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天漏了一樣的暴雨中守衛們被攝政王給掄出去。沒人比得上攝政王的力量,雨水洶洶如海浪。李奉恕推王修:“天雷劈我,我領罰,要劈就劈我這個攝政王,你走開,走開……” 王修在炸雷中怒吼:“去城外叫周將軍和宗政將軍進城!快去!” 白敬沖進雨中,和王修一左一右架住李奉恕,想把他往屋里拖,根本拖不動,攝政王一拂就把白敬甩出去了。 一甩白敬,李奉恕摸到自己腰間的雁翎刀。他拔出雁翎刀,王修頭皮一炸,摟住他的后腰:“老李……” 曾芝龍一進門就看見攝政王拎著烏金雁翎刀站在雨中。王修在他背后對曾芝龍喊:“卸了殿下的刀!” 曾芝龍解下佩劍皮帶,慢慢接近攝政王,想去綁他的手,突然聽見攝政王在喃喃自語。 “欽惟太祖圣神文武欽明啟運俊德成功統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興,握貞符而御歷……華風復正,舉禮樂于重興。山川鬼神,莫不攸寧。華夏蠻貊,罔不率俾……” 曾芝龍一頓,什么意思?王修摟著李奉恕的腰,臉貼著他的后背,一聽便眼淚滔滔。 李奉恕在背太祖實錄。 曾芝龍手上的皮帶小蛇一樣纏住攝政王的手,白敬沖上前一捏攝政王的手腕,太宗皇帝的烏金雁翎刀閌閬一聲跌入雨水中。 王修在背后箍著李奉恕的腰,在大雨中嘶喊:“殿下!您清醒一點!陛下還小,江山社稷需要您!若是陛下出了閃失,江山社稷出了閃失,您更沒有面目去見列祖列宗!” 曾芝龍在面前制著李奉恕的手:“我從宮中來,現在宮中亂作一團,陛下一直哭?!?/br> 攝政王仰頭,發出一聲貫穿胸腔的痛苦的哀嚎,沖出雷暴,天地之間激蕩。 王修,白敬,曾芝龍全都跪下,王府守衛齊刷刷下跪,只有攝政王屹立著,雨水沖刷他的臉。 周烈和宗政鳶奪門而入,只能跟著跪下。攝政王轉身,低頭不語。王修驚覺老李可能是在看他,立刻抬頭,卻驚悚地發現,李奉恕眼神不對。 神情渙散,毫無神采,好像在看自己,卻聚不到自己身上。王修心里瞬間揣測七八分,不敢接受。李奉恕伸出右手,雨水順著他的斑駁的手指往下滴,滴到王修的臉上。王修立刻起身,扶著他:“殿下,進內堂,先進去?!?/br> 白敬撿起雁翎刀,跟宗政鳶一對視,又看周烈。周烈搖頭。 攝政王濕淋淋地坐在正堂,坐在全暗的天色里,窗外一道一道霹靂明明滅滅映著攝政王的臉,仿佛他是遠古的神祗,高坐云端,手握生死,腳踩眾生。 白敬恭敬地把雁翎刀奉上,攝政王舉著雁翎刀,沉默許久,歸刀入鞘。 “都是孤的錯。一切都是孤的錯。孤既未能攝行朝綱,亦未能總領政事。上對不起天地祖宗,下對不起黎庶百姓。孤……是時候補偏救弊了?!?/br> 堂下五人大氣不敢喘,攝政王深而遠的嗓音在冷寂的堂中回蕩:“白侍郎,孤記得你當初差點捉拿高若峰?” 白敬垂首:“正是?!?/br> 攝政王表情冷峻:“孤要高若峰?!?/br> 宗政鳶一動,周烈猛地抓住他。宗政鳶掙脫周烈,直直一跪:“臣請命剿賊,定不負殿下所托!” 攝政王誰都沒看,只是凝望虛無。宗政鳶冷汗滾滾,帝國太需要一次勝利,李家也太需要一次勝利!挖祖墳如此奇恥大辱,誰能忍?如此重任壓給剛剛出獄的白敬,萬一白敬失敗…… 白敬面容肅整,一撩前襟,直挺挺跪在攝政王面前:“君憂臣勞,君辱臣死。臣領命!” 攝政王握著太祖的玄金雁翎刀,表情淡漠:“你拿著。鳳陽的官員,不要留了?!?/br> 白敬起身,接過雁翎刀。 “此次不發邸報,南京轄下四十九衛歸白卿全權統帥,南京文武官令行禁止,白卿自當決斷,朝廷絕不過問。卿若上奏,用周烈京營驛馬,直通魯王府研武堂,卿所需糧草軍資列出條陳,孤一一做到。孤只盼卿蕩平賊寇,活擒高若峰?!?/br> 白敬握住雁翎刀:“臣,決不辱命?!?/br> “宗政將軍馬上返回山東,鎮撫邊軍,靜待命令,隨時南下馳援白侍郎,不可有誤?!?/br> 宗政鳶看一眼瘦削的白敬,到底把話咽回去,只道:“臣……領命?!?/br> “孤真正遇到難題,諸位教授不吝賜教?!?/br> 四位將領齊聲道:“臣不敢!” 攝政王扶桌站起,面上波瀾不驚。 白敬握著雁翎刀,心中凜凜。研武堂,也需要一次勝利。 待所有人都退出正堂,大奉承率內侍準備幫攝政王更衣準備進宮,攝政王道:“王修留下?!?/br> 曾芝龍回頭看一眼。 王修站在攝政王案前,攝政王面無表情:“不必聲張。我看不見了?!?/br> 仁祖皇陵被毀,整個北京震動。宮中慌亂作一團,太后一聽就昏了過去,小皇帝懵懵懂懂守著她,太后一醒,小皇帝認真道:“我昨天夢見爹爹了。爹爹讓我保護娘?!?/br> 太后眼淚長流,讓人給小皇帝換孝衣。小皇帝一看那斬縗,立刻毛骨悚然:“為什么?” 太后摟著小皇帝:“仁祖皇陵……被毀了!” 李氏皇族的祖墳,被挖了! 小皇帝大哭。 宮中立刻四處掛起白幔,富太監扶著小內侍忙得馬不停蹄,太后皇帝披麻戴孝,連曾森都戴孝了。內侍來報:“魯王殿下求見!” 攝政王難得進后三宮,一個文官攙扶著昂藏如岳的男人進殿門,立刻退出跪在殿外。太后無言,望著簾子后面影影綽綽高大的輪廓。攝政王筆直地一跪。 太后想起魯王第一天歸京的情境。 也是懸道簾子,也是看不清人,也是都戴著孝。魯王就那么站著,偉岸魁梧,像只野獸,如何試探都沉默。 太后恍惚覺得,時間沒過去那么久,也沒發生仁祖皇陵被毀的事情,還是魯王歸京那天,京中翻飛的白幔都沒拆。 ……可是,攝政王跪下了。 攝政王跪伏在簾外,低聲道:“臣有罪,臣愧對列祖列宗以及成廟所托。臣愧對太后所托。臣愧對陛下所托。臣無顏……” 太后領著小皇帝,站在簾后?;实郾菹滦÷曕ㄆ?,攝政王聲音哽咽,太后莫名地想起成廟那一盞就是點不燃的長明燈。 壽陽大長公主問她,你想要個無后的攝政王,還是想要個子女亂七八糟一堆的攝政王?魯王粵王,反正就從這兩個里選。 太后握緊皇帝陛下的小手,然后,松開?;实郾菹屡艹龃购?,摟著攝政王的脖子嚎啕大哭,攝政王跪著摟住皇帝陛下,眼淚潸然。 殿外暴雨如注,雷聲隆隆。太后依舊立在簾子后面,閃電一道一道,映著她單薄的影子忽明忽暗。許久,太后平靜的聲音響起:“魯王,那你便將功折罪吧?!?/br> 攝政王下詔:復起白敬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總督,剿匪清寇,平亂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權軍務,殺伐立斷。 司禮監代皇帝陛下批紅準。 內閣票擬通過。 宗政鳶以為自己會先回山東,哪知先離開的是白敬。白敬率周烈撥出的京營人馬開赴南京接管南京軍政。大雨停止,天地煥然。白敬一直素服,這下三軍戴孝,盔纏白布,白衣軍寂寂然出龍庭。宗政鳶也即將開拔,只能站在城門之上,向遠去的白敬鄭重一揖。 奉國盡忠,君多保重。 第101章 攝政王復起白敬,內閣立刻同意。何首輔親自寫票擬,搦著筆,全身淌水,心中驚悸。 第一個南京來的驛官披麻戴孝跪在午門外哭,當值官員從千步廊官署涌出來看。何首輔一聽仁祖皇陵被毀,向后一倒,被人掐著人中才醒。大晏立朝未有此大辱,祖陵被毀,禍及子孫,大晏江山危矣! 內閣當值的不當值的學士全部跑來值房,窗外黑云壓城,千里陰森,電劈雷擊,裂天燎云。雷點燒穿天際的一瞬間白晝,何首輔看到同僚們青白的臉。 他想起成廟歸天前的低語。 日,月。 日月,墜矣。 全城戴孝,攝政王身服重孝開太廟,朝堂官員全部服孝跪在太廟前面痛哭。 天降大雨,天也落淚。 攝政王神情森然,跪在太廟內,仰頭對著列祖列宗的靈位。萬鈞雷霆滾過去,一閃一暗地映著靈位,靈位是列祖列宗最嚴厲的眼睛,看著攝政王,看著皇帝陛下,看著門外跪著的皇親國戚朝廷重臣,看著……大晏的江山社稷。 南京驛馬不停地跑進京城,攝政王讓驛官們跪在太廟外面暴雨中大聲吼南京的驛報。 中都鳳陽皇陵被焚,皇城被焚,鳳陽平民死傷逾三萬。 拱衛皇陵的中都大皇城,翼翼四方之極,宣大晏萬萬世之神功圣烈于不朽的中都大皇城,被高若峰付之一炬。 驛官的聲音在太廟前回蕩,字字撕肝裂膽。朝廷文武官員跪在太廟之下,被潑天大雨淋得睜不開眼,被滾雷炸得抬不起頭——他們也不能也不敢望向這座巍峨肅穆的建筑。中都也有太廟,中都的太廟被烈火焚燒殆盡。臣子們不寒而栗,他們拽不住自己的思維,忍不住去想,如果某天北京真的城破,北京太廟會如何—— 大晏列祖列宗會如何! 攝政王根本沒向群臣問策,他直挺挺跪著,沒有看那些臣子一眼。 一個又一個的驛馬奔進太廟,聽得跪在攝政王身邊的皇帝陛下全身哆嗦。霹靂飛火燎出的雪亮鋒利的光一閃一閃照映列祖列宗的靈位,也照映攝政王的側臉?;实郾菹掠X得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噩夢都浮出幽深的海底,魑魅魍魎帶血的眼珠轉動著,逡巡著,掃視著他,掃視著大晏,隨時撲上來,撕rou嚼骨。 群臣跪著,十二衛的人惡虎一樣沖進跪著的人群中,手上絞索套住幾人,利索地拖出去。被繩索勒的臣子雙腳掙扎亂踢,一旁被踢到的人都不敢晃動身子。 攝政王神情淡淡,轉個方向,對著皇帝陛下一磕頭:“陛下恕罪。臣原想著,政事有輕重緩急,內閣六部各司其職,各勉其政,臣不便多加掣肘?,F在仁祖皇陵被毀,罪孽全在臣一身,臣既無攝行朝綱,亦無總領政事,致使朝綱敗壞法紀松弛,軍務朽爛不堪用。臣此生已然罪孽深重,身后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必不能進祖陵。臣無顏,臣所率的朝臣都無顏。懇請陛下準許臣以及眾卿補偏救弊,改過自新?!?/br> 皇帝陛下哆嗦得更劇烈:“六,六叔酌情行事即可……” 一道霹靂簡直要砍碎大地,攝政王閉上眼睛,太廟外立起數桿絞架,通政司通政使,中都守衛司指揮使,都察院直隸鳳陽府都司,鳳陽軍務提督——凡在京者,一個沒留。絞刑死得不快,曾經的臣子在絞刑架上扭動。 兵部左侍郎直直跪著昏過去,沒人敢扶他。一個老臣直接犯了病,金吾衛一人上前一探脖子,搖頭,拖出去扔著。 悶雷滾滾,何首輔心跳敲在肺上,敲得他想咳嗽,又不敢!絞刑架就在太廟旁前著,何首輔想起久遠年間的太祖“剝皮實草”,那高壓的恐懼隔了數百年,終于再次來臨。 攝政王不會再客氣了。何首輔想昏卻不能昏,現在周烈和宗政鳶大概已經圍了京,攝政王可以拉著全城陪葬。這幾百年有些人的手和嘴伸得太長,成了習慣,到底是忘了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社稷是李家的社稷。 大雨未停,雨水順著何首輔的眉毛胡子往下淌,何首輔跪了許久,和所有內閣學士一樣,脊梁板板直。 攝政王下詔,復起白敬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總督,剿匪清寇,平亂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權軍務,殺伐立斷。 何首輔被錦衣衛扶著站起,躬身一瘸一拐離開太廟,回值房親自批司禮監送來的票擬:覆核。通過之后下發,通政使已經被絞死,不過沒關系,通政使司正常運作,極速走完過程,白敬立刻率兵下南京。何首輔繼續回太廟跪著。 皇帝和攝政王在太廟跪著,臣子誰敢不跪! 大雨下了兩天,有臣子跪死雨中?;实郾菹履暧?,只有攝政王跪在太廟里,群臣跪在太廟下。沒有常朝,攝政王什么都不再問了。 第三天天放晴,何首輔紛花的眼睛勉強看到仿佛被徹底清洗的天。 好藍。 煥然藍天下,是跪得東倒西歪的群臣,絞索吊著的尸體,和……跪在太廟里的攝政王。 李奉恕跪太廟贖罪,粒米不沾。他少年時被父親如此懲罰,成年之后這樣自我懲罰?;实郾菹履昙o太小,跪了一天,到最后靠在攝政王身上,攝政王便讓富太監抱回宮中。富太監根本沒資格跪太廟,他也不敢直視攝政王的眼神。他一眼看到攝政王跪著的側影,心里一慌。攝政王瘋了,真的瘋了。這種隱隱的瘋勁在景廟臉上出現過,在成廟臉上出現過,現在到了攝政王。也許李家歷代皇帝都是這么瘋的,富太監不敢想! 富太監抱了皇帝連忙出太廟,一刻不敢多待。此時還敢進太廟的只有那個王都事,王都事也沒資格跪李家祖宗,只能在偏殿陪跪。金吾衛指揮使進來,跟富太監擦身而過,對昏迷的皇帝陛下一行禮,然后去拖王都事。 富太監聽見金吾衛指揮使低聲勸:“王都事,殿下不讓你跪,你去歇著……” 王修被金吾衛客氣地拖出太廟,金吾衛指揮使一揖:“得罪王都事了,殿下的命令卑職不敢不從。殿下說了,雨天氣濕,跪久了于膝蓋無益處。王都事……回吧?!?/br> 王修哭得喘不上氣,誰都沒發現攝政王看不見了,王修又不敢說!他瞇起眼遙遙地看著蒼天之下雄渾巍峨的太廟,李奉恕跪在里面,不吃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