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她側過頭,看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兀自剪落了花枝和葉子,將花插好了,才問章決:“好看嗎?” 章決看著瓶里的鮮花,說好看。母親便挽著他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膀,很輕地哼了一首她喜歡的老歌。 “終于找到分化劑了,”她很輕地說,“可以把腺體摘掉了?!?/br> 自從他的手術失敗后,他們很少聊天,只要一開口,話題總會繞到不愉快的地方去。他已經很久沒有看到母親這么輕松的樣子,也很久不曾和母親這么悠閑待著。 有一瞬間,章決很想告訴母親,他從未和母親聊起過的事。 他喜歡一個人很多年,從很早前一直到現在。 但他的來電震動聲打破了寧靜。是一個匿名來電,沒有顯示號碼。 章決看了幾秒,和母親說了一聲,走到遠些的地方接起來。 “你到家了嗎,”對面問他,又道,“我是裴述?!?/br> 裴述的語氣有些勉強,但章決沒太在意。 “到家了?!闭聸Q說。 “嗯,”裴述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沒什么事吧?!?/br> 章決覺得裴述雖然這么問,但心里是希望自己說沒事的。他想了想,問裴述:“他讓你問的嗎?” “不然呢,”裴述說完,大概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大好,又說,“他讓律師轉達的?!?/br> 章決停頓少時,有些猶豫地對裴述說:“你能不能幫我帶句話?” “你說?!?/br> “我父親找到分化劑了,我近期就能手術,讓他不用擔心開鎖的事?!?/br> 第三十六章 章決的身體檢查安排在他回國第四天的早晨。 由于章決的身體狀況特殊,他的父親聯系了一家私密性很好的私人醫院替他做檢查。 司機將章決帶到醫院后,有一位醫生站在體檢中心門口等著他。這位醫生姓何,是一名溫文爾雅的中年beta,來自之后要替章決進行手術的醫療團隊,也持有這家私人醫院的股份。 為了保護章決的隱私,也減少章決對手術的疑惑,他會全程陪同章決。 做完了各項常規采樣和檢查后,章決與何醫生來到超聲室。 院長和超聲室的醫生打過招呼,對方給何醫生讓了位,走出超聲室,何醫生便讓章決躺在醫用床上,把上衣撩起來,褲子褪下來一些,露出腹部。 章決照做了,垂著眼看何醫生在自己的小腹上擠上冰冷的透明凝膠。 何醫生用超聲探頭將凝膠畫圈抹勻,微微用力地向下按壓,緩緩移動著,檢查章決的生殖腔。 “因為信息素影響,生殖腔發育得不是很好,”何醫生看著顯示器,告訴章決,“比普通omega的小一些?!?/br> 章決沒有意外和失落,他記得上次做檢查時,醫生也說了差不多的話。他問何醫生:“摘掉alpha腺體之后,會發育好嗎?” 何醫生握著超聲探頭的手忽而停了停,他轉過臉來看章決,,問:“你想摘alpha腺體?” 章決不清楚何醫生問話的用意。 他自己一直覺得既然他本有的是omega腺體,那么摘掉后來移植的alpha是再自然不過的。 “不可以嗎?”他帶著些許疑惑地問了一句。 “也不是不行,”何醫生說著,看了一眼顯示屏屏幕,道,“其實摘alpha腺體更簡單?!?/br> “但你父親的意思好像是摘omega,”何醫生又補充,“他也有他的考量。你到底用alpha的身份生活了這么久,突然成為omega,對你的社交關系來說,或許不是好事。我們也給過一些參考意見,上兩例摘除腺體的患者,都選擇了保持使用習慣了的那一種身份?!?/br> 章決沒有過考慮這么多,他本來也沒什么社交關系。 他成為omega這件事,對他父親造成的影響,可能比對他自己造成得多得多。 “不過也不急,”何醫生笑了笑,道,“只要你們父子倆商量好就行?!?/br> 章決點點頭,何醫生便繼續向下檢查。檢查到某個位置時,他又停了下來。 何醫生按在探頭上的手施加了更大的力氣,臉微往屏幕前湊了湊,似乎是覺得奇怪,所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 超聲探頭把章決的腹部壓出了一個深印,何醫生皺緊了眉頭,看了許久的顯示屏,突然松了手。 “你最近是不是有過性行為?!彼麊栒聸Q。 章決看了何醫生幾秒,點了點頭。 “以后……”何醫生以一種覺得十分棘手的表情看著章決,想了挺長時間的措辭,才道,“進行性行為的時候,盡量不要強行進入生殖腔?!?/br> 章決愣了愣,何醫生沒有停頓,接著說:“生殖腔口還有些微腫,一會兒出去給你配點藥,三天后來復查,等炎癥消了再手術?!?/br> 他收回探頭,打印了一張超聲單,站起來取了紙巾,放在章決的小腹,溫和地說:“擦一擦?!?。 章決沒說什么,低下頭,緩緩地把凝膠擦干凈了,穿好衣物下了醫用床,兩人走到門口時,章決叫他:“何醫生?!?/br> “我父親那里……”章決看著何醫生,沒往下說。 何醫生很快反應過來,他善解人意地說:“這類小事,沒必要讓章先生知道?!?/br> 檢查都做完之后,章決同何醫生去休息區坐了一會兒。 何醫生說了些術前須知,章決一一記下后,聯系了等在外面的司機,回了家。 三日后,體檢報告都出來了,何醫生抄送給章決和章決的父親各一份,報告體貼地刪去了關于超聲檢查的那一部分,只做了總結。 報告說章決大體滿足手術要求,身體條件比之前的病例都要優秀,完全摘除腺體的概率較高,附上了建議的手術時間。 拿到報告的第二天,章決陪艾嘉熙去離島訂開生日派對的酒店,本來想順便在酒店的中餐廳吃晚餐,誰想下午四點半收到母親的信息,要他立刻回家。 離島距章決家有些遠。章決六點半趕到家,進了門,父母不在客廳,傭人指了指餐廳的方向,章決便直接走過去。 新獨立國的冬天,天黑得早,落地窗外幾乎沒有光源,餐廳的燈開得很亮。 桌上的菜都擺整齊了,章決父母在餐桌旁坐著,不知坐了多久。 章決問了父母好,見父親點頭,才拉開椅子坐下。 “先吃飯吧?!备赣H開口,不冷不熱地說。 一家人便各自地吃起自己面前的餐點。 章決沉默地切著魚。 他記得父親這次隨新獨立國總統到北美訪問,需要待四天三夜,這才兩天過去,卻不知為何提前一晚回國了。 父親回家吃晚飯是極為難得的事情,母親一般都會很高興,但這一次,章決總覺得他們兩人的臉色都不是很好看。 吃了一半,父親忽然放下了刀叉。 章決余光掃見,便抬起頭看,發現父親看著自己,而對面的母親則是一副很緊張的樣子,雖然沒放下餐具,但也沒有再吃。 “何醫生說,你想拿掉alpha腺體?”父親問章決。 章決點了點頭:“是的?!?/br> 他也有與父親探討這件事的意愿,只是父親太忙,沒有找到機會。 “為什么?”父親又問。他看上去還算冷靜,但咬字變重了,隱有山雨欲來之勢。 這時候,章決的母親忽然很輕地插了一句:“能不能先吃完???” “我吃完了,”父親看向母親,道,“飽了?!痹俎D向章決,等待章決的解釋。 章決沒有避開父親的目光,他靜靜地和父親對視:“我的原生腺體就是omega?!?/br> “但是你十七歲那年的選擇是alpha?!?/br> 父親像在和章決談判一樣,緊盯著章決的眼睛:“你有沒有想過,突然轉變第二性別,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 “你做了十二年的alpha,和一個omega訂過婚,連生殖腔都沒有發育完全,一旦摘除alpha腺體,接下來你的生活會發生什么改變,這些你有沒有想過? “會有哪個正常、門當戶對的alpha愿意接受你嗎?” 應該是出于對章決選擇的不解,或對章決未來的焦心,急于想說服章決維持alpha的身份,章賦變得言辭尖銳,咄咄逼人:“別人會怎么看你?怎么揣測你被退婚的原因?你考慮過嗎?!?/br> 母親看著章決,眼神中也滿是不解,她緊緊抿著嘴,又啟唇輕聲道:“小決,你要想清楚一點?!?/br> “我……”章決和母親目光相觸,停了一會兒,用很微弱的聲音說,“我不怕?!?/br> 仿佛自己都覺得這三個字勉強。 餐廳里陷入了令人呼吸都艱難的沉默之中。 飯菜都涼了,外頭風很大,把落葉吹得輕打在落地窗上。 最后還是章賦先開口。 “從小到大,我和你母親給了你很多自由,你要艾嘉熙退婚,想搬出去住,都沒干涉過你,”他頓了少時,長嘆一口氣,“但這次手術,你必須給我們一個原因?!?/br> 章賦年近六十,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像四十五六, 章決看著父親,話語堵在喉中。 他父親今年六十歲,但外表看來至多四十五六,總是一副很威嚴而風度翩翩的模樣,現在卻摘下了眼鏡,背靠著椅子,露出少許疲憊的老態。 父母問他要原因,他是給不出來。 因為說到底陳泊橋什么承諾都沒給他,陳泊橋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若即若離的夢。 沒有人會因為一個夢去改變自己,煙鬼不會因為夢見自己的肺病而戒煙,罪犯不會因為夢見自己被逮捕而自首,想和陳泊橋在一起所以想摘除alpha腺體這種理由,章決自己都無法被說服,怎么敢拿來游說父母。 他和陳泊橋一起度過一些時間。 有開心、失落、放蕩的剎那與虛幻的溫情,但這天章決再去回想,印象最深的場景,卻是他在亞聯盟和陳泊橋見的數十年來的第一面。 陳泊橋從押送車里出來,看見章決的臉,很短暫地怔了一下,然后想起了章決的名字,露出他慣用的笑容,同章決點頭致意。 章決想他與陳泊橋大抵就是這樣的關系了,哪怕陳泊橋是真心想跟他試過,也沒有以后。 “章決,”父親似乎是等不下去了,叫章決的名字,很苦澀地說,“我們只要一個原因?!?/br> 章決愣愣地看著父親,甚至覺得不如就照父親的意思辦吧,別再忤逆父母了,摘除哪個腺體,其實沒什么差別。 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堅持的東西都毫無意義,陳泊橋不會因為可憐他而和他在一起,隨時都可以找到更好的人,可是他的父母只有他一個兒子。 但最終章賦還是先退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