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如果辛漁來京都,十有八~九是不會在家住的,楊萱想把這些銀子送給三舅舅,兩個人省著點花用,用上三五年不成問題。 打算好,楊萱稍微安下心,鋪開一張裁好的宣紙,準備替三舅舅抄卷《金剛經》以保佑他不被邪祟入侵。 而此時楊修文已經起了身,正與辛氏一道吃早飯。 辛氏便提起楊萱,“……最近懂事許多,你不在家的時候,就指望她跟阿芷陪我解悶。剛才也說,要寫信給三舅舅,讓他住進咱家。我也是這個想法,不如讓三弟進京,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楊修文嘆一聲,“三弟真是太令人失望了,當時揚州有頭有臉的文士都在場,知府老爺也派了門客過去觀禮,還有秦銘。他路經海陵,特特趕了去。真是顏面盡失啊……你寫信吧,他要是想來就過來,給他尋處安身之地?!?/br> 秦銘也曾在白鶴書院就讀,跟楊修文和辛氏都認識。 辛氏便問:“秦銘去海陵干什么?” 楊修文道:“他近日得了鹽運使的差事,正視察淮南鹽場。具體的,我不便多問?!?/br> 鹽務向來是朝中之重,鹽運使又是個肥差,楊修文避嫌也是應該。 辛氏點點頭,忽地想起一事,遲疑著問:“秦銘是不是跟隨了靖王?” 啟泰帝年事已高,精神不濟,今年開春將六部交給了幾位皇子掌管。太子負責吏部與兵部,而靖王負責的就是戶部。 若非自己人,靖王怎會允許秦銘掌管油水這么足的差事? 楊修文未答,卻也沒有否認。 不否認就是默認了。 辛氏心里有數,低聲道:“中元節時,阿萱曾問起太子,她說太子雖暴戾,但當今圣上相信他,愿意將江山交給他,咱們身為臣民,也只能順服。我聽著也有幾分道理,太子已是名正言順的儲君,倘或更改,于黎民百姓而言未必是好事?!?/br> 楊修文搖頭,“瑤瑤,這事兒勢在必行。當年岳父在世時,跟靖王有過協議,岳父合書院之力助靖王登基,靖王則應諾以后立白鶴書院為江南第一書院。這次,大哥還告訴我一件隱秘之事……”四下張望番,聲音壓得更低,“當時岳父并沒有答應,可他送靖王出門正好遇到高旻寺的高僧法證大師,法證大師說靖王頭頂有紫氣閃現?!?/br> 紫氣東來是祥瑞之兆。 辛氏默然,隨即又道:“但圣意已決,而且張皇后故去已有十年,中宮始終空虛,可見圣上對張皇后仍未忘情,又豈肯輕易廢黜太子。我倒是覺得,不管是太子即位或者靖王,只要能恪守本心為民請言,已經不辜負父親當年的教導了?!?/br> “話不能這么說,白鶴書院現有弟子不過八十余人,而南麓書院每年弟子逾二百之數,難道瑤瑤不希望看到白鶴書院超過南麓書院,成為江南書院之首,將岳父的心血發揚光大?” 楊修文放下手中碗筷,起身拍拍辛氏胳膊,“瑤瑤安心養胎,這事交給我,后天面圣,我打算講《大學》?!?/br> “師兄,”辛氏隨之起身,“為人君止于仁,可為人臣也要止于敬啊?!?/br> 楊修文頓一頓,“瑤瑤,朝政之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主張?!?/br> 第16章 再過數日,大雪沸沸揚揚地飄落下來,一夜之間,將亭臺樓閣妝點得一片銀白。 便在這冰天雪地里,隆福寺的臘梅冒著嚴寒綻出滿樹嬌嫩的黃花,傲首挺立在枝頭。 夏懷寧尋只陶土罐子,一大早跑到隆福寺,跟小沙彌左纏右磨,終于討得數枝半開的臘梅,踏著滿地積雪去了楊家。 楊家也種了兩株梅,不過是紅梅,要到正月里才能開花。 這種天氣,能看到含苞初放的鮮花,再賞心悅目不過。 楊桐大喜過望,仔細打量番遒勁的梅枝,俯身嗅了嗅,笑道:“這兩枝開得好的給父親插瓶里,這兩枝還沒開的送到母親屋里?!?/br> 說著找出一對定窯的細頸廣口梅瓶,灌少許水將梅枝分別插上了。 楊修文不在家,兩人將梅瓶交給松枝后,徑自去內院。 剛走到正房院門口,正見楊芷姐妹手牽著手,有說有笑地走出來。 楊萱穿件鑲了兔毛的嫩粉色夾襖,外面披著連帽大紅羽緞斗篷,帽沿上也鑲著兔毛。辛氏怕她冷,將帽子系得緊,那張瑩潤如玉的小臉被雪白的兔毛籠著,如雪后晴空般明凈清澈。 而眸底笑意未散,嬌俏動人。 夏懷寧看得雙眼發直。 這才是楊萱該有的樣子,穿著鮮亮的衣裳,過著悠閑的生活,被家人嬌著寵著,而不是前世那樣,一年四季都穿得灰突突的,像是老氣橫秋的婦人。 以后他也會小心地呵護她,讓她每天都笑意盈盈。 想到那個美好的將來,夏懷寧滿腹都是柔情,急急地招呼聲,“師妹?!?/br> 楊萱沒吭聲。 楊芷笑著福一福,“大哥,師兄……這臘梅真漂亮,從哪里得來的?” 楊桐笑道:“懷寧從隆福寺求的,送給母親插瓶?!?/br> 楊萱聽聞,目光不由落在夏懷寧手里捧著的臘梅上。 不得不說,他折的梅枝還真不錯,梅花繁而不密,錯落有致地綴在枝椏上。大多數含苞待放,而枝椏頂端卻有三朵是全然綻開了的。 陽光斜斜地照下來,嫩黃的梅花瓣像是上好的蜜蠟,晶瑩透亮。尤其是,花心里許是藏著雪,這會兒已經融化成水,顫巍巍地掛在花瓣上,更顯柔嫩。 沒想到,年少時的夏懷寧還有這份雅興。 跟她印象里粗魯無知的他大相徑庭。 短短幾年功夫,他為什么會變化那么大? 楊萱詫異不已,審視般看向夏懷寧,不期然正對上他直視過來的視線。眸光中充滿了熱切與期待,還有隱隱的歡喜。 楊萱嚇了一跳,連忙收回目光,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楊芷急急地跟上來,笑著道:“我記得賢良寺也有臘梅,不知道開沒開,等讓李顯過去看看,也求幾枝回來插瓶。臘梅香味足,就不用熏香了?!?/br> 隆福寺離楊家稍有些遠,賢良寺卻是近。 “那就讓他跑一趟,反正也不遠,”楊萱渾不在意地說,忽然又想起賢良寺的素齋,她已經好幾年沒吃過了,便補充道:“順便讓他帶只素鵝或者素雞回來,晚上蒸著吃?!?/br> 楊芷啟唇淺笑,親昵地替她理理帽沿上的兔毛,“你這個饞嘴丫頭,春天時候,自己吃了大半只撐得肚子漲,我以為你再也不吃素雞了呢?” “哪兒的事?”楊萱睜大雙眸,“我怎么不記得?” 楊芷撇下嘴,指著春桃道:“你說,有沒有這回事?” 春桃“吃吃”低笑,“賢良寺的素雞確實好吃,比真雞還香嫩?!?/br> 言外之意,那就是確有此事。 可楊萱腦子里毫無印象,甚至不知道自己竟然還有這么貪吃的時候。在她記憶里,自從嫁到夏家,就沒有特別喜歡吃的東西,哪怕是剛從地里割的韭菜,剛從河里撈上來的魚,她都沒有敞開過胃口吃。 當天下午,李顯果真跑了趟賢良寺。 賢良寺的臘梅雖然坐下了花骨朵,可遠不到盛開的時候,至少還得四五天的工夫。 但素雞是真的美味,周身烤的焦黃,筷子扎下去,滋滋泛著油花,看著很膩,咬起來卻軟嫩香滑,咸鮮可口。 楊萱鼓著腮幫子說好吃。 飯后,楊芷先陪楊萱回到玉蘭院,又溜達著去了西跨院。 王姨娘正吃晚飯,見到楊芷,連忙招呼道:“姑娘吃飽沒有,正好給你留了只雞腿,快趁熱吃了?!?/br> 炕桌上擺著四道菜,兩葷兩素,跟正房院的并無差別,只份量上少了些。 正中的碟子上便盛著半只素雞。 楊芷側身在炕邊坐下,笑道:“姨娘快吃吧,我剛也吃了,母親給我和萱萱每人一只雞腿?!?/br> 王姨娘知道辛氏絕不會在吃穿上虧待楊芷,遂不多勸,極快地吃完飯,打發丫鬟歡喜撤去碗筷,沏來熱茶,笑問:“太太怎么想起賢良寺來,是打算去上香?” 楊芷道:“不是,今兒夏公子帶了幾枝臘梅,我想起賢良寺也種著臘梅,正好萱萱想吃素雞,就讓李顯跑了一趟?!?/br> 王姨娘恍然,“我看夏公子時常往家里來,他學問到底怎么樣,家里是做什么的?” “學問應該是極好的,聽父親說,比大哥要勝一籌?!睏钴莆⒌椭^,臉上呈現出淺淺羞色,“家里倒是普通,祖籍是山東文登,圣上登基那年進的京,將戶籍落在京里。父親早已亡故,母親還健在,另有一兄一姐?!?/br> 王姨娘唇角露出幾分譏誚,“確實算不得好,腿上的泥點子還沒弄干凈呢,這樣的人家結交不得?!?/br> 楊萱詫異地問:“為什么?” 王姨娘細細道:“你想,夏家是漁民出身,才進京十余年,肯定滿嘴的魯地話,你能聽得懂?就算是口音改了,可夏家闔家沒讀過書,你想談陽春白雪,她們說下雪不如化雪冷,這能說到一塊去?更要不得的是夏家還出了夏公子這樣的人才,全家還不得當眼珠子般看待,他要是急了惱了,估計全家人要一齊動手把你撕了?!?/br> 楊芷細細品味番,沒作聲。 王姨娘續道:“老話說得好,門當戶對,傳了上千年,這可不是白傳的,自有十分的道理。我看頂好就是尋個讀書人家,閑來無事還可以下下棋彈彈琴,能說到一塊去……這事兒還是聽太太的吧,好在你比二姑娘長兩歲?!?/br> 楊芷明白。 辛氏為著楊萱著想,定然會費心替她挑個好人家。 否則的話,如果她嫁個浪蕩子,楊萱豈不也跟著落面子? 何況,辛氏還不是那種看不得庶女出息的嫡母,總歸不會在親事上虧了她。凡事就由辛氏做主就是。 楊芷默默喝完杯中茶,起身告辭。 回到玉蘭院,看看妝臺上擺著的那只憨態可掬的木牛,吩咐素紋尋匣子收了起來。 等再下過一場雪,就到了臘八節。 過了臘八就是年,過年的氣氛驟然熱烈起來。 辛氏經過兩個多月的苦日子,終于止了孕吐,精神旺盛了不少。她仍是把擬定禮單子的差事交給楊芷姐妹,她則吩咐著丫鬟仆婦或是采買過年用的燈火香燭等物品,或者拆洗桌布椅袱擦拭衣柜臺面,每天忙得不可開交。 楊芷跟楊萱也不敢大意,不但比對了往年送出的節禮,又額外打聽這幾家可有添丁或者短了人口的,又或者家里出過什么大事犯忌諱的。 總之,兩人力求做得盡善盡美,以減輕辛氏的負擔。 這日,楊修文早早上了衙,辛氏打發文竹將楊萱喚了去,悄聲道:“你三舅舅進京了,你隨我去瞧瞧吧?!?/br> 楊萱既驚且喜,忙問道:“現在去嗎,他住在哪兒?” 辛氏點點頭,“不遠,就在西江米巷后面的水井胡同。你另換件衣裳,不用太花俏,咱們早些去早些回?!?/br> 西江米巷在刑部和錦衣衛衛所附近,的確不太遠,可那邊出入的人龍蛇紛雜,并非太平之地。 楊萱想一想,將大紅羽緞斗篷換成了石青色棉布掛著灰鼠皮里子的斗篷,將頭上珠簪換成了尋常的銀簪。 臨出門前,把匣子里積攢的銀錢用手帕包裹起來,再拿青布包袱卷著,提在手里。 辛氏瞧見楊萱的打扮,微微頷首,讓文竹扶著上了馬車。 因著天冷,前幾天落的雪未曾化盡,車輪輾在上面略略有些打滑。 車夫不敢趕太快,只慢慢走著。 不過兩刻鐘,便走到西江米巷,從巷口拐往北面,有條極窄的胡同,就是水井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