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這天夜里章決原本很早就回房間了,不知為什么又出來了。 他沒開燈,蓋著一條薄毯子,躺在沙發上,電視的音量調得很小,點播了一部泰獨立國的黑白歌舞電影,電影已經接近尾聲。 崔成澤走近了,才發現章決睡著了,很安靜地閉著眼,蜷在沙發上。 章決很高,躺在沙發上的姿勢看上去不怎么舒服,曲著腿,弓著腰,嘴唇緊緊抿著,有種古板和固執。 電視機屏是客廳唯一的光源,冷色調的光隨著電影里的場景切換,明明暗暗地照著章決,他的右手從沙發上垂下來,手背貼著地板,松松握著。 客廳里溫度低,章決蓋的毯子太薄,容易感冒,崔成澤便開了玄關的燈,走回去,俯身輕輕推了他一下:“章先生?!?/br> 章決睜開了眼,但好像并未完全清醒,眼神中沒焦距,本握著的手松開了,一個小東西從他手心里掉出來,落在地板上。 崔成澤低頭地看了一眼,是個透明的小塑料封口袋,袋里封著一個十分細小的金屬物件,形狀并不規整,好像已經壞了,有些裂開。 他伸出手,想替章決撿,但章決快他一步,迅速抄將袋子了起來,然后坐起身。 電影恰好結束了,屏幕黑了,開始向上滾動播放演職員的列表字幕。 “章先生,”崔成澤對他說,“外面涼?!?/br> 章決呆呆坐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他告訴崔成澤,自己房間的電視壞了,所以才出來,又和崔成澤道了晚安,將蓋在腿上的毯子掀開,慢吞吞走回了房間。 郵輪航行的十幾日中,陸地上關于亞聯盟總統趙琨的丑聞層出不窮。 他與判處陳泊橋死刑的法官在審判前密會的視頻和照片流出,而該明法官某位異性密友賬戶上的巨額不明入賬受到廉政署關注,陳泊橋案重審的呼聲高漲。 在抵達北美的前一天,亞聯盟時間上午十點,國會以高票數通過了亞聯盟成立以來第一次總統彈劾議案,暫停了趙琨的總統職務,令其接受專門調查。 當日下午,審判委員會宣布陳泊橋案的主法官免職,案件將在十五日后開庭重審。 上岸這一天的上午,他們已經能夠從甲板上遙遙望見大陸。 近些天,海上天氣都不大好,多數是陰天,但到了最后一日,太陽出來了,將冰冷的空氣曬出些了許熱氣。 章決打開了甲板陽臺的門,走出去看隔了一片海的北美大陸。 崔成澤坐在單人沙發里,看他的背影。章決裹著風衣,單薄地站在風里,一動也不動,就像想要站到郵輪靠岸。 上午十點鐘,崔成澤放在茶幾上的電話響了,是來自裴述的秘密連線。 崔成澤看見來電號碼,心中一驚,因為上船前裴述曾告知過他,若非必要,他們不會聯系。他接起電話,裴述的聲音好似有些疲憊,但中氣很足。 他先是詢問了崔成澤游輪上的情況,頓了一會兒,又問崔成澤:“章決在你身邊嗎?” “在?!贝蕹蓾商ь^看了一眼章決,道。 “讓他聽一下電話?!迸崾稣f。 崔成澤喊了章決一聲,章決回過頭,看見崔成澤拿著手機的動作,便立刻往房里走。 他的腳在陽臺的門框上絆了一下,反應極快地扶了一下玻璃門才沒摔倒,眼睛睜大了一些,很快地抿了一下嘴唇,又抬頭看崔成澤。 “要我接電話嗎?”他問崔成澤。 崔成澤點了點頭,章決就微微朝他笑了笑。 章決從崔成澤手里拿過電話,放在耳邊,對方過了幾秒,才說:“章決?” 章決怔了一下,因為電話對面不是陳泊橋的聲音。 來電人的音調更高一些,說起話來比陳泊橋更抑揚頓挫。他說:“我是裴述?!?/br> 章決愣了愣,才說:“嗯。你好” “他快出獄了,”裴述又說,“如果沒有意外的話?!?/br> 章決理解了裴述說的話,忽然仿佛有新血流入,四肢百骸都變得溫暖了起來。 不過章決不太擅長接話,就問裴述:“是嗎?!?/br> “是?!迸崾龅?。 “我給你打電話,是想告訴你,雖然他很快會出獄,但暫時不能聯系你,”裴述的語速很快,話語流暢,敘述平直,“彈劾議案剛通過,還遠遠不到結束的時候,眼下他的一舉一動,都不能大意?!?/br> “好的?!闭聸Q說?!皼]關系?!彼终f。 裴述忽而停頓了一會兒,不知為什么,稍稍將語氣放緩了一些。他說:“你能理解就好?!?/br> 至此,兩人便無話了。 電話兩頭沉默了十幾秒,裴述說:“那就這樣吧?!?/br> 他們說了再見,切斷了電話。 第三十五章 下午三點,游輪靠岸了。章決和崔成澤第一批下船。 章決不需要崔成澤陪他回新獨立國,于是在郵輪大廳辦完手續,拿回護照后,他們便道了別。 出口外有不少記者駐守著,等待采訪本次旅程的乘客,章決戴上了墨鏡和口罩,低頭走在其他乘客后面。 還沒走到出口,他就看見艾嘉熙穿了一件寬大的深色長外套,兩手插兜,站在等候的人群中。艾嘉熙換了新的發色,淺茶色的劉海貼著額頭,眼睛睜得很大,探頭探腦地左顧右盼,像一只正在搖擺的企鵝。 雖然艾嘉熙很努力地在尋找章決了,但和往常一樣,等章決走到他面前站定,叫了一聲他的名字,他才反應過來,抬起頭看。 出口處很窄,只容得下兩人通過,章決后頭還有幾位乘客等著,就一手提著行李袋,一手攬著艾嘉熙的肩膀,往通道外走。 走了幾步,到了寬闊些的地方,艾嘉熙抓住了章決的手,側著頭仰臉看他,眼里淚汪汪的:“阿決……” 他拉緊章決,一頭撞在章決懷里,臉埋在章決胸口,抱緊章決的腰,可憐巴巴道:“那天看到新聞,我嚇得魂都沒了?!?/br> “我還想,如果你真的出事,我跟你說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要你給我剝蝦?!彼终f。 章決忍不住笑了,他搭著艾嘉熙的背,哄他:“不是回來了么?!?/br> 艾嘉熙還是抱了好一會兒,才又拉著章決往外走。 司機等在離碼頭大廳不遠的地方,他們上了車,一起坐在后座。艾嘉熙把外套脫了,抱在懷里,告訴章決:“我們先回酒店,明天回國?!?/br> “好?!闭聸Q點了頭,摘了墨鏡和口罩,擺在一旁。 轎車后座位置很寬敞,但艾嘉熙非要擠在章決身邊,他看了章決一會兒,突然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告訴章決道:“小伯父昨天給我打電話了,叮囑我明天必須直接把你送回他們那兒,不許在別處逗留?!?/br> “但是他好像不生氣了,”艾嘉熙又說,他抬手拍拍章決的肩膀,“畢竟也不是你的錯,他們只是擔心你,才那么急?!?/br> 章決“嗯”了一聲,道:“我知道?!庇置嗣挝趺兹椎哪X袋:“你就別多cao心了?!?/br> “我可以不cao心啊?!卑挝醮怪劬?,頓了頓,下半句還沒出口,轎車已經停在了酒店門口。 酒店的門童替他們打開車門,一股冷風灌了進來,艾嘉熙冷得抖了抖,沒再往下說了。 下了車,走了幾步便進了酒店大堂。 艾嘉熙比章決矮一個頭,挽著章決,掛在章決胳膊上,小聲叫他:“阿決?!?/br> 章決低頭,看了看艾嘉熙,問他:“怎么了?” 艾嘉熙仰著頭,神情猶豫著,又移開了眼睛,說:“沒有什么?!?/br> 他們一步不停地進了電梯,上了樓,匆匆經過行政酒廊,回到房間。 接下來的幾小時中,艾嘉熙也沒有和章決談論陳泊橋的話題。他向章決訴苦,說父親逼迫他相親,說新獨立國太小,細數他見過的那些世家子弟,好幾個都是他好朋友的前任。又說他生日的派對準備辦在離島的酒店,嚴令章決今年必須待到派對結束,不許偷偷離席。 艾嘉熙喝了好幾杯水,一個人說了很久,久到累得曲著腿,歪頭靠在沙發的靠枕上睡著了。 章決坐在他身邊,看了他,等他再睡熟了一些,才把他橫抱起來,放回了床上。 第二天中午,他們坐上回新獨立國的飛機,落地后又上車直奔章決父母的宅子。 章決父母的房子在新獨立國首都的郊區,占地很大,艾嘉熙把章決送到門口,說:“我爸說找我有急事,我就不進去了?!?/br> 章決下了車,腳步有些沉重,他沒帶家里鑰匙,按了門鈴,女傭給他開了門。 熟悉的鮮花和香氛氣息撲面而來,母親正站在不遠處,她穿著一身剪裁合身的套裝,頭發很精致地盤起,化了淡妝,雙手緊緊交握著看他。 “回來了啊?!彼f,向章決微微張開手臂。 章決叫了她一聲,走近幾步,俯身擁抱了她。 母親身上帶著很淡的香氣,她把纖細的身形遺傳給了章決,但愛美沒有,她退了一步,看著章決,小聲抱怨:“頭發又很久不剪了?!?/br> 章決笑了笑,說:“明天就去?!?/br> 母親無奈地對他搖頭:“爸爸在書房等你,快上去吧?!?/br> 章決的父親章賦是新獨立國的外交大臣,平時忙得腳不沾地,很少有白天待在家的時候。章決帶著少許忐忑地上了樓,上次和父親在書房談話,還是他向父親打包票,說一定將陳泊橋帶回來,開原型艙的基因鎖。 他敲開書房的門,父親正在批閱文件,說了“進來”,沒有抬頭。 “爸?!闭聸Q叫他。 父親抬頭看了他一眼,道:“坐?!?/br> 章決坐在書桌對面的扶手椅上等了許久,父親才放下手里的筆。他問章決:“陳泊橋被捕的時候,你沒和他一起?” “沒有,”章決看著父親,眼都不眨地說,“我們住兩間房?!?/br> 父親點點頭,沒再多問,卻和章決說了另一件事。他找到了除原型艙儲存的藥物之外的t促分化劑。 機緣巧合之下,章賦認識了一個曽在兆華醫療做過醫藥代表的代理經銷商。 當年召回t促分化劑的時候,由于統計錯誤,經銷商遺漏了兩支藥劑未送回,一直到最近儲存倉搬遷,才發現。 “醫療實驗室的報告前天剛把報告送來,活性度百分之百,”章賦說,“早知這樣,你也不必去泰獨立國白白費事。這幾天你在家修整好了,就去醫院做全套檢查,把結果交給醫療團隊評估,看一月能不能把摘除腺體的手術做了?!?/br> 章決一時沒能反應過來,便看著父親,沒有說話。 “對了,”父親推了推金屬眼鏡的邊框,“你一路上,沒惹陳泊橋不高興吧?” 章決愣了愣,搖了搖頭。 “那最好,”章賦頗有深意地道,“亞聯盟要變天了?!?/br> 下樓的時候,章決的母親正在餐廳插花,聽見腳步聲,她回頭看了一眼。 章決便走過去,站在母親身邊,替她打下手。 “累不累啊,”母親把剪下來的花枝遞給章決,章決接過來,扔在垃圾桶里,“累就去睡一會兒?!?/br> “不累?!闭聸Q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