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黎賡似乎喝醉了,靠在椅子上瞇著眼睛盯著樓闕看了好半天,卻沒有說話。 樓闕本想牽著鄭嫻兒找個角落坐下,不想他一進門,那幾個書生立時圍攏過來,團團把他圍在了中間,七嘴八舌地嚷了起來:“有生之年居然在花船上看見了桐階兄!今夜的月亮怕是從西邊升起來的吧?” “這位姑娘是哪家的jiejie?居然連不近女色的桐階兄都能拿下,今年的花中魁首非你莫屬了吧?” “桐階桐階,這姑娘我們怎么沒見過???是你梳弄的不是?哪家院子的mama把姑娘藏得這么深???” “看臉!我就想問問能不能給我們看看臉!” …… 船中的喧嘩聲久久不曾停歇,樓闕緊攥著鄭嫻兒的手,向葛豐怒目而視。 葛豐尷尬地撓了撓頭,訕笑道:“我本來只是想讓他們見見景,誰知道他們……” 鄭嫻兒冷笑一聲,打斷了他的強辯:“既然耍手段把我們逼到船上來,不就是為了羞辱我們嗎?你們贏了,還不出去放炮仗慶祝一下?” 葛豐垮下了臉,高舉雙手:“別別別,您別生氣,我錯了!都怪我想得不周到……我叫您嫂子成嗎?” 幾個書生見狀齊齊呆住,好一會兒才有人大著膽子過來向鄭嫻兒伸出了手:“喲,這位jiejie的脾氣這么大?!你們mama沒好好教導過?” 樓闕毫不客氣地拍出一巴掌,重重地扇在那人的手背上:“滾!” “不是吧……”幾個書生目瞪口呆。 好歹算是安靜了幾分。 黎賡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桐階,你總算肯出來了……人死不能復生,你——” 他指指鄭嫻兒,打了個酒嗝繼續道:“你忘了她吧!她已經死了,死了多半年了!你怎么還帶著她……” 他顯然已經醉糊涂了。 這番醉話倒是成功地嚇到了一眾鶯鶯燕燕。沒一會兒工夫,那些蠢蠢欲動的姑娘們都自覺退后了幾丈遠,再也不肯往樓闕的身邊湊了。 樓闕終于得以坐了下來,卻還要繼續小心地把鄭嫻兒藏在身后,替她隔開那些探究的、敵視的、不懷好意的目光。 一眾才子佳人被他瞪得心里發毛,只得按捺下好奇心,仍舊回去繼續飲酒作樂去了。只有黎賡的目光始終死死地盯在鄭嫻兒的身上,不管樓闕怎么擋,他都非要看到她不可。 鄭嫻兒被他盯得滿心不自在,恨不得倒杯酒潑他臉上去。 幸好很快就有兩個女子湊過去,一左一右攀上了黎賡的肩膀,調笑、灌酒,算是無意間替鄭嫻兒解了圍。 葛豐躲開幾個追著他勸酒的女子,賠著笑臉湊到樓闕的面前,雙手捧上一杯酒:“驚擾了你和你的小美人,我道歉好不好?” 樓闕不肯接酒杯,冷著臉問:“這是到哪兒了?” 葛豐訕笑道:“我們正在回程,再有小半個時辰就到枕香樓了。到時候……你若是不愿留宿,我叫只小船送你回去?” 樓闕聞言,臉色更黑了幾分。 葛豐沒法子,只好使眼色向鄭嫻兒求救。 鄭嫻兒卻只管看著窗外的河水發呆。 她實在沒想到這就是枕香樓后面的那條河。 烏篷船順流而下的時候,她以為前面是祥和寧謐的山水田園,是可以幫她逃離眼前窘況的桃源秘境。 卻不想等待著她的竟是喧囂中的喧囂、浮躁中的浮躁、骯臟中的骯臟。 枕香樓的燈紅酒綠,就在眼前了。 她以為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回到這個地方來的,可是…… 樓闕帶她到這條河里來泛舟,是有心,還是無意? 多半是無意的吧?如果沒有遇上這艘畫舫,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泛舟泛到枕香樓去的。 鄭嫻兒覺得葛豐和黎賡這兩個人一定跟她有仇,不然怎么會每次都出現得那么恰到好處? 每當她暫時忘掉了那些糟心事、真正從心底感到歡喜和充滿希望的時候,他們就出現了。 每次都毫不留情地把她打回原形,讓她不得不直面最不堪的自己。 真是夠了! 鄭嫻兒越想越心煩,劈手奪過葛豐手里的酒,一飲而盡。 “喂……”葛豐有點不知所措。 鄭嫻兒把酒杯扔還給他,冷聲道:“你要看熱鬧、開玩笑、惡作劇,一次兩次也夠了!這是第三回……算我求你了,別再有下一次了成嗎?以后凡是有我在的地方,你躲一躲好不好?你明知道我是個見不得人的,偏要一次一次地來招我,你能看到什么笑話呢?就算你當眾揭了我的臉皮,也不過是給大家看看骨頭看看rou,到底有什么趣處!” 葛豐被她說得連打哆嗦,恨不得把腦袋縮進脖子里去。 “桐階,救命……”他又轉向了樓闕。 樓闕卻也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看著河上的燈影,半天沒言語。 那邊黎賡已經醉倒在了桌上,指望不上的。 葛豐只得苦著臉向鄭嫻兒打躬作揖:“是我錯,都是我錯……以后我再也不開桐階的玩笑、更不敢開你的玩笑了好不好?你大人有大量……” “罷了?!睒顷I煩躁地擺了擺手。 葛豐立刻住了嘴,轉憂為喜。 樓闕仍然看著河水,許久才嘆道:“無傷大雅,才叫玩笑?!?/br> 若是‘玩’出了人命,如何能‘笑’? 在這條河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人命實在太脆弱了。 葛豐知道他的心事,自知無可辯駁,只得老實地低下了頭。 樓闕在他肩上拍了一把,嘆道:“先前的事我不想再提,只是……嫻兒的身份比‘她’更加開不得玩笑,請你高抬貴手?!?/br> 葛豐忙訕笑著應了,偷偷地看了鄭嫻兒一眼:“今日是我魯莽了,只想著鄭姑娘剛才的那一番高論甚合我意,忍不住想多親近親近,就忘了船上還有旁人……” 樓闕聞言立時繃直了身子,怒意上涌:“她是我的,你想‘親近’就能親近?” 葛豐繼續往角落里縮,恨不得在額頭上貼個標簽:“我不在”。 這時,旁邊桌上的黎賡忽然抬起頭,大笑起來:“哈……她是你的?你確定?” 那邊剛剛開始恢復了熱鬧的酒桌上又安靜了下來。許多雙眼睛明里暗里地注視著這邊,不肯放過任何一絲八卦的氣息。 葛豐忙向前蹭了蹭,幫樓闕一起把鄭嫻兒擋在身后:“延卿,你醉了!” 黎賡用力搖了搖頭,瞇著眼睛仍舊看向鄭嫻兒:“你!在那邊坐著干什么?還不來倒酒!就算你已經死了……死了也是我枕香樓的鬼!” 鄭嫻兒推開樓闕,“呼”地站了起來。 葛豐忙攔住她,賠笑:“別跟醉漢計較,他把你當成別人了!” “嫻兒?”樓闕有些疑惑。 黎賡確實是醉了,可是…… 有必要一整晚都把她錯認成另外一個人嗎? 樓闕想不明白。 醉得不成樣子的黎賡就更加想不明白。 鄭嫻兒走上前去,拎起桌上的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毫不客氣地潑到了黎賡的臉上:“倒酒是嗎?死也是枕香樓的鬼是嗎?光風霽月的黎大公子終于肯承認你自己的手上血債累累了嗎?” 一杯酒一滴也沒浪費,黎賡的臉上、身上狼藉一片,再也沒了半分翩翩君子的風度。 他用力擦了擦眼睛,迷惑地看著鄭嫻兒。 旁邊的兩個女子立刻吵嚷起來,扭住鄭嫻兒不肯放手:“你這個女人是瘋了吧?黎大公子他……” 鄭嫻兒嗤笑:“你們這兩只倀鬼倒是忠心,這么快就忘了你們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葛豐眨了眨眼睛,看向樓闕:“你的美人兒今晚也醉了?” 樓闕搖頭,走過去把鄭嫻兒拉了回來,緊攥著她的手:“怎么跟他們計較起來了?” 鄭嫻兒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勉強扯了扯嘴角:“生氣!” 樓闕擁著她回原處坐下,冷聲向那兩個妓女吩咐道:“帶你們公子到后面歇著去,別叫他在外頭撒酒瘋!” 那兩個女子巴不得這一聲,忙連拖帶抱地把黎賡帶了下去。 葛豐拍手大笑:“完了完了,黎大公子今晚貞cao不保??!喂,你們在座的諸位做個見證——今晚不是我這個‘護草使者’不盡職,是黎延卿他自己得罪了姓樓的,樓桐階要報復他,我可攔不住??!” 眾才子和妓女們哄笑著應下了,顯然很樂意見到這樣的戲碼上演。 鄭嫻兒看著黎賡被帶進內室,看見一只纖細的手伸出來掩上了門,忍不住嘲諷地勾了勾唇角。 “還生氣嗎?”樓闕低頭笑問。 鄭嫻兒懶懶地往他肩上一靠,假裝在笑。 葛豐忍不住又湊了過來,笑瞇瞇地道:“延卿一向謹慎自持,雖然管著一座青樓,卻從不肯亂來的。今夜這事兒——他明早起來八成得瘋!桐階,你們兩個實在太狠了!” 樓闕輕撫著鄭嫻兒的頭發,漫不經心地笑道:“跟我們有什么關系?難道不是你故意叫人灌醉他的?” 葛豐跳著腳叫了起來:“喂,你說話要有憑據!明明是他自己在家跟他媳婦打架打不贏,沒出息才出來借酒澆愁的,這怎么能怪我!” 那邊眾才子似乎聽見了這邊的八卦,嘻嘻哈哈地又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有人搖搖晃晃地端了一杯酒過來,含混不清地向樓闕道:“剛剛聽人說桐階兄要出門,我們這還沒給你踐行呢……這杯酒,你一定要喝!” 樓闕皺了皺眉,有些不太情愿地接過酒來,向那邊桌上舉了舉:“闕明日一早便要登程,不便與諸兄痛飲,盡此一杯,算作賠禮吧!” 眾才子剛剛見樓闕為鄭嫻兒發怒,心下正自忐忑。這會兒見他有意示好,忙各自舉起自己的酒來陪了一杯。 葛豐忙也樂顛顛地回去倒了一杯酒跑了回來:“喂,他們的酒你都喝了,我的可不能不喝吧?” 樓闕有些猶豫,鄭嫻兒已替他攔了下來:“桐階明日少不得車馬勞頓,喝多了酒會頭痛?!?/br> “啊哈!”葛豐大笑起來,“桐階,如今你喝酒也有人攔著???” 樓闕坦然道:“正是如此。我不像你,醉死也沒人管?!?/br> “喂……”葛豐郁悶了。于是那杯酒又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里。 那邊桌上眾人不知為什么又哄笑起來。鄭嫻兒聽得頭疼,只好又往樓闕的懷里縮了縮。 看樣子,今晚是不用睡了。 本來是出來散心游玩的,一肚子好心情毀于一個惡作劇,真是讓人很難不氣惱。 葛豐捕捉到了鄭嫻兒那個責怨的眼神,忍不住又往旁邊縮了縮:“喂,你干嘛那么兇巴巴地看我?我該不會是……耽誤了你們的好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