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車夫小心地將車趕進去,緩緩停下來。 楊萱打眼一瞧,面前約莫七八間院落,都是黑漆大門,粉白色墻面,青瓦屋頂,看著模樣都差不多。 很顯然這是成片的典房。 萬晉朝百姓住房除了買房和租房之外,另有一種典房,跟長租差不多。通常租期是十年或者二十年,租金也高,但是租賃期滿,房主會把租金還給租戶,就相當于房主將房子典當給租戶,到了期限再贖還回來。 辛氏走到左邊第三個大門處,上前用力拍了拍門,少頃里面傳來拖沓的腳步聲,緊接著門“吱呀”被打開,露出一張清俊的面容。 豈不正是辛家老三辛漁? “三舅舅!”楊萱開口招呼,一面情不自禁地張開雙臂。 辛漁一把抱起楊萱,很快又放下,樂呵呵地說:“小萱萱長大了,三舅舅抱不動了?!?/br> 辛氏笑嗔:“沒大沒小的,都多大了,還讓人抱?!?/br> 這時,門里傳出個溫和的女聲,“外頭冷,都站在門口干什么,快請阿姐和萱娘進來?!?/br> 是三舅母陸氏。 楊萱曲膝行禮,“見過三舅母?!?/br> 陸氏牽起她的手,仔細端詳她一番,笑道:“萱娘長成大姑娘,出落得更漂亮了???,進屋喝盞熱茶暖暖身子?!庇謱θ司说?,“阿姐身子不方便,三爺稍微攙扶著些,地上雪水未干,別滑倒了?!?/br> 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正北面是三間正房,左右各有三間廂房,西墻根下放著口大瓷缸,除此之外什么都沒有。 既無花草也無樹木,空空蕩蕩的。 屋里陳設也簡單,一張四仙桌,四把官帽椅,桌子上擺得都是粗制瓷器,有一只杯口掉了塊瓷,露出個小豁口。 陸氏忙著沏了茶,給四人各自斟了滿盅。 楊萱趁機看清了她的打扮。 丁香色的素面棉襖外面套著天水碧的夾棉比甲,底下是姜黃色的夾棉裙子。平整的圓髻上插了支銀簪,再無其它飾物。 看起來非常寡淡。 楊萱只見過陸氏一次,就是回揚州奔喪那次。 雖然是在孝中,可陸氏穿著時興的水田衣,梳著精致的墮馬髻,發髻上戴一對青金石發簪,也是素凈,卻顯雅致。 不像現在——就連家里的秦嬤嬤穿著都比陸氏體面。 好在陸氏氣色極好,眉間眸底都帶著歡喜,并無絲毫怨尤。 辛氏淺淺啜口茶,問道:“你們幾時進京的,這房子花了多少銀子?” 陸氏笑著回答:“先前我們就打算往京里來,東西都收拾好,正好又收到阿姐的信,三爺便催促著趕緊來……房子并不貴,花了二百兩銀子,賃了十年。十年后,這二百兩原封不動仍還給我們?!?/br> 十年,二百兩,合著一年二十兩,一個月不到二兩,倒是并不貴。 楊萱正默默核算著,就見辛氏從荷包里取出幾張銀票,鋪在桌面上,“這是六百兩,你姐夫讓給的,做個小生意或者賃間鋪面?!?/br> “我不要,”辛漁騰地站起來,將銀票塞回辛氏手中,“我有手有腳的,又識文斷字,到巷口給人寫信寫訟書也能過得了活?!?/br> “是呀,”陸氏接話,“我可以縫縫補補,總共就兩個人,怎么也能掙口吃的?!?/br> 辛氏道:“你看這屋里,什么都沒有,總得添置些器具擺設,京都不比揚州,三九天能凍死人,要準備好柴炭,做幾床厚被子。過幾天街上店鋪要關張了,直到正月十八才開門,不得備上這一個月的柴米rou蛋?你要當我是你姐,就拿著?!?/br> 辛漁猶豫片刻,仍是搖頭,“姐,我不要。我不是窩囊廢,我靠自己也能立起來,能過得好。真的,不信你就看看。如果你實在給我,那就是看不起我,認定我是個廢物了?!?/br> 話到這份上,辛氏不好再堅持,無可奈何地收了銀票,起身道:“我到里間瞧瞧,屋里什么樣兒?!?/br> 陸氏忙過去扶住她,“阿姐當心,這里有處門檻?!?/br> 待兩人進了里間,楊萱走到辛漁面前,悄聲道:“三舅舅,我能看得起您,”將手里包袱卷交給辛漁,“這是我攢的銀子,不是給您的,是想讓您在院子里種棵桂花樹,養兩盆茉莉花,再支個秋千架。下次我來的時候就有東西玩了?!?/br> 辛漁胸口一滯,抬手攬住她肩頭,低聲道:“萱萱的心意舅舅明白。舅舅手里有銀子,真的,舅舅這么聰明能干,哪能缺得了錢花?但是,現在不能露出去,得過幾年才成?!闭f罷,思量片刻,拔下頭上竹簪,輕輕一擰,簪頭跟簪身分成兩截,簪身竟然是空心的。 辛漁笑一笑,“你瞧,舅舅的錢都藏在這里?!?/br> 第17章 楊萱忙叮囑,“三舅舅快收起來,千萬別丟了?!?/br> 辛漁將竹簪復插在發間,笑道:“萱萱放心,舅舅天天戴著,丟不了,再者就是普普通通一竹簪,偷兒也瞧不過眼去?!?/br> 楊萱點頭,由衷地贊嘆:“還是三舅舅最聰明?!?/br> 辛漁樂不可支,抬手輕輕拂一下她小巧的雙環髻,學著楊萱的語氣道:“還是萱萱眼光最好?!眹@一聲,解開青布包裹卷兒,看到一塊塊的零碎銀子和小小的銀錁子,溫聲道:“萱萱的銀子舅舅收了,回頭就在院子里種上花種上樹,再架上秋千架?!?/br> “舅舅還得教我怎樣做水田箋?!睏钶嫜a充道。 “好,”辛漁毫不猶豫地答應,“不過做紙太麻煩,要采枝、剝皮、選料、淹料十幾個步驟,大半年才能制成一批原紙。倒不如咱們直接買原紙,另外處理成紙箋,這樣……” 話未說完,就聽門外傳來漢子的吵嚷聲,有人大聲吆喝:“他奶奶的,誰家馬車不長眼,把路堵成這樣怎么過去?” 辛漁顧不得多語,大步往外走,楊萱提著裙子緊跟著出去。 門口站著四個十七八歲的男子,都穿土黃色裋褐,腰里別著長刀,一看都是習武之人。 其中站在車旁憤憤不平叫喊著的是個滿臉橫rou的胖子。 而車夫正作揖打千地賠著不是。 卻是因為巷子窄,馬車堵住了大半邊路,可靠墻仍有一人多寬的空隙,并不妨礙行人出入,即便是這胖子,也能暢行無阻。 辛漁連忙道:“對不住,幾位爺,我們這就把車駕出去,勞幾位稍等片刻?!?/br> 胖子罵罵咧咧道:“屁!要爺等,多大臉?爺沒那閑工夫?!?/br> 辛漁彎腰賠笑,“很快,很快的,爺多體諒?!?/br> 看著素來不羈的三舅舅在這些比他小十幾歲的孩子面前點頭哈腰,楊萱莫名地感到難過,定定神,開口道:“幾位大人,實在是事出有因。我母親身體不方便,且路上濕滑,不得已才停到門口。若是妨礙大人通過,我們這就把車挪開?!睂χ肿痈R桓?,仰起頭道:“還請大人通融則個?!?/br> 但凡男人都不會為難一個八~九歲的小姑娘,況且楊萱生得美,鼻梁挺直秀氣,嘴唇小巧紅潤,一雙烏漆漆的眼眸似是山澗清泉,清凌凌地透著亮。 整個人嬌嬌弱弱的,令人不愿高聲,生怕驚嚇了她。 胖子適才的暴戾之氣頓時散了大半,沒好氣地說:“不用了?!?/br> “嗤,”旁邊有人輕笑。 楊萱循聲望過去,瞧見了那個人。 他同樣穿著土黃色裋褐,可他身形瘦長,裋褐便有些空蕩。許是因為日曬的緣故,他的肌膚呈現出淡黃的麥色,五官冷硬,眉峰挺立,有種銳利的英俊。 可那眼底卻冷郁陰森。 是的,盡管他唇角似是帶著笑,眸中卻有不曾掩飾的陰郁。 胖子大聲道:“笑什么笑,老子不稀得跟個小丫頭片子一般見識。蕭礪你有種,回頭我跟你過上兩百招,誰先趴下誰認輸?!?/br> 蕭礪! 楊萱身子猛地震了下,不可置信地再朝那個高瘦男子瞧去。 蕭礪唇角噙一絲笑,“比就比,誰慫就是狗娘養的?!闭f罷,淡然轉身,朝著里面第五個門走去。 胖子罵罵咧咧地擠過窄道,大步跟上去。 楊萱呆呆地站著,始終無法把眼前之人跟她前世所見的那人聯系起來。 蕭礪便是豐順三年的錦衣衛指揮使。 那日,大雨傾盆如注,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 蕭礪單膝跪在地上,大紅色飛魚服的衣擺垂在泥濘里,而范直潔凈的皂靴正踏在他的膝頭。 直到范直被內侍簇擁著走遠,他才起身,剛抬頭,正瞧見站在傘下的楊萱。 楊萱記起來了。 蕭礪的眼眸也是這般的陰郁,陰郁且兇狠。 縱然隔著重重雨簾,她仍是感到如芒刺背般的不安,急忙移開視線,轉身走進屋子。 田莊的媳婦們川流不息地往偏廳送茶水點心,送火盆飯食,蕭礪與他那些軍士們,則身姿筆挺沉默如雕塑般站在雨水中。 而現在,蕭礪顯然還未曾發跡,只是個最下等的力士或者校尉。 也不知此時的他已經巴結上范直還是沒有。 記得他成為指揮使時,年紀并不大,好像還沒有成親。 夏懷茹曾講過件傳聞。 京都曾有個官員意欲將女兒許配給蕭礪,豈料親事八字還沒一撇,女兒便哭鬧著剪了頭發要當姑子。 親事自然沒成,官員倒是降了職。 想想也是,那么可怕的眼神,誰敢跟他朝夕相處。 楊萱正想得入神,忽聽身后傳來辛氏焦急的聲音,“到底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 卻原來,她跟陸氏在屋里聽見動靜,也跟著出來看看情況。 辛漁簡略地將事情經過講了講,笑道:“沒什么大事,許是那幾位受了上峰排喧,拿旁人撒撒氣?!?/br> 辛氏嘆一聲:“這個地方就是這點不好,進進出出要么是刑部的捕快,要么是錦衣衛的軍士,一言不合動刀動槍的。往后你可得謹慎些,別一時逞口舌之快跟那些人斗氣?!?/br> 辛漁無奈地道:“阿姐盡管放心,我也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活了這么大把年紀,連這點都想不透?” 辛氏笑笑,“行啊,往后你好生過日子,別再跟以前似的沒個正形。等過陣子我再來瞧你?!?/br> 辛漁道:“我知道,天氣冷,姐不用來回跑,也免得姐夫不樂意。我指定好好的?!?/br> 辛氏沒再啃聲,回頭又叮囑陸氏,“你好生勸著他,年紀不小,也該有個子嗣了?!?/br> 陸氏含笑點點頭。 辛氏再沒多言,喚楊萱上了馬車。 馬車里火盆已經滅了,北風不住地透過車窗的縫隙往里鉆。 文竹忙抻開薄毯搭在辛氏腿上。 辛氏靠在車壁上,突兀地就嘆了口氣。 楊萱覷著辛氏臉色,小心地問:“娘,爹爹不高興咱們來瞧三舅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