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青魚終于烤好了。樓闕用竹枝穿了一塊遞到鄭嫻兒的手上,又把那只大陶盆倒扣過來權當飯桌,兩人面對面坐著,一人捧著一碗魚湯,相視而笑。 真好。 不管是烤魚還是魚湯,都沒有府里精心烹制的菜肴那樣精致,但這種不加修飾的鮮香,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煮湯的小魚里面有不少硬刺,樓闕把鄭嫻兒的那碗湯端了過來,細細地替她把刺都挑好之后才遞還給她:“慢一點喝,小心刺!” 鄭嫻兒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好。 從未被照顧過的人,乍然遇上這種事兒,容易淚崩。 為了怕樓闕嘲笑她,鄭嫻兒仰起頭假裝看天上的星星,硬把眼淚憋了回去,換上一個漫不經心的笑容:“你少咒我,我活了這么大,還沒被刺卡住過呢!” ——當然了,那是因為本來也沒多少機會吃到鮮魚。在娘家的時候,一年也未必能喝到一次魚湯,還不一定有她的份。 沒辦法,窮嘛! 鄭嫻兒莫名地想起了從前的事,自己也不知為什么就一直那么傻兮兮地笑著。 這頓飯吃得很慢很慢,兩人卻并沒有說太多話。有好幾次鄭嫻兒抬頭看樓闕的時候,他也恰好在看著她。 目光相觸,兩人各自含笑避開,誰也不問對方在想什么。 鍋里見底的時候,岸邊和河中的燈火已不知變換了多少次。 鄭嫻兒這時才注意到河中的船只漸漸地多了起來,除了像他們這樣的烏篷船之外,還有白篷船和一些裝飾得很漂亮的小畫舫,悠悠地在水上漂著。 回到爐邊洗了鍋碗回來,看見樓闕已在篾棚里躺了下來,鄭嫻兒便也跟著進去,躺在了他的身邊。 烏篷船真是小啊,兩個人身子在棚里,頭就露在了外面,抬頭就能看到滿天星斗。 秋夜的天很高、很遠、很冷。 鄭嫻兒對星星并沒有什么興趣。她只管借機往樓闕的懷里蹭。 旁邊時常有船只經過,這會兒想干點別的恐怕不合適了,但悄摸摸地吃點兒豆腐還是可以的。 鄭嫻兒不肯錯過任何一絲機會,尤其是想到樓闕明日便要啟程赴京,她便恨不得把他榨個干干凈凈,生怕給他留下一絲偷腥的機會。 遠處漸漸地有聲音隨風飄了過來。 似是人聲喧嘩熱鬧,中間還夾雜著絲竹之音,熏人欲醉。 鄭嫻兒疑心是自己的錯覺。 ——“熏人欲醉”的也許是兩岸的桂花香氣。鄭嫻兒是個俗人,旁人都說桂花清雅高潔,鄭嫻兒卻只覺得那香味嗆得人嗓子發干,頭昏腦漲。 樓闕顯然是極喜歡這種意境的。此時他正瞇著眼睛看著天上的星星,手指在船沿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似乎在應和著某一處的節拍。 這么說,是真有絲竹聲了? 鄭嫻兒有些疑惑,起身四下張望一番,卻并沒有發現什么。 “喂,你該不是要作詩吧?”鄭嫻兒忽然覺得有點怕。 沒有原因,聽見人作詩她就怕。 樓闕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有些疑惑:“為什么這么問?” 鄭嫻兒估摸著自己猜錯了,忙訕訕地道:“不是最好……” “如果是呢?”樓闕來了興致。 鄭嫻兒立刻拼命搖頭:“你要作詩,我就跳河!” 樓闕拍著船沿大笑起來。 鄭嫻兒撇了撇嘴,低聲嘟囔道:“sao客詩人什么的,最可怕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向后趔趄,果然是很害怕的樣子。 樓闕好笑地伸手將她拉了回來:“放心吧!sao客詩人跟sao客詩人在一起的時候才會作詩,跟美人兒在一起的時候——” 他的聲音頓了一頓,鄭嫻兒立刻追問道:“跟美人在一起的時候怎么樣???” 樓闕笑了笑,意味深長地道:“也作詩?!?/br> 鄭嫻兒立刻噘起了嘴。 樓闕翻身將她壓到下面,低笑:“作你喜歡的那種詩,‘可憐數點菩提水,傾入紅蓮兩瓣中’之類的?!?/br> 鄭嫻兒“哈”地一笑,心情大好。 這時小船不知怎的貼在岸邊不走了。樓闕只得起身用手槳劃了幾下回到河中央,然后又回來重新在鄭嫻兒的身邊躺下:“今晚,高興嗎?” 鄭嫻兒往他胸膛上蹭了蹭,笑而不語。 樓闕摟著她的腰身笑問:“你找到牛郎星和織女星了嗎?” 鄭嫻兒瞇起眼睛找了一陣,“嗯”了一聲。 樓闕笑道:“古人有詞云‘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說的便是牽??椗墓适?。他們兩個一年才得見一次面,萬萬年來情深不移,很多詩人都喜歡作詩贊美他們,世世代代傳唱不休……嫻兒,我此番去京城,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但我心里始終想著你,你心里也始終想著我,如此一來咱們其實也不算分開,你說對不對?” “當然不對!”鄭嫻兒推開他的手,坐了起來。 “怎么了?”樓闕心下一慌,忙也跟著起身,從后面將她攏進了懷里。 鄭嫻兒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什么‘萬萬年來情深不移’,我才不信呢!一年才見一次面,見面的時候恐怕連對方長得是什么樣子都忘了,哪里來的什么‘情深不移’!我要是織女啊,七月初七跟牛郎見個面說聲‘滾蛋’,七月初八我就轉頭找個長得好看的男神仙翻云覆雨去,傻子才要給一個放牛娃子守活寡!” 樓闕以手扶額,無語問天。 求牽牛前輩支支招:媳婦兒不安分,怎么破? 即將遠行的男人啊,心里有一千個不舍一萬個不安—— 現在反悔不想去京城了,還來得及嗎? “嗤——哈哈哈……”不遠處忽然響起了一陣不可遏止的大笑聲。 第55章 她是你的?你確定? 樓闕立刻把鄭嫻兒推到身后,警惕地站了起來。 只見烏篷船后面不知何時已跟來了一艘不算小的畫舫,裝飾得十分精致。 畫舫上的紅燈一盞盞亮了起來,不多時便把這一片河水都映紅了。 “怎么回事?”鄭嫻兒也跟著站起了身。 樓闕冷笑道:“是枕香樓的花船。剛才想必是船上的哪個混蛋惡作劇,故意滅了燈偷偷跟在咱們身后的?!?/br> 他話音剛落,畫舫上立刻傳來了一聲高叫:“喂,你說誰是‘混蛋’?這條河又不是你們家的,我們愿意走哪兒就走哪兒;這條船也不是你們家的,我們愿意吹燈就吹燈,你管得著嗎?你自己做了些見不得人的事、說了些怕人聽見的話,我們還沒嫌臟了耳朵,你倒有臉惱羞成怒拿我們撒氣?” 鄭嫻兒聽出是葛豐的聲音,心下不禁氣悶:“怎么又是他!” 樓闕也有些無奈:“他是枕香樓的???,帶一幫妓女出來泛舟也是常有的事。只是……這么寬的河也能遇見他們,只能說咱們的運氣實在太糟了!” 他的話未說完,畫舫上已經放下一只跳板來。葛豐摟著一個身形妙曼的女子站在船頭上,向這邊大聲笑道:“不期而遇,可見有緣。桐階兄,帶著你的美人兒過船一敘如何?” “沒興趣!”樓闕冷哼。 葛豐也不意外,拍著欄桿大笑道:“樓桐階,你若不上來,我就把你身邊那位小美人的身份告訴大家啦?——嘿,姑娘們,我跟你們說啊,別看這位桐階公子看上去正兒八經的,其實他私下里那叫一個色膽包天!就他家里那個……” 樓闕不慌不忙,拉著鄭嫻兒一同坐了下來,只當那艘畫舫和耳邊的聒噪都不存在。 葛豐見他不上當,只得訕訕地打住了話頭,嘀咕了一聲:“還真不怕我說???” 畫舫上傳來一陣女子的嬌笑聲。 鄭嫻兒心里一陣煩悶,忍不住又站了起來,走到船梢去踏槳劃船。 惹不起,她還躲不起嗎? ——事實證明,確實是躲不起的。 就在她開始劃船的時候,烏篷船劇烈地搖晃了幾下,然后……開始漏水。 鄭嫻兒一看衣角險些沾濕了,忙“嗖”地一下子跳了起來。 樓闕也發現了變故,立刻起身抓起船槳,向大笑不止的葛沛民公子用力丟了過去:“葛豐,你過分了!” 葛豐得意洋洋:“哈哈!不管過分不過分,只要能請動您二位上船,那就算我葛某人有本事!” 一個渾身濕淋淋的小廝從烏篷船下面鉆了上來,泥鰍似的一下子竄到了畫舫上:“葛四爺,小的幸不辱命!” 葛豐大笑著喊了聲“賞”,又回過頭來向樓闕招手:“桐階,來嘛來嘛!” 樓闕回頭看看鄭嫻兒,欲言又止。 在某一個瞬間,鄭嫻兒生出了一種“寧可隨著船沉下去也不能妥協”的偏執的沖動。 但她骨子里不是個偏執的人。一瞬間之后,她從容地掏出手帕蒙住了臉,把手遞給樓闕:“走吧,總不能在這兒等著淹死?!?/br> 兩人上了畫舫,葛豐立刻大笑著湊過來,伸手便要來抓鄭嫻兒臉上的帕子:“喲,鄭……這小美人還學會戴面紗了?要說咱們也不是頭一回見面,你這張臉蛋兒還怕我看見不成?” 鄭嫻兒“啪”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手背上:“葛四公子,你過分了!” 葛豐訕訕地退后幾步,很快又笑了起來:“你們還真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們是一對,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 樓闕白了他一眼,沉默地牽著鄭嫻兒向里面走去。 旁邊的幾個女子立刻追了上來,有的忙著往樓闕的身上貼,有的便過來拉鄭嫻兒的衣袖:“這位jiejie是哪家的?先前沒見過呢!” 樓闕忙把鄭嫻兒攬進懷里,向眾人怒目而視:“都退開!” “這么兇……”幾個女子委屈不已。 葛豐笑瞇瞇地跟了過來,摟過一個委屈得快要哭出來的女子親了一口,大笑道:“咱們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樓五公子的口味刁得很,你們吶——還是進去討好你們黎大公子來得靠譜些!” 一眾女子帶著敵意往鄭嫻兒的身上打量了一番,有的皺眉,有的冷笑,更有甚者干脆發出了不屑的嗤笑聲。 樓闕站定,皺眉:“送我們上岸?!?/br> 葛豐忙沖過來摟住了他的肩:“不要這么掃興嘛桐階!你既然來了,當然要跟我們一起回去!再說這岸上不著村不靠店的,你上了岸又能怎樣?難道要帶著你的小美人當野人去???” 饒是樓闕已經被此人氣了這么些年了,這會兒仍然險些沒忍住把他扔下河去的沖動。 還是鄭嫻兒扯扯他的衣袖,低聲道:“不理他們就完了。你越生氣,他就越高興?!?/br> 葛豐被看穿了心思,有些失望地摸了摸鼻子。 到了里面才知道,除了葛豐之外,船上還有黎賡和另外幾個書生妝扮的男人??吹綐顷I進來,眾人相視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