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鹿鳴這兩天跑魯王府,幫李奉恕用藥油按摩手肘,倒是見效。鹿鳴按摩完畢要告辭,李奉恕道:“小鹿大夫,我問你個字?!彼岩环菡圩诱诹苏?,鹿鳴就看到個“鳶”字。寫得大開大合洋洋得意,而且勁力十足,估計是個軍官上的奏。 “鳶就是鷹?!甭锅Q笑道,“殿下應該知道啊?!?/br> 李奉恕道:“那烏園呢?” 鹿鳴一愣:“原來您是問鳶尾???鳶尾又名烏園,苦,平,有毒?!?/br> “鳶尾治什么?” “一般用來治蠱毒邪氣,鬼疰諸毒。破癥瘕,下三蟲,殺鬼魅?!彼肓讼?,叮囑道:“這味藥材霸道,而且頗多玄妙,殿下不可自己擅用?!?/br> 王修送鹿鳴,鹿鳴眼看著出了院門,才繃著小臉低聲道:“殿下又生氣了?” 王修嘆氣。 “殿下氣性真的不小,這樣……不好?!?/br> 王修也低聲道:“凈生悶氣?!?/br> 鹿鳴搖頭:“有脾氣發出來倒也好,平時見的張牙舞爪的人都挺長壽的。就怕生悶氣,自己折自己?!?/br> 周烈忽然進來,高大身影把鹿鳴嚇一跳,斜跨的大木箱稀里嘩啦一響,周烈也不由得一驚。 鹿鳴怕周烈,當初攝政王手受傷,周烈揪著他的領子把他拎過來的,還有一個將軍是那個誰來著。周烈尷尬:“小鹿大夫啊?!?/br> 鹿鳴矜持地點點頭,跑掉了。周烈撓撓頭,問王修:“殿下呢?!?/br> 王修一偏臉:“在書房?!?/br> 周烈一直領著京營在城外待命,枕戈待旦朝乾夕惕,繃起全身沙場上練就的神經盯著城內風吹草動。京營名頭太大,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這幾日與周烈是煎熬,他反復想著,如果攝政王有個風吹草動,京營進不進城,他背不背得起日后的史家評說,所以他面容極端疲憊,眼神卻灼灼燃燒。 真到那一日……管不了許多了。 “殿下召我回來,我先進去了?!?/br> 王修點頭:“我去逛逛書市?!?/br> 王修逛到書市。北京書市絕不如南京,不像南京那樣真個是個“市”,樓臺林立一片書肆。北京賣書的基本是書攤,一張布地上一鋪放上書本,方便隨時一收拾拎起四角就能跑。然而北京也是有幾個像樣書齋的,能在北京賣珠寶不稀奇,能在北京開有門臉的書齋那是真有硬背景。書齋不但賣書,還賣抄報。抄報行的報子們每天收集新鮮事,刊印成薄薄幾張紙。抄報本來是通政司用來發布政令通報政績的,官員們都要看。讀書人之間為了科考研習時政,也頗流行。漸漸民間大膽的開始私辦抄報,專門講一些市井俗話。誰誰漢子打老婆,被岳家追打。誰誰路見不平打死登徒子,卻被女方咬定自己并沒有遭人非禮反而吃了殺人官司。流傳速度極快。演化至今,又出現“報帖”,不像抄報那么詳細繁瑣,通常列個駭人聽聞語焉不詳的新聞標題,底下講個寥寥數語,語焉不詳卻更受追捧。 王修走進一處修建大氣敞亮的書齋,迎面一股墨香。書齋叫葉鋪,老板姓葉,平時并不露面。書齋里的幫閑都客氣,貧寒的讀書人來白看書,并不買,也不見生氣。有個幫閑看到王修,迎上來:“王先生好久沒來,請上樓?!?/br> 王修沉著表情,跟著幫閑上樓。 “我說想要點新鮮東西,葉老板真給弄來了?” “王先生您問對地方了,恰巧福建也有葉鋪,這就幫王先生打聽了來?!?/br> 王修微笑:“多謝葉老板了?!?/br> 皇帝登基以來,第一次召集御前廷議。攝政王請會,皇帝準?;实鄄⒉怀鱿?,遣司禮監富太監參加。內閣,六部掌科掌議,還有……陳冬儲。 富太監跟誰都和和氣氣的,代替皇帝陛下坐在上首。左邊攝政王沒來,空著。攝政王下來竟然是陳冬儲,也坐著。其他官員拿眼睛瞄陳冬儲,陳冬儲面皮白,被眼神刮來刮去刮得發紅,還是面無表情。有人笑一聲:“一個吏也來?”陳冬儲理直氣壯:“我主要還是大長公主駙馬?!?/br> 攝政王這時候進來,后面跟著周烈。官員們要行禮,李奉恕道:“不用行禮了。何首輔建議借晉商名義運官糧,孤覺得尚可行,聽聽眾卿怎么說?!?/br> 眾人面面相覷,沒什么可說的,前幾天查開中帳的不就坐在那兒么。 “孤看了山西布政的折子,真是字字大義,深受感動。山西要河防,陜西要活命,朝廷總得有個法子。山西既然禁止官糧出省,我看晉商的商糧大約還能動,既然先前太祖有過開中前例,不如再次動用晉商,先運商糧去陜西,官糧隨后補上。這便需要個人選親自去山西督辦此事。你們推個人來?!?/br> 陳冬儲板著臉,因為緊張,手心里全是汗。一想著不能給長公主丟人,只能端著架子,別人說話他全沒聽見。其他人就看他臉色越來越黑,越來越黑,心里不由嘀咕,陳冬儲就是查開中帳的,這不知道查出什么來,攝政王還在這個時候用晉商?越揣測越覺得不對味兒。大家都是宦海沉浮yin浸這么些年的,這時候誰也別害誰,日后好相見。 攝政王不著急,就等著,誰也不看。周烈道:“臣有人選。大名知府陸相晟,此人果敢剛毅,秉公忘私,去山西定能不辱使命?!?/br> 陳冬儲還真知道陸相晟是誰。都是直隸老鄉,陸相晟……嗯。陳駙馬看攝政王一眼,那眼神有點吃驚,其他臣子慶幸,這是演雙簧呢,幸虧沒當出頭的椽子。 “這個人孤聽說過,很有忠勇之義。若眾卿沒什么異議,就他吧。宣他進京,孤想見見他?!?/br> 王修回來,李奉恕早到家了,仔細觀察王修,忽然樂了:“臉怎么綠了?!?/br> 王修十分沮喪:“今天大放血了?!?/br> 李奉恕笑意更大:“原來讓你花了錢了。不容易。誰那么有本事?” 王修拿出幾張紙:“就為這個?!?/br> 李奉恕隨手一翻,面有訝色。王修嘆氣:“就這么幾張紙,你都不曉得花了我多少錢,希望值得?!彼蠢罘钏∵€在翻,解釋道:“你說要整頓海防,我就覺得要想辦法了解一下海防的事情,皇莊王店的虧,再不吃了。我讓賣抄報的幫我收集一點海上的事情,他們是真敢要價,但也給我搜來了——如果讓我以后發現他們是詐我,我絕對收拾他們——這幾張抄報我買斷了,因為我覺得里面有個最重要的線索:‘十八芝’,海上最強的綹子。記得陳春耘講過荷蘭紅毛鬼的戰船多厲害,這里面說紅毛竟然等閑也不敢惹十八芝?!?/br> 李奉恕笑意更大。 王修不自在:“你別笑,為了這些抄報我等了這么久,前幾天你又說何首輔女婿要進京,我想著你這次無論如何不能給人忽悠了,可以兩下信息對照著看?!?/br> 李奉恕翻著抄報:“到底是你有心?!?/br> 王修眉毛一豎:“所以你到底什么時候讓小花送東西來?” 李奉恕打岔:“你不是幫周烈舉薦過陸相晟么。連夜去人召他,明天差不多能見到他了?!?/br> 王修面無表情:“我說小花?!?/br> 李奉恕長長一嘆:“不到時候,該來還是會來的。你放心?!?/br> 王修呵呵兩聲。 黑鬼在院子外面叫兩聲,李奉恕拔腳往外走,口中道:“我去看看黑鬼又亂叫什么,免得嚇人?!?/br> 李奉恕躲出去,王修翻個白眼,心里暗暗發狠。女真人圍京之變,搶人搶財搶牲口,走之前還要“謝李大官人賞”。北京的知道了,一路南下全國都知道了,“謝李大官人賞”!所有人都在譏笑李大官人。王修這才明白,市井閑漢無賴傳個話是快,也就局限京城。真正傳話的…… 可不就是抄報行。 想起“李大官人”,王修氣得手抖。這一路四通八達的抄報行,最好有點利用價值。 第42章 自太廟以后,小皇帝一直懨懨的。倒是還上朝,小小一坨縮在龍椅里。李奉恕的寶座坐東面西,正好對著小皇帝,就看他的小臉青白青白的,眼神不聚,迷茫散亂,李奉恕都擔心他倒過去。熬到下朝,小皇帝沖攝政王伸手,攝政王把他撈起來,抱著走出皇極門。小皇帝要回太后那里,李奉恕不進后三宮,到了乾清宮就要把小皇帝給富太監抱著,小皇帝在他懷里驚醒,兩只大眼睛下面兩塊黑,要哭不哭的。李奉恕抱著小皇帝走這一段路,小皇帝竟然睡著了。 李奉恕抱著小皇帝轉身,富太監嚇一跳:“殿下?” 李奉恕沒搭理他,抬腿往前走,抱著小皇帝繞著乾清宮轉圈兒?;实凵砗蟾藕虻娜伺e傘執壺拿帕子的拖拖拉拉幾十號人一大串兒不遠不近綴在攝政王身后跟著溜達,富太監揣著拂塵跟得倒緊:“殿下受累?!?/br> 小胖子在李奉恕懷里呼吸均勻,臉色忽地云開了,小表情兒無憂無慮。李奉恕抱著他走,心被悶鈍地捶著。太廟過去他顧不上了,幾乎把小皇帝忽略。這小胖子是江山社稷,實實在在蜷在他懷里。李奉恕低頭看他,想從他肥圓的小臉上找到成廟的影子——找不到。李家男人長得都是一個套路,年輕的時候面部棱角冷硬,大鼻子大眼,老了發胖,五官把臉上多出來的rou擠得橫著走,更兇惡。李奉恕肯定不記得李奉恪小時候的樣子,只記得少年李奉恪手里拿著戒尺沉著臉聽自己期期艾艾背書,背不過就打。景廟就愛自己動手打人,成廟作為長子跟景廟一個毛病。李奉恕還能聽見李奉恪那一聲“老六——”,特別驚悚。 小皇帝在李奉恕懷里蠕動一下。風還是冷硬,小胖子大概冷了。李奉恕示意富太監把他的斗篷給小皇帝裹上。小皇帝睡得倒是幸福,連累那么多人繞著乾清宮轉圈。 富太監更辛苦,李奉恕腿長,快走兩步富太監就得小跑,何況他上了年紀,還胖。李奉恕壓低嗓音:“皇帝怎么了?” 富太監干笑:“太醫看過了,就是有點累?!?/br> “他在太廟為什么會昏?” 富太監一頓,感覺攝政王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剔他的骨頭,只好硬著頭皮直說:“太醫問診沒說出個所以然,壽陽大長公主說是祖先福澤太厚,皇帝年幼扛不住?!?/br> 太醫沒看出有什么病癥倒還好。歸根結底,小皇帝還是嚇的。小小的孩子三五時就給驚一次…… 李奉恕道:“用蘿卜蒸水。上次給皇帝喝了沒?!?/br> 富太監跑得呼哧帶喘:“喝是喝了……殿下,奴魯鈍,這是個偏方吧?” 富太監特地跑太醫院問過,太醫都不知道蘿卜蒸水還有安神的作用,宮人也沒聽說過。不過想來也沒害處,皇帝喝了,發發汗睡一覺倒是真鎮靜不少。 李奉恕神情隱隱帶上笑意:“嗯?!?/br> 那天兗州魯王府的人都嚇慘了,只有王修敢踩著他撬開嘴沒命地灌。動蕩的記憶不清晰,全都是王修張皇卻堅定地揪著他的領子一聲一聲地喊,李奉??!李奉??! 李奉恕倒在地上,對上王修的眼睛,幽深,寧靜。 后來李奉恕問他灌的什么。 “蘿卜蒸出來的水,理氣通屁?!?/br> 皇帝睡沉了,李奉恕把他放在肩輿上:“讓皇帝再睡會。去吧?!?/br> 富太監伺候著皇帝往后三宮走,實在忍不住,悄悄轉頭看。攝政王那么站著,塔一樣看過來,頂天立地。 小皇帝裹著李奉恕的斗篷團在肩輿上,嘟囔一句:“六叔……” 李奉恕看皇帝走遠了,自己返回皇極門?;蕵O門叫“門”,也是九楹三門有殿有廡三出五橋的。平日上朝,官員宗室從午門東西兩側進入,穿過五座金水橋,進入皇極門。品級不夠者,只能立在臺階下面的廣場上。肅穆莊嚴,風雨無阻。日復一日,三百年。君王臣子們互相磨礪了心性,達成默契。 李奉恪信步走著,忽然覺得腳面一軟。 ……貓? 一只巴掌大圓滾滾的虎斑貓咪,小小一點點的爪爪按在李奉恕的靴子尖上。李奉恕揚眉,這么小的貓,怎么跑到皇極門來的? 今天早朝王修當值,要等攝政王送皇帝陛下回來繼續處理公務。左右等不來,王修又不能離開皇極門,只好站在殿內往外看,正好是李奉恕低頭看地面。王修小跑出來,才發現李奉恕彎腰是在觀察一只奶貓。太小了,特別是坐在李奉恕面前,更加伶仃。王修心驚rou跳:“老李你可別踩它……” 李奉恕不解:“我踩它做什么?!彼麖澭焓殖鹭堘?,貓崽還真沒有他手掌大。李奉恕一路攥著貓崽進入皇極門廡殿,照例看折子。王修一臉愣愣地跟在后面:“老李?” 李奉恕順手把貓崽擱在桌案上,拿著筆等王修。王修倆眼睛扎在那只貓崽身上拔不下來,書案上擺清供他是見過,頭一回見有活物。李奉恕等半天只好明示王修:“研墨?!?/br> 虎斑貓毫無畏懼地團在一堆國家大事上,打個小哈欠。 “它……” 李奉恕看折子:“貓兒房跑出來的吧。一會兒叫內侍抱回去?!?/br> 王修更怔:“貓兒房?” 李奉恕潤筆:“養貓的地方?!?/br> 王修恍然想起李家皇帝好像都很喜歡貓,有些專門抓老鼠的貓還有官職俸祿。 小奶貓舔爪爪,一點不介意李奉恕拿它當鎮紙用。李奉恕習以為常:“先帝愛貓成癡,不光貓,鴿子,馬。墨稠了?!?/br> 王修連忙停下來,表情有點復雜。李奉恕對貓崽和藹:“差點都忘了,要不是今天碰上這么只‘攔路虎’。不知道貓兒房那幾只小廝丫頭怎么樣了?!?/br> 王修眨眨眼。 小奶貓嬌滴滴喵一聲。 李奉恕看他那個表情,樂一聲:“太祖年輕的時候,遇到一只大貓在糧庫外面撕咬碩鼠。太祖盛贊貓守糧除害,殺盡天下碩鼠,宮里就養貓了?!?/br> 太祖那個脾氣…… 也有可能。 李奉恕點點貓崽的鼻尖,你算不算是個預兆,也能幫我殺盡天下碩鼠…… 王修艱難把視線從貓崽身上挪開:“陸相晟在宮外候著?!?/br> 李奉恕道:“宣。區區一個知府敢募萬人進京勤王,我也想看看這是個什么人?!?/br> 陸相晟進入午門,一路穿過金水橋,蹬上三出臺階,王修差點喊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