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出仕(士) 第39節
不過他很快就顧不上納悶這些小事了。他身上還穿了一身汗濕的衣服呢,要趕快換下來,以免好不容易感覺像是好些了的病情又有反復。 黎池脫掉身上幾乎能擰出水來的三件里衣、一件中衣、一件外衣和褲子。然后穿上了睡下時用來搭在身上當被子,但醒來后莫名被拿開放在一邊的外袍,再把汗濕了一面的被子翻個面披在身上。 身上干爽舒服了,黎池這才感覺到腹中空空。 于是,他把汗濕的衣服攤開在床上,讓它去晾干之后,就披著一張被子下床,拿出火盆、加入木炭、生火、燒水…… 等接到士兵報信的趙儉過來看黎池時:黎池就那樣披散著一頭亂發,裹著一張被子,蹲在地上專心地盯著火燒開水,儀態全無。 趙儉看到這樣的黎池,放下心來之后又感覺有些新奇,他還沒看見過這樣狼狽的黎池呢。 趙儉沒有多說或多做什么,看見黎池醒來,而且能下地生火做飯之后,就默默地轉身走開了。 黎池沒有發現門外有人來過。等水燒開之后,揭下貼在陶罐上加熱的餅皮,就著熱開水開吃……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感冒好轉后又胃口大開,那是真的餓狠了!一連吃了八張餅皮,喝了一陶罐開水,才感覺到肚子里飽了。 黎池知道他這一覺睡得不短,今天肯定不是鄉試第五天了,但他卻拿不準究竟是第六天還是第七天。 都讓主考官打開門給他送被子進來了——這貢院里除了同樣歇在里面的主考官外,也沒有其他人有被子了。那想必他昏睡時的情況肯定不好――甚至可能是很嚴重,有可能都生死懸于一線了,主考官這才可能破例給他送被子。 既然這樣的話,他昏睡一天甚至是兩天都有可能的。 黎池透過窗格看看外面的天色,應該是中午了,那現在就是鄉試第六天或第七天中午,當然也不排除是第八天中午。 如果是鄉試第九天中午……那就有點可怕了,從鄉試第四天晚上一覺睡到鄉試第九天結束前半天…… 貢院里是有專人報時的,可報日期是在每天早上辰時,之后就只報時辰了。 黎池不敢等到明天早上辰時報日期時,再確定具體日期、再計算時間作答,萬一今天就是鄉試第九天了呢?那就太可怕了。 基于此種最壞的打算,黎池吃過飯之后,就立即架起木板桌子,開始作答最后的順序為第一場‘雜宗場’的試題。 ‘雜宗場’試題共三百道,相當于后世的填空題。涉及到了歷史、地理、政令和律法等多方面的知識,對這時候的注重‘四書五經’、圣賢之言的讀書人來說,是有一定難度的。 據說上一科鄉試時,‘雜宗場’出來的分數簡直慘不忍睹。 黎池他也是幸好一直在注重擴寬面,起初抄書掙錢就是抄寫的歷史和律法方面的,因此這兩方面是沒有問題的。 剩下的地理和政令相關,也因為有了趙儉這個時不時給他寄書、互相通信的京城‘筆友’,也沒有問題。 黎池現在算是大病初愈,身體里殘留著病后的虛弱感,四肢無力。但腦子卻像是扯掉了之前蒙蓋著的紗幔一樣,又如暴雨后的大地一樣——清澈清明得很。 腦子清醒了,黎池拿起試題一眼看過去,就能得出答案。 前世國考,兩個小時做130道行測題,他都是全部做完了的。雖這‘雜宗場’有三百道題,雖然不似行測題一樣是選擇題――而是填空題,但難度卻是遠遠比不上行測題的。 這雜宗試題,就是那種‘傻瓜式’填空題,只要記得知識點就能得分,完全沒有設計題目陷阱。 因此,黎池保持著約一分鐘一道題的速度,花了五個小時即兩個半時辰就做完了雜宗題。檢查過后,答卷上也沒有錯漏的地方。 到此時,看外面天色已經將近傍晚了。 黎池將已經答好的‘策問場’和‘經義場’試卷又拿出來,又從頭到尾地檢查了一遍,卷首密封線內的姓名籍貫沒有錯漏,答卷整體沒有涂墨錯字、卷面整潔。 等黎池又從頭到尾地將答案一字一句地讀了一遍之后,到底還是遺憾地嘆息了一聲。 鄉試第一天寫策問和經義的細綱和答題要點時,黎池的腦子還是清醒的,策問文章的架構立意、經義的作答要點都寫的不錯。 可之后鄉試第二天寫這三篇策問時,腦子到底還是開始有些暈乎了,雖然也完全照著細綱寫出來了,可在遣詞造句上還是沒做到他的盡善盡美。 而經義題黎池在是鄉試第四天作答的,是在第三天感冒加重后不得不休息了一天后的第四天。雖然作答時他自我感覺腦子還算清明,可當時他的自我評估有點偏差。 經義作答要點倒是都答出來了,但同樣地,在遣詞造句和體現個人思想上有些欠缺,就好比當初縣試時一樣,答案顯得有些死板。 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因為他感冒后四肢酸軟乏力,在書寫答卷時落筆缺乏力道,一筆‘臺閣體’只在表面達到了‘秀潤華美、正雅圓融’的要求,卻缺乏一點內里的蒼勁有力。 不過答卷已成、無法更改,說這些也沒意義了。 檢查完,黎池又把試題、答卷和草稿紙小心整理好收起來,到時可以直接拿出來交卷糊名,筆墨硯臺也收到考籃里。 然后黎池就把晾干了的衣服重新穿戴整齊,束好頭發,將自己拾掇齊整。如果今天是鄉試第九天,那他立即就可以交卷。 “酉時已至?!薄坝蠒r已至?!薄坝蠒r已至?!薄瓐髸r的士兵開始在貢院里走動報時。 酉時即17時至19時,酉時已至即剛到下午五點。黎池豎起耳朵仔細聽著,也沒聽到‘酉時已至’后的下文,于是得出結論:看來今天不是第九天,否則這時候就要開始糊名交卷了。 既然如此,黎池就開始生火燒水準備晚飯。 黎池感冒鼻塞的癥狀已經沒有了,因此在他就著開水吃餅皮的時候,就聞到了縈繞在鼻間的……不可言說的夜香味。 這氣味的來源,有來自于他所在這間號房里‘床’底下的夜壺里,也有來自內外通風的窗格外…… 黎池可能是沒饑餓到中午剛醒時的那種程度,聞著無處不在的味兒就沒有胃口了。硬塞了兩張餅皮、灌了半罐開水后,就草草了結了這頓晚上。 之后黎池就熄了火,上床裹著被子睡覺了。病后初愈的身體本來就虛,又做了一下午的高速腦力活,躺下后很快就睡著了。 夜里巡視的趙儉和梅翰林,從甲三號考棚的窗格里看進去,看見床上縮在被子里睡得小聲打鼾的黎池,也放心地繼續去巡視了。 次日早上,一夜酣眠的黎池按時醒來,但卻裹著鴨絨被在逼仄號房里賴床了。不管今天是鄉試第幾天,反正他已經答完了、隨時可以交卷離場,起那么早作甚。 黎池賴了會兒床之后,報時的士兵終于在貢院里走動報時,而早上辰時的第一輪報時還會報日期。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已至?!?/br>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已至?!?/br> “乙未年八月二十四日,辰時已至?!?/br> …… 八月十八日是鄉試第一天,則八月二十四是鄉試第七天。 黎池心念一轉、換算了日期,看來他只昏睡過去了一個白天和夜晚,現在離鄉試結束還有三天。 在之后的三天里,黎池就在吃睡與睡吃之間度過,也將病后初愈的虛弱養好了兩三分。 乙未年八月二十六日,即鄉試第九天,傍晚酉時報時之后。貢院內響徹三聲鑼響,標志著為期九天的鄉試結束,開始糊名交卷。 按照考棚號數順序,甲三號房的黎池在糊名交卷的前三之列。鑼響后不過一會兒,他所在考棚的門就自外面打開,監察學官、正副主考官一行三人走了進來,開始給他的答卷糊名。 黎池在靜等糊名密封時,眼神不經意間掃過站在一旁監督的監察學官的臉。 在接近傍晚時的稍顯昏黃的光線中,黎池看清那張臉之后,他先是愣怔片刻,然后就轉頭看向床上的那床錦被…… “甲三號糊名完畢,請考生立即離開,不得喧嘩逗留?!?/br> 黎池提著考籃,低眉垂目、姿態恭謹地向三人微微一欠身之后,就跟在帶路的士兵身后離開了考場。 趙儉側頭目送著黎池消瘦的背影,消失一排考棚的盡頭轉角處,然后他就轉頭繼續監督梅翰林和林學士糊名了。 現在這個場合和時機,不適合交談解釋。 第50章 黎池迎著天邊晚霞走出貢院的時候,胸中生出了一種猶如隔世的恍惚感…… 擠在人群中的黎棋和黎湖,看到從貢院中走出的那個身形消瘦的人時,甚至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們家的小池子! “小池子,你這是?”黎棋擠出人群,上前扶住黎池,“你這是遭了什么罪???怎么成這副模樣了?” 黎池今早特意拾掇了自己一番。雖然九天沒洗頭洗澡、也沒換衣服……但只看表面的話,他現在的樣子絕說不上蓬頭垢面。 不過若是湊近,就能聞出他身上積攢九天九夜的,源于時間的味道…… 親近之人如黎棋和黎湖,自然一眼就看出黎池消瘦得厲害!黎池平日里是身如修竹,可經過一場鄉試后,就瘦得形銷骨立恍如一根麻桿了! “爹,湖哥哥?!币坏╇x了那間逼仄封閉的昏暗號房,見到熟悉的親人,黎池的心陡然就放松不少。 “不過是在考場里生了一場病而已,現在已無大礙?!边@一場鄉試考得黎池身心俱疲,他現在不想繼續面面俱到、體貼他人,整個人都表現出‘不想多說‘的樣子 “小池子看著是遭大罪了,我們趕緊扶他回去,然后請個大夫來給看看?!崩韬f道。 黎池將身體靠在黎棋和黎湖身上,任由兩人將他攙扶回去。 從貢院大門出來,過街后再走不遠就回到了他們租住的院子。 黎湖將黎池送回小院,就立即轉身出門去請大夫。黎棋則將黎池扶到屋里,想讓他躺下休息。 不過黎池拒絕了,“爹,我想先洗個澡,換身衣服?!?/br> 黎棋自然是順他的意答應了,“好,那你先在這坐著,我這就去給你燒熱水洗漱?!?/br> 干柴旺火,黎棋不一會兒就燒好熱水,“來來,小池子快來泡個熱水澡!” 黎池拿著提前準備好的換洗衣物,進去臥室的屏風后面洗漱。 “小池子,你先洗著哈,我去外面街上買些吃的回來!” 黎池解開頭上的布巾,散開一頭長發,邊打濕頭發邊回答:“嗯。買點口味重些的小食,嘴里感覺沒味?!?/br> 黎池眼見遭了罪,身形消瘦得厲害,這激起了黎棋的滿腔慈父之情,正待抒發呢?!昂玫倪?!我去給你買一盅‘瓦罐鴨湯‘補補,然后就給你買你最喜歡的羊rou串!” 至于說病后忌油膩葷腥?在這個時代,平民視rou蛋為精貴稀罕東西,只有逢遇節日喜事,以及生病需要進補時,他們才舍得吃上一次,吃了之后精氣神立即就起來了! 當然會有吃了后肚子不舒服的,但心里舒坦了啊,于是也就覺得值得了。黎棋他們包括黎池也是這樣覺得的。 黎棋掩了房門,又帶上院門,出門去買晚飯了。 黎池用皂角粉即皂莢曬干后磨碎的粉,洗了時隔九天沒洗過的頭發。之后脫掉身上的臟衣服,隨意扔地上,進入浴桶中去泡澡。 熱氣升騰間,黎池終于卸下他年年如一日地掛著的溫雅面具。疲憊不堪的神情中,又有面無表情的冷漠,眼神清冷疏離。 黎池一邊用帕子擦洗身體,一邊想著前不久在貢院內見到的那張臉。 很明顯地,他的‘筆友‘趙儉是此次江淮行省鄉試的監察學官,而那床錦被應該就是來自于他…… 正在此時,外面傳進來問話聲,“小池子,你可還好?” 聽聲音是明晟,看來他們也糊名交卷出來了。 黎池提高聲音回答:“冠三,我還好。正在洗漱呢,你們也去休整休整,稍后我們再好好說話?!?/br> “好?!笔且煌貋淼溺婋x書的聲音。 黎池于是加快速度、專心洗澡。又洗了約一刻鐘,感覺全身都已經洗干凈,黎池這才站起身跨出浴桶,然后穿上干凈的衣服。 因為怕感冒反復,黎池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里衣、中衣、厚外袍一件不少,甚至還披上了毛披風,儼然一副過冬的樣子。 毛披風是他爺爺將親手鞣制的、積攢了好幾年的野兔皮拿出來,再由他奶奶親手縫制而成的。雖然因為是許多張兔皮拼接而成,毛色顯得有些駁雜,但真的是暖和。 黎池又用自制的牙刷蘸了粗鹽,刷了牙、漱了口,這才感覺他全身上下都干凈清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