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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攝政王在線閱讀 - 第28節

第28節

    李奉恕在黑暗里看他。

    王修笑:“不是我。我能力不夠。我能當個刀筆謀士,我當不了謀臣,這中間是天塹。謀臣深諳規則,縱橫捭闔?!彼X得手上一緊,李奉恕攥他的手,非常不快。王修聲音里有笑意:“您知道我說的是誰了?!?/br>
    太廟里,何畹這只老狐貍,叫李奉恕攝政王?;浲醯瓜蜃谑?,朝廷不會支持粵王,皇權與朝廷是天生的對頭,只剩個魯王了……

    李奉恕天性孤絕,有九死不低頭的傲氣。首輔,內閣,朝廷?;浲?,宗室,封國。商人,賦稅,海防——

    王修輕嘆:“我不愿意承認,咱們倆剛到京城的時候,什么都看不明白。當初太后的爹乞皇莊的折子我還幫你批過,司禮監批過了內閣批過了我想著不是什么大事兒。但凡有一個聰明人肯提醒提醒你,讓你往地圖上找找太后的爹乞的那個皇莊在哪兒,是不是戍衛軍駐地,你不就一路發現戍衛軍早被驅趕。那折子簡簡單單幾個字,我卻沒看懂?!?/br>
    王修站起來,彎腰摩挲李奉恕的胳膊。在山東時李奉恕生悶氣就愛蜷著,高大一個人找個小地方塞著誰也不理。王修漸漸掌握馴王的技巧,順毛摸即可。王修一邊摩挲攝政王殿下,一邊用膠東話輕聲細語: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榮華富貴眼前事,傲甚么?當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筆殺人終自殺,刁甚么?舉頭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爭閑氣一場空,惱甚么?人生何處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安靜半天,等王修嘟囔完了,冒一句:“這誰說的?”

    王修輕笑:“陳眉公,《模世語》?!?/br>
    “再念一遍?!?/br>
    在王修輕輕的聲音里,李奉恕捂著眼睛,長長一吐氣。

    李奉恕認輸了。

    文官政治維護帝國運轉了三百年,它不是律法也不是舊例,它是骨骼。千瘡百孔破破爛爛卻支撐著大晏帝國站立行走。

    內閣,六部,通政,都布按,州府縣,文官們為了自己和大晏不緊不慢地運作著。誰也破壞不了,誰也弄不明白。

    李奉恕問王修:“我是誰啊?!?/br>
    王修眼神溫柔堅定:“吾王?!?/br>
    李奉恕太急了。他需要有個人好好引導他,而不是現在這樣四處拼殺,滿身是血,狼狽不堪。李奉恕夢見一只巨獸困在籠子里,求不得出路。那可能是大晏。那也可能是他自己。

    “不要恨他們。他們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倚仗,是你的登云梯?!?/br>
    “那你呢?!?/br>
    “我是魯王府的儀賓啊?!?/br>
    攝政王直起身子,離開黑暗。王修看到燭火中李奉恕的臉,五官深刻,眼神深邃。

    王修半跪下,聲音很輕,無比虔誠:“吾王?!?/br>
    第40章

    鄔雙樨跟著關寧鐵騎返回遼東,鄔湘留在京城,他們父子甚至沒見上一面。丹陽將軍帶著少年得志的傳奇和無數幽怨閨思離開,茶館里說的書又有了新篇。以前時興的是才子佳人,現在是白馬英俊少年將軍馳騁路過姑娘的繡樓,一槍挑了徐徐墜落的熏香四溢的帕子。

    沒辦法,被建州女真差點打進京城了,還是當兵的有點安全感。

    李在德抱著壺茶樂呵呵地跟著聽。他實在看不清人,很少去看戲,偶爾聽書。說書先生擺了個騎馬的姿勢,在李在德模糊的視野里忽然就成了鄔雙樨騎馬而來。說書先生形容那個將軍的樣子,臉怎么樣,眼睛怎么樣,鼻子怎么樣,嘴怎么樣。李在德越聽越樂,形容來形容去,哪有丹陽將軍真人好看。

    鄔雙樨跟他說過,在遼東一般不刮胡子,胡子拉碴的反而能保護面部,遼東的冬天的風是刀子。

    李在德美滋滋喝了口茶,想象一貫講究的鄔將軍現在是個什么樣子。他沒見過鄔雙樨留胡子,自己邊想邊樂。

    鄔雙樨正在和女真人苦戰。

    有些太小的戰役一般也不上報朝廷,但邊關的人實打實地用血rou搏殺。遼東苦寒,這幾年尤其冷,即使到了二月也呵氣成冰。鄔雙樨長槍上有血,凍得打滑,他往雪地里狠狠蹭手。

    方建殺了皮島總兵,皮島失守。本來是掐在黃臺吉脖子上的要地,被黃臺吉趁亂收去,幾乎算是打開了通往關內的大門。陽繼祖現在的計劃是,收回皮島,重新駐軍。

    遼東營寨被高第以堅壁清野為由拆得七七八八,陽繼祖一來就著手重建。山海關依舊雄峻,但所有人都很明智地并不提它。鄔湘與祖康舊部不得重用,鄔雙樨軍職被壓了兩級,與祖康“聽用”。原本前程輝煌的少年將軍如今什么都不是,這落差足夠摔死人。鄔雙樨梗著一口氣不倒,今天是他回遼東的第一戰,他必須把父親丟掉的圣眷與鄔家的榮耀找回來,哪怕用命也在所不惜。

    皮島雖然是咽喉,本身卻寸草不生,以前皮島總兵為了鎮守皮島奪取物資,自己跟建州奴也沒差多少。建州雖然占了皮島,但是自己沈陽饑荒嚴重,無力支持前方糧草。女真并沒有類似大晏王朝的糧草支持,搶也搶不了多少,所以皮島成了個雞肋。

    鄔雙樨任先鋒率兵突襲,女真且戰且退??岷卵┑囟純鲇擦?,鄔雙樨拖著槍鐵靴踏破厚厚的雪層,一臉一身的黑血,像一頭窮途末路不要命的獸。

    阿獾遠遠看了,忽然問了一句:

    那是誰。

    旁邊的人答,鄔雙樨。

    阿獾點點頭。

    鄔雙樨并不知道自己進入了別人的眼,殺瘋了。

    阿獾在高處看了半天,一揚手:撤兵!

    阿獾是努爾哈濟最愛的兒子,可惜大位沒爭過黃臺吉。黃臺吉發配他來守皮島,糧餉也不給。阿獾到底不是傻子,跟晏兵沒什么好拼的,他必須保存實力,黃臺吉虎視眈眈他的旗兵已經很久。

    血戰一天晏兵登上皮島,女真后退,鄔雙樨終于殺開一條生路讓后繼輜重部隊將大炮運上了皮島。血透重甲又結了冰,鄔雙樨全身麻木,甚至開始火辣辣地疼。腿部膝蓋下面已經沒了知覺,也許腳趾要凍掉了。

    血進了眼,他看什么都是紅色的。白茫茫的大地被踩成了泥濘,成為血的沼澤。后繼部隊上來他的力氣就盡了,拄著槍一動不動。

    他看到遠處有只呆愣愣的小狍子,睜著迷茫無辜的眼睛看著這一場廝殺。

    鄔雙樨做了個口形:快跑。

    他昏了過去。

    陽繼祖奪回皮島,面不見喜色。遼東問題比他預料得還要嚴重。派系林立暫且不提,方建被抓,關寧鐵騎士氣全無,十分消極。按照道理,遼東裝備遠勝關內,陽繼祖檢閱一番,火炮十之三四竟然是啞的。能奪回皮島,多半也是吃準女真人不想要皮島了。陽繼祖無法,只好上奏工部請求派人來遼東檢修火炮。

    天亮前王修總算讓李奉恕去瞇一會兒。李奉恕脾氣其實不小,老李家從太祖起就全是暴烈脾氣。只是李奉恕特別能忍,不遷怒別人,就只能自己折自己。李奉恕挺聽王修的,平靜地閉著眼躺床上,也不知道睡沒睡著。

    起床吃早飯,王修發現李奉恕拿不了筷子了。

    李奉恕右手拖拖拉拉總算是長齊全,拿筷子拿筆沒什么問題,就是有些抖,到底沒當回事,他又不繡花。結果早上李奉恕一拿筷子就掉一次,手指抽筋似的。

    李奉恕一摔筷子。王修連哄帶逼讓他喝了一碗白粥,一面派人去請鹿大夫。李奉恕蹙眉:“我不看他那個苦瓜臉?!?/br>
    “那就換小鹿大夫來?!?/br>
    李奉恕不煩小鹿大夫,由著王修去請。他命人把那棵翡翠蔥翻出來擺上,讓大承奉把無聊去廚房幫廚的翡翠師傅叫來和顏悅色表揚一番,勉勵他繼續勤奮雕琢,不要浪費自己的好天分。

    白天李奉恕沒去上朝,晚上何首輔來了。

    攝政王在書房里見他,泡上最好的茶。

    李奉恕缺個謀臣。王修能當個謀士但他當不了謀臣。合格的文臣都得是從底層奮斗上來,見慣了人心叵測爾虞我詐,心都是黑的臟的狠戾的,才能玩得起政治。

    可以信手玩弄人心的高手,為了自衛,自己是沒心的。

    也許某一天李奉恕也能蛻化到如此大殺四方的地步,那時候他會是個很合格的王,總領朝綱,攝政主事。

    王修站在書房外面低頭想了一會兒,走開了。

    書房內何首輔從茶聊到南方的氣候作物。李奉恕也不算是井底之蛙,和他聊得很愉快。他們很巧妙地繞過福建,說了說蠶絲水稻,又談到廣東市舶司。何首輔道:“當年鄭公下西洋何等壯舉,如今再也看不到了?!?/br>
    李奉恕道:“鄭公倒是說過,國家富強,不能不顧海洋。財富來自海上,危險也來自海上。然而一旦他國之君奪得海洋,大晏危矣?!?/br>
    何首輔笑著朝李奉恕拱拱手:“下官告個罪,當初譖越逾禮,多得殿下寬容仁讓。然而下官卻是字字出自肺腑?!?/br>
    李奉恕道:“首輔為國為民,言重了?!?/br>
    何首輔倒真像個慈祥長者,笑呵呵地跟李奉恕推心置腹:“殿下自是看我們這幫老骨頭不知變通固步自封。卻不知道老臣們夙夜憂心,不過就是‘太平’二字。鄭公七下西洋,宣了國威是不錯,可惜出多進少,七次下來拖得國庫空虛,民怨四起。大晏如今生存多賴耕種,農為國之本。當年越來越多的青壯出去‘討?!?,耕地多有荒蕪。然而討海所得多靠運氣,一批一批的人出去討海杳無音信,要么傾家蕩產。朝廷體恤,才下了禁海令,以安民心?,F在大晏災害頻發,本就缺糧,如果再來一次,田地無人耕種乃至荒蕪,人心潰散,怕是……”

    李奉恕嘆息:“孤何嘗不知。如今國內金銀皆缺,連銅幣都要不夠。孤夜讀唐史,唐代銅錢帶出境都是死罪,效果如何?安史之亂前便是錢荒,讀得孤汗流浹背,一夜輾轉,無法入睡。大晏貧銀貧銅,節流不用,不若開源?”

    何首輔道:“殿下所慮深遠。然而臣不得不說,以往朝貢‘通商’,只出不進。要說‘萬國來朝’,那時候朝廷為了湊夠屬國王公的金幣,不得已在湖廣開礦。動用五十五萬民夫,死者不計其數,殿下可知獲金多少?三十五兩?!?/br>
    李奉恕抿了口茶。

    “臣深知忠言逆耳,也多得殿下深明大義,臣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論先帝們的是非。這些小國不過是為利益計,名為‘進貢’,實為吸血。大晏為了宣揚國威,動輒賞賜,不多計較,購買物產也是厚彼薄己??墒堑钕?,這些流出去的金銀,可都是民脂民膏,民生民血??!”

    李奉恕似是被何畹一番慷慨激昂鎮住,看著他。

    何首輔嘆道:“臣失態。只是殿下要重開海禁,還要三思而行。再來朝貢貿易,恕臣直言,大晏只怕更艱難?!?/br>
    他到底上年紀了,說得臉上微微發紅,為了掩飾窘態,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李奉恕微微一笑:“何首輔所慮極是。我也想得偏了,眼下時局不安,禁海令仍然需要商榷。鄭公也說,海防安穩,國才安穩?!?/br>
    何首輔道:“若殿下真的對海防有興趣,不妨聽聽福建官兵如何說,這比錦繡文章實用。臣舉賢不避親,可舉寧一麟京?!?/br>
    李奉恕面有感動:“何首輔想得遠。再說朝貢海禁,孤現在顧不得?,F在燃眉之急,便是西北的賑災糧。戶部演算,山西往陜西運是最便宜的,山西又要整治河防,糧食竟然運不過去。眼看餓殍一日多過一日,百姓可憐,孤心急如焚……”

    何首輔肅然:“殿下體恤百姓,臣等當然要為殿下分憂,義不容辭。山西或可有轉圜余地,不如借晉商商會的糧道?”

    李奉恕眉頭一跳。

    何首輔嘆息:“殿下所慮臣都知道,臣斗膽這樣提出,無非也是想起法太祖的‘開中法’。晉商輾轉西北,用他們的名義將官糧運往陜西,或可一試?!?/br>
    李奉恕似笑非笑:“就怕晉商轉臉就把官糧賣了?!?/br>
    何首輔點頭:“殿下憂心的有道理,自古商不可靠,所以只借他們的名義和糧道,官府自己出人出糧?!?/br>
    李奉恕道:“這是個辦法,明天著人御前廷議此事?!?/br>
    何畹聊了許久才走,王修這才出來,袖著手看何畹離開的背影。李奉恕還在書房里坐著,王修伸頭看看,他并無要發怒的跡象。

    李奉恕道:“鬼鬼祟祟干嘛呢。進來?!?/br>
    王修站得挺遠,眨巴眼睛看他。

    李奉恕疲憊至極:“告訴陳駙馬,開中帳,不用查了?!?/br>
    “老李……小鹿大夫今天還說你不能再生氣了?!?/br>
    李奉恕忽然就笑了。王修一恍惚,心想燈下觀老李……更英俊了。

    “好,我不生氣。過來?!?/br>
    王修賊頭賊腦覺得李奉恕的確沒有不開心,只好蹭過來。何首輔居然沒氣著李奉???

    “海防一事,何首輔舉薦福建福建都司斷事司斷事寧一麟上京來。我想著,聽聽也無妨?!?/br>
    王修飛快想這是個什么官職。六品?六品能上京?

    “寧一麟是何首輔女婿?!?/br>
    王修有點吃驚。

    李奉恕仰臉看王修:“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確需要一個得力幫手,比如何畹,用利益綁也得把他跟我綁在一起。一根繩上的螞蚱,只有同心協力了?!?/br>
    老李你……真是簡單粗暴地開竅了……

    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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