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節
她毫無防備,被醉酒下手沒分寸的人拽得栽倒,摔進他懷里,鼻尖一磕,疼得險些流淚,捂著鼻子,嗔道:“恭喜什么呀,鼻梁骨差點兒被你弄斷了!” 郭弘磊醉得不輕,燥熱,一直冒汗,語帶笑意,自顧自地說:“恭喜,你不再是知縣,升為知州了?!?/br> “同喜同喜?!彼裏o法與醉酒之人計較,揉揉鼻子,“將軍不也升遷了嗎?從今往后,你是塔茶衛指揮使啦,一衛之長,更便于施展抱負咳、咳咳,松手,我喘不過氣了!” 成親至今,夫妻聚少離多,同在圖寧沒幾年,又要分別了。郭弘磊渾身酒氣,雙臂收緊,牢牢擁住她,長嘆息,“以后,我不在圖寧衛,不能經??茨懔??!?/br> 她使勁撐起上半身,自然不舍,安慰道:“但塔茶離西蒼近啊,快的話,估計五天就到家,老夫人肯定高興?!?/br> “你怎么辦呢?”他眉頭緊皺。 “放心,雖然我升了官,雖然圖寧縣升為寧州,地名變了,但地方沒變,我能應付!” “說實話,我真希望,朝廷把你調去塔茶?!?/br> 姜玉姝忍俊不禁,“夫唱婦隨?” “不好嗎?” “當然好。只可惜,我得留下來?!?/br> 在他心目中,妻子絕非女中豪杰,一弱女子耳,永遠需要呵護。郭弘磊虎著臉,不無擔憂,“咱們同在圖寧,誰敢欺負你?但、但離得遠了,鞭長莫及,你明白嗎?明不明白?” 她見他醉得眼神迷蒙,語無倫次,仍不忘關心妻子,登時十分感動,笑盈盈答:“明白,我明白!你放心,我好歹在圖寧混了六七年,如果輕易遭人欺負,顏面何存?” “萬一有人刁難你,你、你立刻告訴我?!惫肜陬^暈腦脹,喃喃叮囑,醉得逐漸昏睡。 姜玉姝順著安撫他,半晌,輕輕掙脫,重新擰了帕子,幫他擦汗,一夜沒睡踏實,給幾次嚷著“口渴”的人倒水。 三月底,吉日良辰,春光明媚。 “噼里啪啦~”爆竹聲響起,眾人注視下,“圖寧縣衙”舊匾被摘下,換上了嶄新的“寧州府衙”匾額。 姜玉姝官袍筆挺,仰望匾額,感慨萬千,恭謹道:“多謝太子殿下為匾額題名,此舉實乃寧州的莫大榮耀!” 人群中,穿著官袍的標致女子笑瞇瞇,格外引人注目。 太子背著手,仰頭望了望由自己題的字刻成的匾額,慣常一副四平八穩模樣,“舉手之勞罷了?!?/br> 安王抬頭掃了兩眼,夸道:“太子的字,越發寫得好了!” “王叔過獎了?!?/br> “走吧,約好了的,去營所看宋指揮使練兵?!卑餐跗炔患按?,興沖沖說:“今天看練兵,明天去打獵?!?/br> “又跟郭將軍去打獵?” 安王頷首,樂呵呵答:“我年少時,經常與他結伴打獵,難得來一趟西北,下月中旬就要回都城了,抓緊多打幾頭草原狼,痛快過癮,方不留遺憾?!?/br> 打獵,又去打獵。姜玉姝不由得擔心,“王爺千萬多加小心,打獵畢竟——” “知道知道!” 安王滿不在乎,拉上侄子,快步走向馬車,嘀咕說:“天底下的女人,大概都一樣膽小,這危險、那危險,謹小慎微?!?/br> 趙旻裕笑了笑,沒說什么,目不斜視地登上馬車,叔侄倆率眾趕去軍營,觀看練兵。 此時此刻·西蒼赫欽 郭府后院上房,門外,郭弘軒之妻劉慧娘,帶著侄媳婦聶菲兒,兩人的丫鬟皆捧著食盒,意欲探望王氏。 “老夫人服藥之后,睡下了?!蓖跏系男母蛊蛬D恭敬告知。 劉慧娘富態溫婉,“那我們過會兒再來請安。菲兒,走,不要打擾老人休息?!?/br> “好?!甭櫡苾鹤鳛閷O媳婦,自然言聽計從,兩人輕手輕腳離開,“四嬸,慢些?!?/br> 其實,王氏并未入睡,而是在捶胸哭泣。 “唉,這下糟了,糟糕了!” “弘磊去了塔茶當指揮使,玉姝留在圖寧當知州,一耗,多半又得忙三年五載,猴年馬月才能回都城?” 王氏白發蒼蒼,滿臉皺紋密布,傷心失望,甚至開始絕望,哽咽說:“從離開都城那天起,我就盼著,一直盼著,盼望早日回家鄉,誰知,十幾年過去了,仍然待在邊塞咳、咳咳——” “老夫人,您沒事吧?” 兩名仆婦百般寬慰,“二爺升官了,二夫人也前途大好,想必早晚會調回都城的?!?/br> “對呀,早晚會回都城的,您只要保重身體即可?!?/br> 王氏思念家鄉,失望得無以復加,連兒子升遷也高興不起來,劇烈咳嗽,咳得直不起腰,氣喘吁吁,“早晚,早晚,究竟多早晚是個頭呢?我、我的身體,一年比一年差,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br> “活著回不去,死后,靈柩一定要運回去!赫欽雖好,到底不是家鄉,落葉歸根,我一天也不想多待——” 話未說完,傷心激動的老人喘了喘,眼睛一閉,頹然倒下—— 第280章 世事難料 王氏年邁體弱, 失望郁懣之下, 舊病復發, 小輩急忙請醫用藥, 全力救治, 千方百計開解寬慰, 日日夜夜, 寸步不離地照顧病人。 府里上下齊心協力,卻收效甚微, 病人病情時好時壞,遲遲未能康復。 因為, 老人得的是心病。 五月初,天晴氣暖。 王氏的兒子兒媳、長孫次孫齊聚廳堂, 商議家務大事。 嫡母病了, 而且信上說“病重”,遠在都城翰林院任職的郭弘哲一聽, 嚇得立即告假, 帶領妻子和一雙兒女, 火速趕回邊塞。 氣氛凝重, 人人無一絲笑意。 姜玉姝率先開口, 開門見山, “大夫明說了, 老夫人得的是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自從離開都城以來,老夫人一直思鄉心切, 逐漸思鄉成疾,郁郁寡歡,導致病情時好時壞。因此,搬遷回鄉一事,不能再拖了?!?/br> 郭弘磊接腔,嚴肅說:“搬家是大事,趁人齊,商定個章程出來。母親若是同意,咱們就妥善安排,早日送她回都城頤養天年?!?/br> “二哥二嫂所言極是?!惫胝芴焐钊?,本就清瘦,趕路累得更瘦了,臉色蒼白,說話中氣不足,“興許,等搬回都城,母親一高興,便無藥自愈了?!?/br> “那樣最好不過?!?/br> 郭弘軒握拳一揮,“商量了好幾年,搬就搬嘛,落葉歸根,早就可以搬了,又不是甚么難事!”他話鋒一轉,無奈皺眉,“唉,問題在于,母親不愿一家人分隔兩地,她盼望朝廷把二哥二嫂調回都城,齊齊搬走,全家團聚?!?/br> 在老人心目中,次子次媳可靠,其余兒子媳婦靠不住,故猶豫至今,不愿遠離依靠。 姜玉姝嘆了口氣,“官職的調動,不是官員本人能左右的,依我看,還是別繼續等了,能回去的人先回去。即使四海為官,也是心系親人,有空豈有不回家探親的呢?團圓是早晚的事兒!” 妯娌頷首贊同,“對?!?/br> “深談幾次,母親已經答應了,同意先帶一部分人回鄉,我和玉姝留下?!惫肜谙露Q心,叮囑道:“辛苦三弟、四弟,護送母親回都城,待為兄卸下職責重擔后,再合力侍奉?!?/br> 郭弘哲鄭重表明:“奉養母親,是為人子的責任,豈敢言‘辛苦’?說來慚愧,近幾年,我遠在都城,未能在母親膝下盡孝,汗顏至極,幸而,即將有盡孝的機會。請哥哥嫂子放心,等母親搬回都城,我和小茹一定用心侍奉!” “噯喲,手足之間,不要說見外的話?!苯浬虘甓?,郭弘軒仗著年輕,從不加以節制,吃喝出雙下巴,腰帶一勒,腹部rou呈圈狀,豪邁說:“三哥在翰林院,我在都城有幾處鋪子,加上親戚朋友的關照,母親應能安享晚年,哥哥嫂子不必擔心?!?/br> 郭弘磊滿意一笑。 姜玉姝垂眸沉思,“老人過什么樣的生活才能叫‘安享晚年’?無非子女孝順、兒孫滿堂、衣食住行無憂等等,目前大多具備,只一點,宅子,宅子難辦?!?/br> “唉,確實!” 郭弘軒犯了難,其余人也頭疼。 置辦宅地,不僅是婆婆的要求,也是家庭的需要,供日后回都居住。 廳內,郭燁年紀最小,忍不住插嘴問:“娘,咱們家不是已經在都城買了宅子嗎?當年,父親帶我和大哥回去拜訪親戚的時候,還住過幾天?!?/br> 有雖有,但婆婆十分不滿意,嫌偏僻,嫌狹小。姜玉姝面色如常,解釋道:“有雖有,但那是個二進院,狹窄了點兒,咱們是大家庭,不夠住?!?/br> 橫豎暫時無法一起回鄉,頂多住二十口人,為什么不能將就將就?郭燁暗中嘀咕,卻明智頷首,“也對?!?/br> 郭煜欲言又止,最終沉默,恭敬傾聽。父母雙亡的孤兒,祖母在哪兒,他便帶著妻子跟到哪兒,發奮苦讀,立志像三叔一樣金榜題名,自立養家!同時,他由衷慶幸,感激二叔寬厚、二嬸大度,樂意栽培侄子,情同父母。 父母在,不分家。郭弘磊作為一家之主,責無旁貸,盤算道:“換吧,換成三進院,寬敞舒適。當年,母親也是突然決定回鄉,匆匆忙忙,無暇精挑細選,買得偏僻了些?!?/br> 姜玉姝期待問:“我的品級不夠高,幸而弘磊夠了,衛指揮使,正三品,按例,朝廷或賜一所宅子、或賜一塊地,料想是不錯的。但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到手?” “不清楚。據說,往往需要耐心等候?!惫肜谕嘎兜溃骸捌┤缢沃笓]使,等了三年,工部營繕司才撥出一塊地給他?!?/br> “三年?” “太、太慢了吧?” “如果賞賜了地,還得蓋房子,猴年馬月才能入???” 眾人議論片刻,搖頭說:“母親急著回鄉,等不及的?!?/br> “看來,只能先買一所大些的宅子住下,然后再從長計議?!?/br> 姜玉姝看著兩個小叔子,“你們剛從都城回來,最近,有沒有發現合適的?” 郭弘哲為難搖頭。 “唉?!惫胲師o能為力,苦惱搓下巴,“都城寸土寸金,而且,好地方的宅子,有錢也買不到,根本與財力無關。譬如,咱們以前的家,靖陽侯府,位于朱雀坊,鄰居全是勛貴之后。又譬如,燁兒外祖父,住在清平坊,那一片全是朝廷大員,等閑之輩休想擠進去?!?/br> 入住朱雀坊或清平坊,足以證明主人地位顯赫。 無權無勢者,家財萬貫也不管用。 大乾開朝至今,數百年了,雖然幾次擴大都城,但城墻內土地畢竟有限,無半尺荒地,欲在都城安家,絕非易事。 即使戰功赫赫的西北名將,堂堂宣威將軍,也難擁有一處滿意住宅。 因為,將軍之母,王氏的要求高,看不上二進院,嫌它坐落于偏僻處,拒絕與商賈為鄰。 王氏出身名門,千金貴女,嫁為貴婦,昔日的侯夫人,骨子里永遠認為自己尊貴——倘若不能風光回都,她寧愿客死異鄉。 郭弘磊變不出宅子,定定神,寬慰道:“無妨,咱們退而求其次,多留意,多打聽,總會發現合適的?!?/br> 姜玉姝囑咐:“一旦發現有合適的宅子出售,立刻穩住賣家,假如錢不夠,就把那個二進院賣了!” “好?!惫胲庮h首,“我不敢松懈,一直托親戚朋友留意著呢?!?/br> 這時,下人飛奔稟告:“老夫人醒了!” “哦?” 郭弘磊即刻站起,姜玉姝亦放下茶杯,“走,去看看?!?/br> 不久 病榻上,王氏越來越消瘦,眼神渾濁無光,恍若風中之燭,令人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