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會兒門子卻匆匆大開了正門,對著一行人弓著腰一邊連聲說請,一邊一重門一重門上報過去,最后管事惶惶跪伏在前廳,對著葉邱平瑟瑟地講:“大人,江東王座下大將軍李麟到了?!?/br> 頓了片刻,又微微抬頭,縮著聲音補了句,“帶了三百衛護親兵,江東王的聘禮……也到了?!比绱撕衿?,生平僅見。只是…… 如此禮兵俱在,是先禮后兵,還是先兵后禮,恐全在人家一念之間。 委實囂張跋扈…… 屋子里靜得駭人,這院落都沉寂得仿佛掩在灰燼堆里。 葉邱平眼珠子緩緩轉動了一下,躑躅了片刻,終是定下心來,起身快步走出去,喝了句,“大迎!” 有侍女去后院通報謹姝,“小娘子,可是出大事了,山南那位,今次就要來迎人了?!?/br> 謹姝還未及笄,按禮數來,還是要行許多路數的,前次剛通了禮,這下就要來迎人? 謹姝趔趄了一下,鬢發微散,形容委實狼狽,急急問了句,“可真?” “大人已經出門去迎了,這會兒恐怕已到了二門了?!?/br> 前院,仆婦下人洋洋灑灑隨著葉邱平步子,跨了三重門落,在二門外拜見了李偃座下那位有名的大將軍李麟,據說李麟乃李偃侄兒,年紀尚輕,卻一身蠻力。 卻看他一身利落的漆黑軟甲,綁袖束腿,騎馬裝扮,筆直而端正地背手站在那里,仰著頭似是專心在看二門的匾額,那是昏陽王在世的時候親筆書上去的,言說——萬古長青。 只是如今看來,倒是有些許諷刺了。 后來昏陽王被駁去爵位,只留個王的虛名,以至于到了葉邱平這一代,沒了封詔,連王的虛名都不敢擔,只以太守令自居,但皇上既然留著昏陽王府在,俸祿亦還發放,是以家里照舊是昏陽王在世時候的排面。 只是維持那表面的風光,也是越發勉力了。 如今與李偃結親,恐與漢中徹底要決裂了。 李麟回神正視這位前昏陽王的獨子,只微微頷首笑道:“見葉公好?!?/br> 葉邱平忙行了拱手禮,“不敢,將軍客氣?!?/br> 背后已大汗淋漓。 對方看似客氣,觀其態勢倒隱隱有咄咄逼人之感,舉止也傲慢了些,如此不禁一陣忐忑。 大將軍李麟是江東王李偃座下頭號大將,跟著李偃出生入死,戰功累累,據說使得一把好刀,飲血無數。 眼下看著,卻是斯文異常。 但越是如此,越讓人惶惶。 李麟開門見山,這下終行了拱手之禮,“我家王上慕艾四小娘子已久,只是迢迢千里,戰禍四起,耽擱日久,今恰逢其會,實乃天賜。月前派人遞了帖,這月就來迎人,原是我們禮數不周,但我家主公不是輕薄浪子,只是家國天下,如今難以取舍,又不知紛亂幾時能停,平白耽誤了吉時,也誤了小娘子,還望葉公海涵?!边@話軍師魏先生教他的,他在路上背了好幾遍。 軍師要他好生來迎人,他生怕自個兒搞砸了主公的大事。 葉邱平虛虛扶他的手,殷勤笑道:“將軍哪里的話,王上乃人中龍鳳,垂愛小女,是小女三世修來的福氣,勞將軍親自來迎,實是抬愛。今亂世難太平,自當不拘小節。只是……恐也太趕了?!?/br> 李麟撓了下眉毛,倒是發愁了,主公派他好生來迎人,他一大老粗 ,哪里懂這些,軍師也沒教他這話還如何應對,只好說,“那我等便等上幾日也是無妨。只是人我定是要帶走的?!避娏钊缟?,主公要他來帶人,他若是帶不回去,那怎可行? 葉邱平晚上只好為難地與謹姝說:“那江東王委實蠻橫,只是爹爹如今無用,既然應下,便無反悔的余地,如此只能委屈我兒了?!?/br> 謹姝也是滿心滿面愁意,但仍自作堅強,勉力笑了笑,“爹爹莫憂,阿貍知道的?!?/br> 第7章 葉家統共四個女兒,長女和幺女是嫡出,其余乃妾室柳姨娘所出。 長姊和二姊均已嫁人。 大阿姊嫁作大賈為婦,隨夫家各方游走,如今亂世,消息互通不便,許久沒有音信,二姊遠嫁邊陲守將,如今也許久未有消息傳回來了。 另外謹姝還有一兄,名昶,字廣舒,因自幼體弱多病,隨道長在嶺山道觀靜養。 葉邱平身邊,也就三女兒昭慈和小女兒謹姝守著。而今謹姝便也要遠嫁繁陽了,今后迢遙千里,再難相顧,想之不禁悲從中來。 “漢中北撤之時我曾上書請問玉滄事宜,未得答復,待遷都事畢,林州傅弋才傳令來,說今后玉滄之事,皆由他定,需得我不時匯報請示?!睗h中式微,不僅僅是疆土一步一步的退縮,大廈將傾,非一日之功也。 “個中齟齬,爹爹不便說于你聽。而今江東王之事,亦使警醒,亂世之中,需得綢繆,方能立足。我本怯懦,但得先生點醒,為今之計,非茍安得以保全,還需仰仗于強主。唯一可喜之事,便是李偃如今將山南做聘禮送到了爹爹手上,并四萬守兵供我驅使。誠意如此,我葉家自當銘記。江東王也未必不是良人。如今林州傅弋不足為慮,如此謹防劉郅反撲即可。爹爹雖庸碌無為,少年時也曾師從名門,今后當勵精圖治,壯大于己,以作我兒后盾。而今之計,實屬無奈,汝嫁去繁陽,便不同在家,諸事需得小心謹慎,莫要任性妄為。若李偃真心求娶于你,你也當盡心侍奉,赤誠以待,若非真心,也當恪守本分,暫避其鋒芒,要緊的是保全自己。繁陽不比家中,有你母親和祖母縱容,往后諸事都要靠你自己了……” 如此云云,不一而足。 謹姝本不耐去聽,她其實早非懵懂少女,經歷前世種種,許多事情她已看得透徹,也知道生死存亡之際,糾結于微末細節實屬蠢鈍。 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更需收張自如。 她不怪父親母親,諸此種種,實屬無奈。 兩害相權取其輕罷了。 只是父母這夜里反復叮囑,她最終還是被觸動,淚濕眼睫。 父親走后,母親溫氏又留在房中和她說了會兒話,最后拉著她的手心坐于床側,低聲悄悄說道:“尚有一事,娘需告你……” 溫氏似乎難開口,面目顯露為難之色,最后還是怕女兒吃虧受苦,艱難開口說道:“原本還以為有許多時間,可以不急慢慢教你。只是如今緊迫,娘就囑你些許事項,你要聽好了,謹記在心。娘聽那江東王是個粗野之人,于房事上恐也沒個輕重,加上他又是常年征戰的武將,若你消受不住,可莫逞強……” 謹姝兩世為人,前世更孕有一女,于此事上卻仍覺拘謹,不由低聲嗔了句,“阿娘!……” 溫氏瞧瞧女兒嬌弱的身子骨,不由滿心擔憂,二女兒嫁作邊陲守將,曾修書于她,委婉地說丈夫太過威凜,且力大無窮,不知窮盡,委實疲累不堪。 她既覺得心疼,又怪自己沒能好好相教。 少女初初涉事,面皮薄,情到濃時,男兒大多急切…… 到了謹姝這時,她更覺得惴惴,那江東霸主傳聞荒蠻,生得孔武有力,常年征戰,更是一身男兒力……她有心擇兩個稱心仆婦隨嫁,現下時間卻急切,一時也難物色,不由發愁起來。 思及此,她不由再次叮囑了句,“若他蠻橫,你便放軟些身子,好生和他說,男兒大多招架不住,莫要臉皮緊,咬著牙去忍。若他實在不知憐惜,你也使些心眼,莫要傻頭傻腦?!睖厥媳ё∨畠旱募?,唉唉嘆氣,她的女兒生的這樣美,而今真是便宜那蠻人了。 謹姝聽得面皮發燙。 第二日母親又送了帛卷畫冊來,囑她沒人的時候仔細看看,免得到時候什么都不懂。她回了房,翻開看了一眼,立馬臉皮紅熱的合上了,喘了好幾口氣,只覺得臉上越來越熱,隔了好久才睜開一只眼皮伸著目光一寸一寸往里探。 兩個小人兒,畫得惟妙惟肖,寥寥幾筆便栩栩如生,傳神異常,顛鸞倒鳳之姿,謹姝羞得無地自容,前世里房事于她來說大多是折磨,個中美妙,并不曾領略。 這夜里,謹姝做了一夜的碎夢,夢里香艷旖旎異常。 她似乎還夢到了大婚夜,燭光搖曳,李偃臥伏于側,須臾,他摸她的手,問怎如此涼?她縮了縮手,又被他反握住…… 委實……不堪回首。 清晨稚櫟推了門,將帷幔掛起來,就看見謹姝衣衫微亂香霧云鬢縮在床上出神的樣子,不由擔憂地問了句,“小娘子怎的了?臉怎么這樣紅?” 謹姝拉了被子蒙了頭,好一會兒才甕聲甕氣地講,“沒,沒怎的?!?/br> 李麟當夜便修書一封,將葉家的情狀轉述了一遍,唯恐主公怪罪,只說諸事順利,只是需得兩日準備時間,不日小娘子便隨他啟程了。 信先交于了軍師,魏則看完后,眉頭微微蹙著,李麟自幼隨軍,于排兵布陣領兵打仗之事上實乃天資過人,奈何人事不通,如今派去迎小夫人,他一直擔憂,恐他得罪主公岳丈一家,但主公卻執意要李麟前去。 魏則先前不解,后來倏忽反應過來,李麟不僅是主公帳下大將,更乃血親侄兒。 如此派去迎親,可見主公對這樁親事,應當是十分看中的。 只是他倒突然有了些許好奇,以主公脾性,竟是何時動心動情的? 三日后,家里倉促備齊了嫁妝并一些必要事宜。 謹姝著玄色婚服,頭上戴著沉重的發飾,還未及笄,而今便要挽發為髻,作婦人裝扮了。 今日送親起程。 家里禮數一向足,雖則今次前去山南,并非婚期,待回到繁陽恐才能成親,但一切都還是照著婚嫁的禮數走的,故而今日謹姝著婚服。 臨行之時,族中皆出門而送,各自臉上都沒甚歡笑,謹姝也不禁心有戚戚然。 生逢亂世又有什么法子呢,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江東王要娶,她也只能嫁。 謹姝大拜父母,叩恩,辭別,登迎親婚輦。 回頭再望,蒼茫江北,盡罩于輕霧之中,看不清楚來路,前途也未可知。 這一日里天是陰的,立春后,玉滄卻幾次迎來寒氣,朔風刮骨,隨行嬤嬤燒了手爐予她揣于袖中,李麟護送她登上車輦,她穩坐其中,閉目強忍淚水。 母親在身后嚎啕大哭,不知是因不舍,還是憐憫。父親斥了一聲,“夠了!” 母親霎時止住了哭聲,只低喃:“那江東王是個蠻人,我兒嬌弱……” 謹姝已經聽不到了,李麟大喝了一聲,“起程!”而后策馬行到最前頭,仔細叮囑了一行人要警醒點兒,若出得半分差錯,一例軍法處置,然后才緩行在謹姝車輦側。 走了有一會兒,謹姝才掀簾往后看了一眼,隔著人馬,早已看不見人了,只恍惚看到了阿兄的面,前幾日爹爹去了信給嶺山,言說謹姝已定了親事,阿兄在回信里說這幾日會回來看望,只是終究事出突然,兄妹二人無緣再見一面。 阿兄往前疾走了幾步,然而車馬已很快走遠了,謹姝不禁流下了一滴淚。 更覺心中悲戚。 她出嫁這一日,盡是愁云慘淡。 李偃早上接到李麟快馬遞來的消息,稱小夫人嫁妝卯時先行,午時便到,小夫人巳時起程,以馬車行進速度,恐酉時才能到。 魏則稟告主公后,主公沉默許久,忽的問,“酉時可到?” “李將軍定不敢夸大,最晚酉時可到?!?/br> 李偃沉默片刻,忽下令,“今日行禮?!?/br> “主公……” 李偃卻未聽,囑下頭人預備。 昏禮者,上事宗廟而下繼后世。然而李偃乃天生地養之輩,從不忌諱這些。 魏則眸光閃了片刻,終是笑了一笑,“主公何至急至此?” 李偃穩坐于案,微微出神片刻,那張稍顯冷硬的臉上,竟也罕見地露出了幾分笑意,“恐遲,遲則生變,孤不喜?!?/br> 第8章 玉滄到山南,不過十數里地,快馬幾個時辰便到。 因著怕路途顛簸,小夫人受累,李麟決計不敢趕路的,不過提醒兵士多加警醒,以免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