐了下去,心中暗笑,忍不住想給婆子加工錢。 這伶俐勁兒,分明是做大事的料??! 朱家兄弟見對方擺出了誥命的架子,氣焰愈發低了下去。 沒辦法,經過綴錦閣的刻意渲染,如今誰不知道樓家那個寡婦受了當今皇上的厚賞?萬歲爺都要贊嘆的人,誰敢輕慢? 鄭嫻兒穩穩地坐著,向朱家帶來的那一群家奴掃視了一圈:“聽朱大公子的意思,你們不是來哭靈的,倒是來給你們姑奶奶找場子的?” 一眾家奴面面相覷,最后還是朱大公子自己開口說了聲“不錯”。 鄭嫻兒冷笑:“既然要找場子,為什么下葬當天不來?頭七也沒來,三七也沒來,偏是我們二公子娶親的好日子你們就來了?” 朱大公子這會兒已經平復了心情,眼睛死死地盯在鄭嫻兒的胸前,唇角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是在提醒鄭嫻兒,別忘了荒村那一夜已經留了把柄在他的手上。 鄭嫻兒豈有不知他的心思?對方要她難堪,她偏要作出一副端雅高貴的樣子,把朝廷誥命的架子擺得十足。 說出口的話更是半點兒都不客氣:“明說了吧!二位舅爺也未必是真心疼你們妹子,只不過是特地挑了這個日子來給我們樓家添堵,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