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李奉恕道:“孤問你個問題?!?/br> 富太監垂手躬身,等著李奉恕。 李奉恕從來不認識他般打量著,微微瞇眼,眼神遼遠:“當初迎我進京當攝政王,其實先帝的意思吧?!?/br> 富太監胖大個人,縮得很小,能看見他呼吸起伏。上位者的目光都是燃燒的刀子,被盯久了渾身都要燒起來。 李奉恕面無表情看著他,忽然笑起來。笑聲很涼,富太監全身起雞皮。 “他倒是真放心我?!崩罘钏】聪蚯胺?,低聲自語:“他倒是真放心我?!?/br> 李在德父子倆提心吊膽好幾天,連太廟都開了,沒下文了。真正能進太廟的宗室他們又不認識。李在德去工部軍器局點卯,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有點風起云涌的意思。李在德大小是個皇親國戚,擱在軍器局按理說是個與有榮焉的事情。左看右看李在德迎風倒的身板兒和人畜不分的眼神根本沒有絲毫貴氣。攝政王特批李在德挑選工匠趕制德銃,李在德現在手底下兩撥人,一撥人用精鋼打造德銃的銃身,另一撥人專門仿造李在德順來的幾枚泰西鉛皮火藥,仿造出來加以改進配德銃,力求最大程度提高德銃的射程和殺傷力?;鹚幗M有個漢子叫郭星起,祖輩都是做鞭炮的,李在德尤其欣賞他。鉛皮火藥遇到了幾次難題,郭星起拿著設計樣式回家,第二天總能說出個一二,簡直是給李在德指點迷津。工部里混的都是手藝人,活的好壞說明一切,也決定一切,李在德恨不得跟郭星起拜把子。郭星起不愛說話,聽李在德一力贊賞他,他也沒表現出高興。李在德不怎么在意,反正他也看不清,其他人擠眉弄眼的,他一樣看不清。 李在德落衙回家,心里雀躍。今日領俸,他興沖沖跑去買rou,心里想著,總算老爹也吃上他的俸祿,不再是閑而無用之人。到了rou攤犯難,他沒下過廚房,rou沒吃過幾次,總以為rou就是rou,哪里知道還有什么里脊肋排的講究。賣rou的大叔憨厚笑:“小官人不下廚吧?!?/br> 李在德撓撓臉。他身后少年的清涼的嗓音嚇他一跳:“老板!我要的到了嗎?”李在德回頭,小個子少年背個大箱子一溜小跑奔過來。賣rou的大叔嘆氣:“小官人你也來了。在筐里。小官人,我不賣活物,你不如去城郊的草市看看?” 小少年揭開竹編的筐,李在德霧里探花地看到筐里面幾團白球在蠕動。小少年很高興,舉起一只左看右看:“好健康,多謝您!” 那活物在小少年手上掙扎,叫兩聲。李在德吃不起豬rou但是見過豬,這叫聲不是豬崽子么? 大叔奇怪:“小官人說你是醫家,醫家要這么多家畜幼崽做什么用?” 小少年結了賬,笑嘻嘻:“待我哪天真的用那東西治病救人,大叔你可是濟世救民之功!” 李在德稀里糊涂看小少年背著大木箱手里拎個筐竟然就那么走了,暗暗咋舌,真夠有勁的。 賣rou大叔一個勁兒樂:“行,我等我的濟世救民之功了?!?/br> 李在德比劃著砍了一刀rou,草繩拎著回家,氣壯許多。他還沒進門,聽見薄模板后面有男人的笑聲:“老叔好力氣!” 鄔雙樨! 李在德心里咯噔咯噔的,耳朵一聽鄔雙樨那醇酒似的嗓音,眼前的一團霧也散了,那么清楚的兩筆劍眉,一對星目,居高臨下壓過來。 鄔雙樨雙手捧著李在德的臉,輕聲笑:傻狍子,我長這樣。 李在德迅速清清嗓子,一推門,豁然看見鄔雙樨在運磚。上衣脫了,薄薄的中衣繃著肌rou形狀,起伏收縮,全是力量。老王爺想要一鼓作氣把家里的墻都翻新一下,念叨好幾天磚不算貴泥瓦匠人工忒貴。李在德也不知道為什么看鄔雙樨看得就那么清楚,連他扎在腰帶里勁瘦的腰都看清了。 “爹!” 李在德生氣,這是拿堂堂個將軍當短工使了!有這么占便宜的么! 鄔雙樨手上是泥,抬手用手腕子蹭臉,非常自然看李在德:“回來了?哦買了rou,老叔我們晚上吃rou吧!” 老王爺非常豪邁:“那當然!” 鄔雙樨碼磚碼得穩妥,墻也砌得漂亮,錯落有致。老王爺高興:“也是我們家的榮幸,有將軍砌的墻,可不是牢不可破了!” 鄔雙樨笑得略有些靦腆,老王爺益發喜歡這個不驕不躁不耍嘴皮子的年輕人。 鄔雙樨把磚碼好,拎著砍刀去砍豬骨。里脊李在德買不起,買了帶骨頭的,心想骨頭能多燉幾次湯,反正有rou味,就是剁骨頭麻煩。鄔雙樨砍刀揮舞利落,手氣刀落骨斷rou分。李在德聽那個聲音就牙酸,不由自主吞咽一下。鄔雙樨砍人砍出經驗,力道角度拿捏得當,骨頭斷茬沒有碎渣,干凈整齊。 李在德一聯想,身上說不著哪兒疼,找個馬扎坐下了。 鄔雙樨看他一眼,沒出聲。 老王爺也是罕見地開頓葷,但是表面的排場要有,不能小家子氣,爽快地說:“咱家酒呢?拿出來,我跟小鄔喝一個?!?/br> 李在德翻白眼:“沒有?!?/br> 老王爺得一個將軍的巴結,兒子又拎一刀rou回來,難能可貴剛剛冒尖豪情差點被李在德一巴掌拍回去,臉上差點掛不住。 鄔雙樨笑:“不能喝不能喝,我明天必須早起,有公務?!?/br> 李在德眨巴眼睛看他,小動物似的。鄔雙樨忍著不去捏他的臉。已經是黃昏,灶上的鐵鍋蹲著豬骨豬rou,咕嘟咕嘟滾著香氣。薄木門外面有誰家小孩子瘋跑過去,這一片都是窮人,聲音攔不住。 老王爺招呼一聲:“開飯!” 吃過晚飯,鄔雙樨還幫著李在德洗碗。冷天的水透心涼,鄔雙樨不在乎。李在德壓低聲音驚奇:“你怎么會這么多?!?/br> 鄔雙樨笑:“什么?泥瓦匠還是改刀還是洗碗?行軍打仗,安營扎寨,埋鍋造飯……可不都得會一點?!?/br> 李在德無意間碰到鄔雙樨的手,糙得李在德嚇一跳。風流少年將軍的手……鄔雙樨覺察,笑道:“從小練槍,剛開始天天磨得兩手血,有了繭子才好一點?!?/br> 李在德嘆氣。 鄔雙樨吃完晚飯告辭,老王爺讓李在德送他。老爹那點心思李在德清楚,無非是給街坊展示展示,他兒子還是有如此風采大盛的朋友的。李在德送鄔雙樨走出小巷,心里不落忍:“你也是實在,跑我家來干這么多活……” 鄔雙樨道:“傻狍子,我明天返回遼東?!?/br> 李在德一頓,站住,仰臉看鄔雙樨。柔軟朦朧的眼神軟綿綿撲在鄔雙樨臉上,鄔雙樨用鼻息笑一聲。 “關寧鐵騎不是早就撤回去了……” 鄔雙樨看遠處,微笑:“大部隊早就回去了。我和……舅舅,等到現在,才能動身?!?/br> 李在德不全不通俗務。鄔雙樨的舅舅祖壽差點叛出國去被陽繼祖追回來,女真圍京時父親鄔湘怯戰丟了薊鎮。鄔雙樨寫了無數奏表請戰,朝廷沒有回應。陽繼祖率領關寧鐵騎回關外,鄔湘祖壽一系的軍官全部留在京城,再明顯不過,不放他們回老巢,就是為了不妨礙陽繼祖整飭關寧鐵騎軍務。 “攝政王殿下……早不見我了?!编w雙樨還是笑著,聲音低下來。他等了這么許久,終于等到調令,祖壽帶著他返回關外,鄔湘留京。李在德眼圈一酸:“你別笑?!?/br> 李在德感覺胸腔被惡狠狠地攥住,上下揉擰。別笑。別笑。 鄔雙樨保持微笑:“沒事。我要把我家的榮耀掙回來。攝政王總會看見的?!?/br> 李在德聲音發抖:“那……就此別過?!?/br> 鄔雙樨抬手想拍拍李在德的肩,還是放下:“就此別過?!?/br> 鄔雙樨轉身走,前方是茫茫的夜幕。李在德站在原地,異常清晰地看著,鄔雙樨漸行漸遠,挺直的肩背沒入夜色,終于不見。 第39章 山東東部內海有一個島,不怎么起眼。沒有植被也沒有淡水,只是偶爾打漁的漁民上去休整。島沒有正式名字,漁民們大概也起不出雅致的好名字。只是根據它裸露的黃色巖石表面,管它叫黃島。 一年以前一支部隊突然進駐島上,低調地圍起籬笆,驅逐漁民,附近海面不準出現船只。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遠遠地只能看見成片成片烏泱泱的影子,似在cao練。隔段時間有補給船登島,但沒見有人出島。 漁民們私下傳著,到底沒人真敢靠近。偶爾海風順著,還能聽見那嚇人的喊殺聲。 就這么著人心惶惶一年,黃島上突然燃起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大火在風里咆哮。第二天去看,黃島上一切營寨房屋全部燒光,那支部隊如鬼魅般,消失無蹤。 攝政王令山西就近調糧進入陜西,盡可能救援一部分災民。 山西布政使以河防名義拒絕,公然違抗攝政王令。 早朝時,皇帝不說話,群臣不說話。攝政王面西坐東,只有一個側臉。山西布政使拒不執行王令,一貫能吵的官員們安靜了,目光齊刷刷的看攝政王。富太監甕聲甕氣提示: “有事早奏……” 攝政王突然站起,富太監差點往后一仰,殿前失儀。攝政王轉過臉,居高臨下,直視殿下群臣。大晏尚紅,群臣火紅的官服是權力的鼎盛輝煌,是滔天的烈焰傲慢地燃燒皇極門,燃燒大晏,燃燒皇帝,燃燒攝政王。 攝政王的目光令群臣一動,火海一顫,一浪打過來,勢不可擋。若非祭祀,大晏的官員輕易不跪,頂多站直了垂首。太祖說,可跪天子,不必跪君王。站立的官員看著坐著的皇帝,一看看了三百年。 粵王李奉念出列,殷切地看著李奉?。骸安蝗粼t令秦王系后裔?” 官員們沒抬頭,目光卻四面八方刮攝政王的臉。前兒削減西北三王的課稅,后兒又求上人家。攝政王和粵王對視,粵王表情如沐春風,半點不松動 攝政王觀察官員們的表情。沒表情。平日里能吵的,不吵了。能抬杠的,不抬了。連人嫌狗憎的都察院居然也一句話沒有。 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攝政王直接從丹墀往下走,鐵靴子一下一下敲著血色的朱砂,敲著命。官員們低著頭,他們能感覺到山呼海嘯生殺予奪的氣勢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被獵殺者盯住,發抖,不能動,烙在本能里的恐懼讓他們瑟瑟發抖??墒菦]有人說話。 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沒過多久。背后門外的光忽閃一暗一明,攝政王離開了。 入夜,魯王府寂寂然。書房沒點燈,李奉恕坐在書房里沒聲音,下人們呼吸都得含著半口氣兒。李奉恕看窗外,窗外一團暖暖的桔光顫顫巍巍理直氣壯地破開夜色,悠然飄過來。王修擎著燭臺推門走進:“墨黑墨黑的,怎么不點燈?” 他膠東腔又漏出來。進京之后王修官話cao練不錯,偶有松懈。李奉恕一聽他冒膠東腔,心情稍好。王修把燭臺放在李奉恕書案上。李奉恕坐著往后一仰,固執地縮進黑暗里。書案上的蠟燭不著急,緩慢燃燒,撐起一團不大的溫暖的光,耐心等待。 王修想起在山東第一次見李奉恕。魯王沒從京城帶人,一應王府職務全部在山東選。王修有功名,年輕,長得好,稀里糊涂領了個儀賓。魯王到達那天大家都惴惴的,自從齊王一脈被廢成庶人遷入南京,山東好久沒什么正經的龍子鳳孫分封。新的魯王,不是當年太祖二十四分封王,儀仗卻一樣煊赫威風。跟個大屋子似的馬車里下來一只黑靴子,然后另一只,接著黑底金銀織長袍的一角一蕩,魯王殿下從幾層高的馬凳上走下來,王府里的人覺得陽光怎么一暗——太高了。 一只猛獸不動聲色的威風壓得一群兔子瑟瑟發抖。魯王殿下站在院子里盯著磚縫里掙命的小雜草,問,種什么好活。 王修不知道哪里來的神力,生讓他從人群外面擠到魯王面前,十分鏗鏘地回答:蔥吧。 其實王修也沒敢抬頭來著。 過了幾天,王修起夜,忽然看見火光,夜色里特別扎眼。他以為哪里走了水,抓著腰帶跑過去,正看見一個人守著火盆準備燒紙。王修頭發一豎:“你干什……” 那人抬頭,王修一愣。 好像是,魯王殿下。 王修連忙整裝:“殿下……這是何意?” 魯王把一疊紙錢扔進火盆,火苗掙扎兩下,給壓死了。魯王沉默,王修沉默。王修沒問,跪在另一旁:“一張一張來,慢慢燒,燒得久。您在心里跟那邊說說話?!?/br> 魯王嗓子有點?。骸澳苈牭矫??!?/br> 王修很堅決:“能?!?/br> 魯王點頭。王修終予借著火光看清魯王長什么樣。五官深刻,可是……還是個少年人。 王修一張一張地燒紙,嘴里念著什么經。魯王有鼻音:“燒給我娘,別念錯了?!?/br> 到底是剛剛離開爹娘…… 王修對他笑:“好?!?/br> 夜色下一團桔色火光籠著兩個人,再容不下其他。 如同現在。 李奉恕和王修之間一團暖色的燭火。李奉恕仰在椅子上,看窗外。王修耐心等著,直到李奉恕開口:“在這兒等著我呢?!?/br> 王修沉默。 太廟之前,太廟之后,在這兒等攝政王呢。要么依靠宗室,繼續一直以來分贓一樣地和總是瓜分大晏。要么不管什么山西陜西,不管饑民,誰讓他們倒霉投胎去那里。至于文官們?內閣要給攝政王教訓,朝廷要給攝政王一個教訓,讓他清查稅務,讓他整頓海防,讓他查什么開中帳收拾那么多晉商!橫沖直撞在別人的利益上動刀子,黃緯是個例子,他自殺了。 眼下,攝政王四邊不靠。 李奉恕笑:“罵什么女真人?!?/br> 咱們大晏,連同仇敵愾都過不了一個月。 王修在他身邊半跪下,抬頭看李奉恕,兩只眼睛盈盈映著燭火。陳駙馬家牽頭籌集的賑災糧往西北運是個難題,不知道讓誰運,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運到。遠水不救近渴,山西調糧去陜西是最好的辦法。李奉恕為了旱災雪災的事兒高燒不退嗓子爛得水都喝不進,王令出不了京城。 李奉恕手肘撐著扶手捏鼻梁。成廟曾經所說如驚雷在他耳邊轟鳴: “內外連結,呼吸答應,盤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營,事圖顛倒,朋比為jian,恣行愈甚。使將朕孤立,無與而后快!” 許久,王修輕聲道:“殿下,你需要一個幫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