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李奉恕苦笑:“原來如此,陛下是想問這個。臣那時是無奈之舉,那些都是些滿口胡言亂語的jian人,于國于陛下無益。生忌要可著先帝心意來,先帝在時不喜喧嘩,又信任大隆福寺的鏡原,不如在大隆福寺做道場?” 皇帝陛下點頭:“好吧?!彼簧煨∈?,攝政王抱起皇帝,溜達著往皇極門外走。 “陛下,曾森此人如何?” 皇帝陛下小小嘆氣:“笨是笨了點,腦子不會拐彎,好在為人忠直,堪用?!?/br> 攝政王聽皇帝奶聲奶氣地學著中肯評人,笑一聲:“古往今來,做到忠直二字的臣子,數得出姓名?!?/br> 曾森沒跟著上朝,上朝他也聽不明白,在大本堂背書。攝政王抱著皇帝陛下走進大本堂,聽曾森答了一句:“就死啊?!?/br> 攝政王蹙眉:“什么?” 講師立刻問安,陛下吧嗒跳下地,曾森站著挨罵,倒不見郁色,照舊坦然。 講師講歷史上良禽擇木而棲的典故,曾森非常不能認同。他認為不能投降,絕對不能投降,大不了就死,戰場上為君力戰至死。 大本堂原先就有這么個講題,攝政王小時候就有講,原意是提醒君王要廣開言路辨識忠jian,才能納天下有識之士于彀中。曾森牛性,絕不認同這種事情,事君自然要從一而終,降將貳臣徒留罵名。 攝政王一挑眉毛:“屁大的孩子,妄談生死?!?/br> 曾森面對攝政王從無懼色:“我現在只有屁大,這么想。將來比屁大,也這么想?!?/br> 攝政王一愣,對著曾森那對和曾芝龍一模一樣的眼睛問:“你……真是曾芝龍親生的?” 宗政鳶和周烈一起去京郊牧馬場查看馬種。監正仁善臉曬得爆皮:“馬群之間的交配都完成了。要想把母馬帶回山東產崽,現在是時候了?!?/br> 宗政鳶在北京等到現在,只有一個原因:馬種。當年太祖定江山,騎兵功不可沒。蒙古輕兵被晏軍騎兵打殘之后,整個蒙古軍隊一潰千里,再無戰力。太祖奪山東曾經制定兩條作戰路線,目標卻只有一個——益都牧馬場。 山東總督楊源在時益都牧馬場荒得差不多了。宗政鳶那時說不上話,現而今山東他做主,他跟攝政王商議,當務之急恢復益都牧馬場。 “馬政乃重中之重,宗政將軍多費心?!敝芰毅皭?。奴兒干都司未丟時大晏戰馬大多出自那里,如今遼東丟失大半,剩下一部分岌岌可危。陽督師在遼東苦心孤詣,卻不知道能撐到什么時候。再說遼東系將領怕是失了王心,攝政王一個也不想提。 “我這幾日便啟程回山東,殿下身邊正是用人之際,周將軍也要多費心?!?/br> 仁善和手下的小吏統計帶去山東的馬種,兩位將軍騎在高頭大馬上,碧草連天色,清風拂白云。 宗政鳶自己一人回城,他心里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北京城,是舍不得北京城里的一個人。騎馬路過賣胭脂水粉的小攤子,上面懸著一排迎風飄揚的同心結,心里一動。 白敬堅持練槍,不懈鍛煉,可惜體力想恢復到以前的巔峰狀態是不可能了。宗政鳶不說,自己豈能不知道?對練幾招就氣喘。白敬曾經追擊高若峰幾天不眠不休也無恙,幾乎就要得手。然而…… 白馬金羈出龍庭,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白敬拎著長槍站在院中發呆,宗政鳶爬上外墻,往下一跳:“發什么呆?” 白敬終于忍不?。骸白谡④娋烤篂楹尾蛔哒T?” 宗政鳶糾正:“伐惡,伐惡,伯雅就是記不住?!?/br> 白敬垂頭沉思,并不搭理他。宗政鳶從懷里掏出一枚同心結,笑嘻嘻塞給白敬:“伯雅拿著?!?/br> 白敬一回神,同心結掛在自己手指上了。紅得滴血的同心結,用繩子打得糾纏往復天羅地網。白敬拿著不是,還回去也不是:“你……” 宗政鳶斂了笑意:“這幾日,我就回山東,以后都煩不著你啦?!?/br> 他看著白敬眼上的黑紗發呆。那日一槍挑了這塊礙事的黑紗,白敬睜開青碧鴛鴦眸,在漫天的桃花雨中看向他。 白敬嘆氣:“這是女子送……人的?!?/br> 宗政鳶滿不在乎:“嗨,都是女人生的?!?/br> 白敬給他一噎。宗政鳶笑一笑,低沉道:“我知道同心結什么意思,所以送給你。你且拿著,又不沉,又不占地方。等我回山東,你再扔,別當著我的面前扔,就看在……咱們同僚一場?!?/br> 白敬眼上縛著黑紗,宗政鳶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惴惴地等著。白敬手指轉了幾轉,繞著紅色同心結在空中飄蕩。 宗政鳶總算大笑:“好,好,多謝?!?/br> 白敬安靜站著,什么都沒說。 先帝生忌,皇室去大隆福寺祭祀祈福。成廟下葬非常倉促,攝政王那時害怕北京破城成廟有閃失,沒按照禮數,慌慌張張落棺封門。想到成廟雪洞一樣幾無陪葬的陵墓攝政王就心痛,所以第一個生忌,必須補償成廟。 李家太祖跟佛教有淵源,但是李家自太祖起就更相信道教。傳說太祖平天下多得北方真武大帝指點,太宗自稱是北方真武大帝托生,歷代帝王又愛煉丹修仙,佛教就更加吃虧。攝政王為了煉丹的事兒差點把煉丹道士打死,當時有和尚在場,大隆福寺豈能不知。這次先帝生忌道場安排在大隆福寺,和尚們受寵若驚。 攝政王吩咐禮部往隆重里辦。生忌不在三大祭亦不在四小祭,更談不上大小祀,沒有典籍規定,倒是給攝政王大cao大辦的余地,僅供奉用素齋就動用數百人準備三天。生忌那天皇帝陛下和攝政王一身素服,率領皇室至大隆福寺燒香祭祀。 去大隆福寺之前,攝政王一眼看到一大群宮侍團團圍著兩個小小的娃兒。一個黑乎乎的,兩三歲,另一個不滿一歲,被乳母抱在懷中。攝政王一愣,成廟的種? 富太監低聲解釋:“大一點的是二皇子,小的是小皇子?!?/br> 攝政王蹙眉:“沒見過他們?!?/br> 富太監連忙:“圣人那時憐惜兩個孩子太小了,說天寒地凍的讓這么大的孩子服斬缞跪哭臨就是要了他們的命,準許他們沒送先帝?!?/br> 其實皇帝陛下也才四歲……攝政王看這兩個孩子,大約是哪兩個妃子所出,在后宮養得甚好。攝政王笑:“我這個嫂子呀?!?/br> 二皇子憨態可掬,黑黑小小,攝政王越看越像自己,摟著問他:“你有名字么?”二皇子不怕他,只是搖頭。攝政王捏捏二皇子的臉。 到了大隆福寺,禮部侍郎和大隆福寺的鏡原一同主持一系列繁復祭禮,太后皇帝陛下和攝政王執行得一絲不茍?;实郾菹麓蠹s也明白,這是在補償自己的父親。最后攝政王代皇帝陛下點佛前供奉長明燈,第一盞,怎么都點不燃。 禮部侍郎以為哪里出岔子,汗透衣襟,立刻換了火折子過來,還是不行,就是無法點著。禮部侍郎搖搖欲墜即將昏倒,難道是長明燈有問題?他牙齒打顫看鏡原,高大嚴肅的鏡原面無表情看攝政王。 肩負日月出東海。 鏡原面露一絲不可捉摸的笑意。 攝政王換了三四個火折子,就是點不燃長明燈,他自己都出汗了,抬頭看成廟牌位:哥? 跪著的皇室面面相覷,什么意思?成廟厭惡攝政王?佛祖厭惡攝政王? 太后扶著富太監的手慢慢站起,走到長明燈前,攝政王面色青白,強笑:“嫂子?!?/br> 太后對燈低聲道:“冤家,你有氣不會來找我?在這兒使小性子!” 攝政王一愣,手中的火折子嗤啦一下點燃了長明燈的燈芯。 攝政王臉色變換。 怪力亂神,他一貫不信的,只是覺得不能虧待自己兄長,歷代帝王該有的榮享成廟都得有??蛇@長明燈怎么回事?成廟生氣?列祖列宗生氣? ——還是,成廟,有話要跟他講? 第100章 在饑餓和瘟疫中掙扎的人們終于發狂了。 有人似乎生下來就應該錦衣玉食,也有人生下來就該活活爛在泥里——憑什么?! 到處是餓死病死枯如干柴的尸體。沒有幼兒哭,窮人的幼兒早被吃掉了。貧民饑民連掙扎一下的力氣都沒有,茍延殘喘看著自己漸漸成為一堆爛rou。被饑餓折磨得喪失人性的人是怪物,十年前陜西的一處饑民沖進縣衙,貧窮的縣令自己粒米也無,所以饑民們分食了他。 有些事一旦開始,便會發現,原來也沒那么困難。被欺壓到極點的絕望到茫然的人們一直活得像牲畜,沒人救他們,沒人幫他們,沒人把他們當人看。 陜西亂民越來越多,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十年后高若峰率領已經成氣候的三十六營反出陜西,自立闖王,沿途收編饑民亂民叛軍,隊伍不斷擴大。 陜西未作抵抗,他們長驅直入安徽,攻進鳳陽。高若峰麾下兩名闖將,李鴻基張秉忠幾乎遇不上敵手。李鴻基夠聰明,張秉忠夠殘暴,到后來正規部隊甚至看見他們就跑。 這些“正規軍”看起來和農民軍差別也不大。身無片甲,手無武器,面黃肌瘦,倒像是達官貴人家扛活的長工。他們見只要投降,高若峰的三十六營也不怎么殺他們,反而好奇了,這幫破破爛爛的農民去鳳陽干什么? ——扒祖墳! 扒了狗日的皇帝的祖墳! 太祖出身鳳陽,太祖父親仁祖的皇陵在鳳陽。 南方久無戰事,所以守備軍完全沒有糧餉,也根本不訓練,軍戶生下來只能當兵,因此是最方便不過的農奴。這些名義上的軍人木然地看著一幫農民軍用鐵鋤鐵锨鍘刀甚至是木棒砸毀煌煌天子祖宗的墳墓。宮殿推倒,雕像石碑砸爛,陵寢挖開,陪葬全部拿走。哄搶隨葬的時候幾根爛骨頭被踢來踩去,可是誰也沒在意。六十個守陵太監全部被殺,六十顆頭顱吊在皇陵牌坊上,密密麻麻迎風擺。搶完砸完一把火燒著了皇陵附近三十萬棵松樹,李家的始祖仁祖皇陵徹底陷入火海,洶涌的火焰燒著了天。 狗日的皇帝!祖墳被掘了! 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農民軍士氣高漲如癲狂,一鼓作氣,殺進鳳陽城。鳳陽出了姓李的一家子,只怕是整個鳳陽城都是李家的親戚,那就都不是好東西!高若峰處死鳳陽官員五十多人,張獻忠為了犒賞三軍,準許軍隊在城中縱情劫掠三日,鳳陽平民被殺數萬。士兵用長槊剖開孕婦肚子,一槊扎出嬰兒,挑著大笑:這是李家的小崽子!李家斷子絕孫!斷子絕孫! 三日之后鳳陽總兵才領著三千人趕到鳳陽,高若峰部隊一把火點著了鳳陽,整座城沉入騰騰烈焰,根本無法接近。西側鐘樓突然發出沉重的鐘聲,一下,一下,仿佛龐然巨物最后的哀鳴。鳳陽總兵眼看著東側鼓樓前“萬世根本”四個字沒入火焰,聽著鐘樓的聲音,駭恐欲絕:“鐘樓上有人?” 烈焰卷起guntang的氣流,鐘聲在火海幽幽不絕,嚇得所有官兵神魂出竅。那一聲一聲,分明就是—— 喪鐘! 南京兵部驛官披麻戴孝八百里加急跑死數匹馬沖進北京皇城,跪在午門前放聲大哭:“中都陷了,仁祖陵遭毀!” 千步廊六部官署全部驚動,王修一聽傻了,這個驛官說哪兒?中都?鳳陽?仁祖皇陵? 那是太祖的父親??! 王修眼前一黑,沖出官署值房,沒死沒活往魯王府跑。天陰下來,遠遠近近地滾著隱隱的雷聲。王修腦子不轉了,不曉得要坐馬車,木然地用兩條腿跑,發瘋地跑。雷聲越滾越近,越滾越近,狠戾的風迎面抽王修。 王修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回魯王府的,撐著朱漆鉚釘的大門喘息,喘得要把血噴出來。門子兩眼發直:“王都事……” 天邊一道霹靂,劈得王府林立的守衛臉色青青白白。王修差點坐下,殺氣騰騰的雷聲在頭頂一炸,王修眼前飛花亂拂,他聽見笑聲。 李奉恕的笑聲。 王修心里一沉,完了。他蹣跚著沖進院中,看見李奉恕,正站著。 攝政王站在院中,一動不動。 王修眼淚涌出:“老李……” 攝政王一比手指:“噓。你聽?!?/br> 王修被攝政王森嚴的表情嚇到:“聽,聽什么……” 攝政王微笑:“雷聲。天打雷劈……列祖列宗來收我了?!?/br> 攝政王張開手臂,仰著臉微笑聽霹靂雷霆:“我李奉恕,天地難容,天地難容?!?/br> 雷聲一個炸一個,天將崩裂地炸響,狂風呼嘯,攝政王踉蹌著在院子里來回走:“李奉恕該被雷劈死,該被雷劈死……” 王修嚇懵了,拽他:“老李,老李你先進屋!” 攝政王的笑聲在喉嚨里滾,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天罰一樣的巨雷一串往下砸,砸在三魂七魄上,王修被轟得魂飛魄散:“殿下!” 大雨倏地傾瀉而下,攝政王仰頭看著,迎著,等著,王修拉不動他,也架不動他。 王修被雨淋得不知道自己在流淚:“老李,咱們先進內堂,咱們先進內堂!” 王府守衛一個都不敢接近,攝政王不像活人了。 攝政王瘋了。 王修罵道:“都過來!把殿下拉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