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舉出仕(士) 第38節
從窗格看出去能看見一點燭光,耳邊是考生們此起彼伏的鼾聲,鼻間又重新縈繞著霉味混合著夜香味的氣味…… 黎池下床拿出放在床下的夜壺,解了手。 然后點燃蠟燭,鞋襪穿戴整齊,將‘桌子’架上、擺出筆墨紙硯,就開始作答第二場的三十道經義題。 不知道是感冒陡然好轉了,還是怎樣,反正黎池現在覺得他腦子非常清明。除了全身還有酸軟的余韻和咳嗽外,鼻塞、噴嚏、喉嚨疼等這些癥狀都沒有了。 三十道經義題的答題要點,黎池在開考第一天就已經列了出來的,而且他現在腦子不暈乎了,根據要點很快就能答出一道題。 考場內有日夜兩班值守的士兵和考官,注意到甲三號考棚傳出來的動靜和亮起的燭光后,士兵先是過來看了看情況,然后就去請了值班的考官過來,順路來的還有同樣早醒的監察學官。 兩人來到甲三號考棚外,透過窗格看進去。一點燭光下,黎池正奮筆書寫,全然沒有注意到外界情況。 考官和監察學官見沒有異樣,于是就悄悄離開了。 等進入考官們等候監考的屋里時,“甲三號考生,看著像是好了?!?/br> “梅翰林,還不能現在就松懈,還要讓士兵密切關注?!鄙陷呑永璩剜l試時,沒有聽說過他有風寒著涼這一遭,這就由不得他不謹慎。 “是,儉王?!?/br> …… 號房之外的情況黎池全然不知,他全身心地專注于作答經義題。 每道經義題大約需作答三百余字,三十道對應就一共要作答約一萬字。因為事先已經寫好答題要點,只需再稍微組織一下語言就能直接寫上去,所以黎池作答的速度并不慢,到中午時候就全部作答完畢了。 從頭至尾檢查一遍沒有錯漏后,黎池就將經義答卷小心收起,和策問答卷放在一處。 黎池早起候就專注于答題,早飯都還沒吃,現在一松懈下來就感覺到肚子餓了。 照樣生火燒了開水,就著開水吃了五張餅皮,黎池這才感覺身上有力了。 然而,即使是自己的身體,也照樣摸不清它的脾氣,你以為它已經痊愈了,可說不定就是‘回光返照’。 黎池早上和上午都還感覺好好的,中午甚至胃口大開吃了五張餅皮,可午后身體立即就急轉直下。 吃完午飯沒一會兒,黎池才只做完十來道‘雜宗題’,就感覺越難越集中注意力了,身上也開始低燒。又過了半個時辰,黎池甚至開始拉肚子。 做題是不用想了,黎池收起筆墨紙硯,將兩塊木板重新拼回一張床,然后坐在床上全心抵抗身體的不適。 吃喝拉撒,都在一個不到五平米的號房里,儀態風度這些是早就沒有了的。 只是黎池沒有料到,他竟然還拉肚了……雖然沒和考官及其他考生面對面,但他已經覺得有些害臊了。 一整個下午,黎池隔上一兩刻鐘左右就要拉一次肚子,直到晚上天黑后都已經沒東西可拉了,癥狀才稍緩。 拉肚子癥狀稍微緩和后,可感冒卻加重了。 黎池覺得他現在應該是已由低燒轉為中燒了,只覺得全身都熱烘烘的,燒得人四肢無力,再加上拉肚子拉得體虛,他只覺得整個人的筋骨都沒了——軟得支撐不起身體。 但黎池腦子里理智尚存,硬是扶著床勉強爬起來生火燒了一罐開水,全部灌下去之后才上床睡下。 這一晚上,黎池又起夜了七八次,最后拉出的幾乎是清水了,到后半夜了他才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 鄉試的第五天早上,值白班的考官巡視考場時,發現甲三號里的考生沒有動靜。不過想著考生也許是睡過頭了,就沒去在意。 中午,考官再次巡視考場時,甲三號房的考生依舊沒動靜——如果考官記性好的話,甚至能發現他連睡姿都沒變。 于是考官詢問了值守在甲三號房外的士兵,得到了甲三號考生昨夜多次起夜的回答。想著考生也許是整夜沒睡,白天睡得就久些了。 科考有規定,考官不能過多與考生交流,這種考生睡懶覺的私事,他也不好過問。 直到晚上,該考官再次巡視考場時,發現甲三號房的考生竟然還是沒動靜。然后突然想到什么,臉色猛地一變,也不繼續巡視考場了,轉身就朝考官休整的屋子疾步走去! “甲三號房的考生,似乎有些不對勁!”從考官林學士壓低的聲音里,能聽出幾分焦急和驚惶。 正躺在一旁床榻上休息的某人,聞言猛地坐起,“甲三號考生,他怎么了?!” 同樣正休息的梅翰林也被驚醒,“何事?!” 甲三號房里的考生,是黎池。四年前院試時的一篇‘因地制宜’之中的對策,現在正施行于大燕朝的四方邊陲,效果顯著。 要不是當今圣上說過:“先不去打擾他、讓他安心讀書”,說不得現在他就不會出現在這貢院中了。 但朝廷中央上下誰都知道,只要黎池考上去了,被重用是必然的事。 若是這樣一個人才夭折在了這里……雖然按考場規定來說,這并不是他們的過錯,但也難免會惹得圣上不滿。 “怎么了!倒是說??!”監察學官亦是三皇子趙儉,一邊穿外袍一邊催問林學士。 趙儉這一呵斥,林學士立即拉回發散的思緒,“他今天一天沒動靜了,我早上去時以為他是睡過頭了,中午……” 還沒等林學士說完,趙儉就似一股風一樣刮過,眨眼就出了屋。梅翰林和林學士趕緊跟上。 趙儉來到甲三號考棚,透過窗格看進去,只見床上靜靜地平躺著一個人,想到剛剛林學士說的‘一天都沒動靜了’,心就瞬間緊縮,揪成一團…… “鑰匙拿來,把門打開?!壁w儉向隨后跟來的主考官梅翰林伸手道。 “儉王,按規定,貢院一旦關閉,必須九日后方能開啟,期間非圣旨親至不可打開?!泵泛擦肿熘邪l苦地解釋道。 儉王自小到大一直圣眷濃厚,逆他的意不是件輕松的事,但儉王雖然霸道果敢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于是梅翰林試著解釋一句。否則到時被人得知此事,他這個主考官也照樣不會輕松。 “在本王這里,他黎池的命比規矩更重要!”趙儉低聲駁斥。 “況且,規矩只說了不滿九日、不開貢院大門,可沒說不準開考棚的門。要是考生有個好歹,難不成竟就這樣眼睜睜看著,枉顧性命?!” 梅翰林和林學士低頭不語。 事實也確實是如此,不管是以前鄉試的連考三場、一場三日,還是現在的連考三場、連考九日,都是一旦鎖了門,不管考生是被蛇咬了、生病了還是怎樣,都是不到散考不開門。 每科考試都有考生死亡的事發生,甚至上一科鄉試因為科舉革新后連考九日,全國考生死亡的數額上增至七人。 趙儉很快就明白了,梅翰林和林學士的沉默就是默認,雖然心中憤懣不已,卻一時間也無可奈何。 “鑰匙拿來,所有后果本王承擔?!?/br> 沒辦法,梅翰林遞過一長串鑰匙。 趙儉接過鑰匙,找出標著‘甲三’的打開門,一跨步就到了黎池床前。伸出食指去試探他鼻下的呼吸,卻沒有感覺到呼出的熱氣…… —‘通過測鼻下是否有呼吸來確定生死,其實是不準確的。而且要是風寒著涼導致鼻塞,就改用嘴呼吸了,哪還會用鼻子呼氣吸氣?!?/br> 剛才心臟漏跳一拍的趙儉,將手指向下移到黎池微張的嘴間……有呼氣!只是呼出的氣竟是guntang的,看來是風寒加重了。 趙儉起身出門,快步離開,不過馬上就又抱著一床錦被回來了。 梅翰林一看就明白儉王是想給黎池蓋上被子,連忙勸阻:“儉王,您這……不合規矩,考生不可……” ‘考生不可與考場中其他人交流’,這是心照不宣的規矩了??蛇€真沒明文規定過‘考生不可用考官的東西’,主要是沒有哪個考官會為了一個考生,而甘愿擔上一個‘可能科舉舞弊’的名頭。 趙儉看都沒看梅翰林一眼,直接將被子蓋到黎池身上,然后又推著他翻個身,將他整個人嚴嚴實實地裹進被子里,最后還順手將被角掖嚴實了。 哪怕黎池被翻過來翻過去地,像是烙煎餅一樣地翻動了一番,也依舊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本王見甲三號考生風寒嚴重,若等貢院大門大開之日再去尋醫問藥,他恐有性命之危。這貢院里的秀才考生,來日都可能是國之棟梁,沒了哪一個都是我大燕的損失。事急從權,本王這才打開考棚門,將自己的一床被褥給他。 之后若有茍且小人因此攻訐本王不公,本王甘愿一力承擔。當然,也希望梅翰林、林學士能幫忙作證,本王除了送他一床被褥外,未做其他不妥之事?!?/br> 趙儉說這話時并未刻意收聲,至少甲一至甲八號房的八府案首是能聽見的。他這樣光明坦蕩地說出來,先發制人地確立了他愛才、磊落的形象,反而不容易被心思陰暗的人等事后去暗搓搓地發作。 話都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梅翰林和林學士再不答應,那就是當場表明要與趙儉為難了。而一旦在貢院考生的耳朵下答應了,若事后反水,那他們也就聲名掃地了。 “鄉試須知事項中,并未明文規定考試期間不許打開考棚門,也未規定監察學官不許救助考生性命。儉王愛才愛民,是圣上之幸、大燕之幸,亦是天下學子之幸?!?/br> 梅翰林擺事實、講道理地為趙儉開脫。也得到林學士的連連點頭應和。 “梅翰林和林學士也是愛才之人啊……”趙儉欣慰而又滿意地感嘆?!伴T鎖上,我們繼續去巡看考場?!?/br> 原本是由林學士一人巡視完之后,再與梅翰林交接的?,F在處理了黎池這樁意外后,趙儉和梅翰林也順勢加入到了巡視中來。 這一趟巡視下來,又發現兩個得了風寒而咳嗽不止的考生,一個因打火石不靈而生不了火的考生。 趙儉就把分發后剩下的炭火,多給了咳嗽不止的兩名考生一盆,也給后者換了一個能打燃的打火石。 這樣一來,趙儉似乎真的只是愛才愛民、體恤考生的品德使然,因而樂于幫助考生。他給了黎池一床被褥的事,也就不顯得那么突兀了。 或許在臨淮府和浯陽縣這樣的小地方,沒有人聽聞過儉王。 但在京城和淮陰城這樣人來人往、通訊靈便的大城里,那些中上層人家尤其是書香門第,那都是聽聞過儉王在士林中愛才惜才的名聲的。而且遍布大燕大小府縣的四寶店,就是他的產業。 因此儉王今晚的所作所為,雖在以前沒有過,但也正好符合了他愛才仁善的為人。 不管是不是所有考生都是這樣想的,還是有身體健康的考生會心中不平衡:儉王救了他們的對手,相應就壓制了他們。趙儉都沒有再多去在意。 他只是還有些擔心黎池,巡視完之后經過甲三號考棚時,向里面望了一眼,也沒看出個什么來。 不過他也只能做到這里了,打開考棚門、送進去一床被子,已經是他能做到的極限,現在只有他父皇能打開貢院大門。 貢院里沒有大夫,也沒有治療風寒的湯藥,只能靠黎池他自己撐下去了。 趙儉相信黎池他可以的。畢竟,上輩子他是能在大皇兄的放逐下,在四方邊陲歷練后功成歸來的人。 第49章 貢院條件艱苦,趙儉又是身負監察學官職務進來公務的,可是即使這樣,他身為一個王爺,用的東西再怎么都不會差。 他重生后就吩咐府上的針線娘子,將他的被褥、靠墊、坐墊等都換成了鴨絨的。自然,給黎池蓋的那一床被子就是鴨絨的,既暖和又輕便。 暈乎混沌中不計時,黎池在混混沌沌中感覺很熱、非常熱,就像是在‘鐵鍋燉自己’一樣…… 他又覺得自己被做成了叫花雞,被荷葉和泥土緊緊地包裹住,被埋在了土里炙烤…… 混沌的思緒跳躍而荒誕,就像蒙太奇快剪一樣毫無邏輯。 甚至他還夢見了前世那個猝死在辦公桌上的自己,他撲在自己身上大哭:我不要死??!我要鍛煉身體,我要舉鐵,我要去打妖怪!嗚嗚嗚…… 夢里的他哭得非常傷心,眼淚嘩啦啦直流!然后某一刻他全身就長滿了眼睛,全身的眼睛都開始‘嗚啦啦’地哭,嘩嘩地開始流眼淚…… 全身長滿眼睛?! 黎池從夢中驚坐而起! 驚魂稍定后,這才感覺到全身都有濕意——一身衣服里外都汗濕了。然后又發現自己身上蓋了一張被子——華麗且暖和的被子。 黎池疑惑于這張被子的來歷,于是轉頭透過門上的窗格看向外面,正好和向里探望的士兵視線對上了。 士兵并沒有給他解惑,看他確實醒了,也坐起來之后,就立馬轉身走開。 黎池有些納悶,這位士兵不站在值崗的位子上,怎么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