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所以謹姝才來和何騮說了那么一番話,前世里,姨娘柳氏施予錢財給何騮,欲讓他勸父親將謹姝嫁去林州,而三jiejie昭慈與李偃議親。打的是兩全其美的幌子,其實仔細想來根本不可行。 李偃此人,相傳極霸道,這樣一個不容有二話的王,他所求之物,不但沒有得到手,還要被人替換成他物,無論如何他都是不可能接受的。 故而在姨娘滿心歡喜地以為,李偃不過是想與玉滄結盟,那么姻親之事,無論是謹姝還是昭慈,都該無甚大礙的時候。不料倏忽間卻招來李偃的怒火。 何騮非是非不分之人,前世里之所以會答應姨娘的請求,大約也是思量過的,認為姨娘的說法可行。 而現在,謹姝不過是在提醒何騮,李偃此人遠非想象那樣淺薄與好說話。 妄圖揣測對方的心思而擅作主張,實非明智。 謹姝和何騮話畢,站在廊階之下,深深呼出一口氣來。 她觀何騮反應,應當是聽進去了。 何騮回去后一直在反復思考謹姝的話,他其實大為震動,他也曾仔細揣摩過這位江東霸王的意圖。無論怎么想都離不開玉滄這個點,但現下因著謹姝的話,靈思仿佛忽然被人當頭劈開了一刀光亮,豁然開朗起來。 或許李偃不是要玉滄,而是玉滄……葉家? 亦或者,一箭雙雕。 玉滄與上陽乃漢中糧倉重地,汝南王因擴充兵力,軍隊極速擴張而后備空虛,糧草供應匱缺,故而急于拿下玉滄以解燃眉之急,而開春便迫不及待的攻打山南,亦可佐證。而李偃橫掃江東六郡后,上陽亦為囊中之物。如今兵強馬肥,又有繁陽做后盾,其實對于玉滄并沒有劉郅那么迫切,但他卻選擇這時候來會勢頭猛烈不可擋的劉郅,為何? 時人都猜李偃不想劉郅坐大,故而來搓搓他的銳氣,兼之李偃此人本就狂妄,故而也并不奇怪。 但現下的局勢,漢中朝廷退居陵陽后,北面的宇文疾去歲末就趁勢拿下了北方到漢中腹地的一條重要通道,如今南下亦是便宜,為了日后的南征大業,他是最不能讓劉郅坐大的,據說離山南不遠的郢臺就駐扎著宇文疾的大軍。 西南連連在劉郅手下吃敗仗的楊通此時龜縮在酆都,伺機而動,楊通此人是個睚眥必報之人,其兄楊選亦是火爆脾氣,接連被劉郅壓著打,早就滿肚子火氣,如今來個釜底抽薪也未可知。 幾方勢力拉鋸,李偃作為新晉霸主,勢力尚未鞏固消解,最明智是韜光養晦,坐山觀虎斗,以得漁翁之利。 劉郅只要動玉滄,西南楊通楊選兩兄弟,北面宇文疾,甚至漢中的大將軍——如今駐扎在隔壁林州的傅弋,都不會坐視不理。 李偃此舉委實不甚明智。 可如果李偃所求并非玉滄,那么一切倒說得通了。 何騮思慮許久,托人遞了書信給謹姝,而自己應葉邱平的召去了葉邱平的書房,原本那些準備好勸大人投靠林州的說辭,全部廢棄,面對葉邱平的提問,他只出神片刻,便揖手應道:“李偃確非良善之輩,但恰恰如此,大人倒可放心,他若想對葉家不利,大可不需大費如此周章。大人以為漢中如今怎樣?” 那日謹姝攔住他說的那個古怪的夢,給了何騮很大的震動,他知道稱夢不過是謙詞,那其中夾雜的獨到的見解和大膽的揣測,讓他頓時對那位女公子生出幾分由衷的欽佩來。 也讓自己沉寂的壯志又燃燒了起來,女子尚且有如此胸襟和眼界,他怎能如此悲觀消極,以致到胡亂作為的地步。 葉邱平微微蹙眉,“漢中式微,今上年老糊涂,又加朝令夕改、濫設職官,如此種種,民心漸失,恐不久矣?!?/br> “是也,某以為李偃和傅弋均非良木,但若必擇其一,倒不如冒險與李偃結好?!?/br> 葉邱平倏忽直起身來,似乎單單聽到這樣的提議就覺得緊張,喉頭滾動,吞下一口干痰,微微抬手,急切道,“先生請講?!?/br> 何騮再拜,“一則傅弋官拜輔國大將軍,卻無像樣軍功,實非良才,雖手握重兵,可若行征戰,底下大約也是一盤散沙。二則傅弋倚仗傅皇后及傅家勢力,而傅家又是今上被美色蒙蔽雙眼,一手提拔起來的庸碌之才,報應也恐不日而到,漢中衰亡之時,也恐是傅家覆滅之時。三則,李偃起于微末,不過數年便坐大,甚則如今橫掃江東,勢頭猛烈,他日問鼎中原也未可知,與其尋一個看不見前途的傅弋,倒不如冒險與李偃交好。亂世之中,焉有萬全之策,不過走一步看一步,還望大人莫被一時困境蒙蔽,他日勵精圖治,或可有其他轉機?!?/br> 葉邱平陷入沉思,良久才喃喃了一句,“先生所言我記下了,容我再想想,再想想?!?/br> 謹姝收到了幕僚何先生的書信,上書:某欲勸大人結好山南那位。 謹姝握著信,雖則是她心中所想的答案,但還是心臟砰砰跳了一瞬。 第5章 山南城。 原太守府,現下成了李偃下榻的府邸。 兼做府衙,處理些許官文牒報。 江東六郡收攏后,一下子多了許多事,李偃跽坐在案,倏忽將手中待批竹簡頓在了案上,濃黑的眉毛深深蹙著,使得眉心擠出來兩道深痕,那雙眼睛里現下雖沒什么情緒,但此刻坐于他下首的兩員大將都齊齊打了個哆嗦。 軍師魏則亦在旁,抬眼瞧了須臾,“主公可累了?” 李偃搖頭,默然站了起來,踱步走到窗前負手立著,眸光眺望庭院幾株生了嫩芽的矮樹,眉目依舊深鎖著,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 魏則,字元笠,婁縣人。 善斷,算無遺策,乃李偃帳下第一軍師。李偃亦敬重于他。 李麟和朱嬰兩將對視了一眼,然后齊齊朝著魏軍師使了一眼色,示意他好猜猜主公這會兒在想什么,然后上前勸慰一番,也好別黑著個臉,瞧著怪滲人的。 魏則無奈捻了一撮胡須,思量了片刻。 主公在山南待了月許了,想必憋悶異常,昨日繁陽那邊剛送來一車簡櫝,恐又加煩躁,這會兒不耐也是常情。 只是若他所料不錯,應另有隱情…… 魏則思量了一會兒,忽而笑了一笑,亦隨之踱步到李偃身后,錯后半步,舒袖微微一拜,“主公可決斷了?玉滄是打還是不打?!?/br> 三軍已漸次開拔,上軍回繁陽,下軍去郢臺外鹿陰與仝將軍匯合,以攝北面的宇文疾,中軍留駐,以隨行主公。 劉郅元氣大傷,糧備短缺,一時半會難以再反撲,西南楊通和楊選兩兄弟陳兵嚴水以東,前次被劉郅打得元氣大傷,只要李偃不動玉滄,楊通決計不會出兵渡嚴水,宇文疾一直盤踞北面,剛剛打開通往漢中腹地的通道,南征之路尚且遙遠,以宇文疾謹慎且老謀深算的心性,斷然不會先出手。 現下的情狀是各方僵持罷了,李偃將軍隊開拔回繁陽之舉,想必會使各方都放松警惕,認為李偃暫且不會動玉滄,如此玉滄便成了無主之地。 各方應當都松了一口氣。 但若攻打,也不是攻打不下,他前次已說過,玉滄宜攻,若僥幸得之,則為上上,如過攻打不下,也絕不能拱手讓人。 劉郅若得玉滄,則如虎添翼,兵馬眾多,又兼后備充足,其擴張速度必然加倍。以其勢頭猛烈的情狀,他日問鼎中原則指日可待。此為主公宏圖大業第一阻力。楊通楊選盤踞西南,渡過嚴水后通往玉滄的路,都仍是漢中治下的,兩兄弟對劉郅恨得咬牙切齒,若劉郅去奪玉滄,此二人便是冒險也會前來一戰,若是李偃來攻,則不見得會加阻撓。至于宇文疾,則更不足濾,鹿陰之地駐兵二十萬,有主公座下虎將仝樊統領,只要宇文疾膽敢出郢臺一步,定叫他有來無回。 以主公脾性,能攻打絕不會退縮,月前他進言后,主公卻沉默了許久,轉而問了一句,“若不攻,則另當如何?” 他言:“倒也有他法,一則直接拿林州,林州傅弋手握十萬軍,然座下無強將,主公半數可擋。拿下林州則可屯兵于林州,其余莫敢動玉滄之地,日后圖謀巴蜀,則更為便利,但林州易守難攻,若久攻不下,我大軍后備亦難支撐,不若直接攻打玉滄穩妥。二則玉滄太守葉邱平,其祖上乃皇親,因才被妒,如今家道中落,但我曾聽說,葉公胸有韜略,若結盟好,以主公之兵力佐之,他日或可成主公大業之助力?!?/br> 李偃眸光微閃,繼而故作自然地輕咳了一聲,“以何結盟?” “葉家有四女,幺女將近及笄之年,頗得葉邱平寵愛,且江北盛傳乃真鳳之軀,主公不若求之?!?/br> 李偃皺了皺眉頭,似乎很勉為其難地說了句,“既然先生以為可為,那便如此吧!” 使臣攜禮前往提親,葉邱平熱情招待,但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只說茲事體大,還望王上給些許時間,會盡快予以答復。 然后過去半旬了,仍未見回音。 魏則這樣提,李偃果真觸動,那張臉上登時多了幾分煩躁,“孤親自等在這里,葉家竟膽敢逆我?” 遠處跽坐在案的李麟和朱嬰登時直了直脊背,原來主公竟是為此煩悶。 李麟按住腰間佩劍,直身以答,“主公龍章鳳姿,求娶葉家女乃其福分,安敢如此不識好歹,末將愿領兵討之!” 朱嬰更是忿忿,“末將也愿!不過區區玉滄,打下便是,葉家眼盲目昏之輩,不足與主公結姻親?!?/br> 魏則重重咳嗽了一聲,示意李麟和朱嬰莫要再講,自己搖頭輕笑了下,拜道:“主公莫急,葉家也恐只是忌憚主公威名,區區太守令,安敢逆主公?” 李偃拂袖入了內室,“孤只再等三日?!?/br> 魏則和李麟朱嬰三人出了李偃房,李麟怒道:“區區玉滄罷了,軍師何故攔我,給我一萬兵馬,須臾便可打下玉滄?!?/br> 朱嬰亦不解,“主公何止優柔至此!” 魏則搖頭嘆氣,“蠢鈍?!?/br> 李麟和朱嬰面面相覷,被罵得不明所以,追上魏則,虛心求教,“愿聽先生指教?!?/br> “主公情動,現下在患得患失處搖擺,你二人莫在提攻打玉滄之事,委實沒眼色?!?/br> 李麟并朱嬰:“???” 魏則其實心下已隱隱有猜測,主公雖有雄才,但風聞卻不佳,甚至公然與漢中叫板,漢帝幾次征伐主公,都失敗而歸,對主公可謂恨之入骨,葉家乃古板保守之輩,與主公結盟,則就意味著徹底與漢中決裂,恐不敢冒險為之。 加上這么些時日沒消息,大約是不敢應了。 他夜晚臥榻而眠之時,尚且在想,該如何寬慰這位年輕而一往無前,如今將第一次吃下閉門羹的主公。 只是第二天一早,他剛剛從床上爬起來,便有消息過來,報說:“玉滄那邊回了禮?!?/br> 魏則眉梢跳了一跳,“應下了?” 怪矣,委實怪矣! 第6章 前幾日爹爹回了禮給山南,如此便算應下了。 昏禮者。 上事宗廟而下繼后世,禮之本也! 君子重之。 所以謹姝始終認為,到了李偃這樣的地位,以其目高于頂的態勢,是決計不會以姻親來換取什么的,尤其是對其來說并不算迫切的玉滄。他娶她,決計不會像父親想象的那樣為了立盟約亦或者謀求玉滄之地。至于究竟是因為什么,她還琢磨不透。 時下謹奉周禮,曰昏禮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 納采即男子送禮以表求親之意,若得女子家中同意,則問名以回祖廟卜吉兇,得吉兆以到女子家中報喜,如此方可下聘,擇定婚期,女家在婚期前一日送嫁妝至男子家里,婚日男子親至女子家中迎娶。 如今方到納采的地步,等正式親迎,還要等些時日,諸多事宜還要一步一步行進商討。 前世里,傅弋娶她,省略了諸多步驟,但仍是搓磨月半有余。 謹姝這些時候也好趁勢仔細思量一下往后的路該怎樣走。 而葉邱平則有些坐立不安,反復問詢何騮,可妥當乎? 他在回禮的時候又兼修書一封,上言:當今天下,臥龍出淵而猛虎出于山,王上乃臥龍藏虎之輩,故而我葉家慚愧,躑躅難定,不知有何可回報王上,既蒙厚愛,愿一力效之。只是吾生也愚鈍,不知王上此意何為?若有求,葉家但助之。只是小女尚年少,恐不能替王上分擔憂難而多增煩擾,誠請王上留家再教養年許。待及笈以送嫁。 何騮言說:“大人莫急,可靜待其變?!?/br> 只是沒想到李偃這日便派了人來,人未來時,信先至,言說要帶謹姝回繁陽,擇日以完婚,信乃軍師魏則代寫,言說:玉滄至繁陽,路迢水長,現下紛亂四起,恐日后護送不便,主公不愿小娘子路途生事,平白受累,既然現下主公身在山南,愿攜歸繁陽,如此可穩妥。 另外提了玉滄之事,言說玉滄現下危急,主公愿助一臂之力,將山南贈予葉邱平,屯兵以守之。 葉邱平將信看了好幾遍,只覺得惶惑不已。 這個江東王,委實怪矣。 昏陽王雖是個名存實亡的虛銜,家里也日漸不如一日,但府里正門是輕易不開的。 照舊留著皇室宗親的排場和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