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話畢,他也不理會秦臻,徑直走到寢宮里頭,從重重紫色紗幔后的龍床開始,一點一點往外頭檢查。 便是擱置在小案幾上的龍鳳呈祥三足香爐,他都沒放過,抱起來輕輕嗅了嗅。 隨即,他便皺起了眉頭,反復深嗅了好幾次,才遲疑問道:“敢問陛下可是近日更換過龍涎香?” 皇帝點了點頭,他身邊的心腹太監站出來解釋道:“金鷹大人,數日前,陛下嫌殿里的龍涎香味兒太濃,晚上悶著安寢不爽利,故而讓奴才們換了一種清淡的?!?/br> 金鷹目色難辨,他看向皇帝道:“不知可否還留存起那種香?” 太監點頭:“自然有的,陛下所用之用,都會預先留存一點?!?/br> 皇帝的臉色此刻非常難看,從金鷹的話里,他已經猜測出了更多的東西。 那太監不敢怠慢,畢竟他的上一任才因著話多不夠機靈,讓陛下一腳給踹了下去。 太監去拿香,金鷹便繼續查起來,在檢查到十二幅大殷輿圖黑漆大屏風之時,他眸光一凝,瞬間嚴厲。 “陛下,此屏風可是有宮娥日日清掃養護?”他摸著屏風左下角問道。 “自然?!被实埸c了點頭。 金鷹挪開身子,讓所有人都看到:“既然如此,陛下寢宮之中的屏風自然不會出現有蟲蛀孔洞的道理?!?/br> 眾人適才看到,他起先用手摸過的地方,屏風絹布上赫然有一珍珠大小的孔洞。 那小孔洞緊挨著鑲嵌的黑漆木,又還很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秦臻面色陰沉,他幾乎是咬著牙站出來請罪:“陛下,奴才御下不嚴,請陛下恕罪?!?/br> 畢竟內府掌管著整個宮廷的吃穿用度,如今皇帝寢宮的屏風上出現了這樣的紕漏,那定然是平素清掃的太監和宮娥不盡心了。 皇帝冷著臉揮手,明黃色的龍袍金光滟瀲,叫人不敢逼視。 “繼續查!”他 幾乎是咬著牙吐出三個字。 金鷹應喏一聲,沿著屏風周遭看了起來,果不其然,再距離屏風不過半丈遠的地方,鋪陳祥云潮海的巨大軟墊上,有一兩滴很不起眼的蠟燭油。 蠟燭油是那種白到透明的顏色,粘黏在軟墊短毛里頭,不注意根本看不到。 金鷹隨手拿了案幾上的空茶盞放在蠟燭油處,然后他退回到屏風小孔洞的位置往里間看,恰好是同龍床在一條直線上。 恰此時,去取香的太監回來了,他小跑著進來,雙手奉上一小瓷瓶。 金鷹旋開瓶蓋,頓時一股子沉悶的龍涎香泄露出來,這香還沒有燃起來,就已經這樣大的香味,可想要是點燃,那定然是瞬間就充斥滿殿里頭。 金鷹唇幾乎抿成了直線,露在金面外的臉沿線條更是凝出冰霜來。 他口吻嘲弄的問:“陛下做夢那晚上,可是覺得醒后胸口發悶,腦子發暈?” 皇帝回想了下,點了點頭。 “陛下還在夢里看到先太后被火燒?”金鷹又問。 皇帝繼續點頭,表情不太好。 “就這對了!”金鷹聲音一厲,他目光鋒銳如刀地掃向秦臻,一字一句的說:“陛下覺得煩悶,那是因為有人在香里加了少量的曼陀羅花粉?!?/br> 這話一落,殿中所有人嘩然。 皇帝更是面色鐵青,作為一國帝王,他的吃穿用度向來是最精細也必須最安全,經過重重的檢查,還會出現在他身邊。 可如今,金鷹一口斷定,他每日用的安神熏香竟然被人下了料! 這如何能讓他不震怒?畢竟今日能往里頭加曼陀羅花粉,那明日是不是就能下劇毒要他性命? 金鷹又繼續說:“不僅如此,還有人當時在殿里,裝神弄鬼,讓陛下以為是先太后托夢?!?/br> 這話,秦臻頭一個就不信,他陰陽怪氣地睨著他:“金鷹大人,無憑無據就光憑你的嘴皮子?” 金鷹勾起嘴角:“微臣不敢欺瞞陛下,微臣……有證據!” 第67章 再繡一個 “古之墨經有言,景,光之人,煦若射,下者之人也高;高者之人也下。足蔽下光,故成景于上;首蔽上光,故成景于下。在遠近有端,與于光,故景庫內也?!?/br> 金鷹邊說邊順手拿過侍女托盤鍍金燭臺,嚓的一聲點燃,然后放在有蠟燭油的地方,隨后他竟是示意姜琴娘進來。 姜琴娘略一猶豫,見皇帝沒反對,當即低著頭邁著小步走進來。 “琴娘,站到龍床前去?!苯瘊棌街狈愿赖?。 姜琴娘咬唇,腳下無聲地走到龍床邊,茫然地看著金鷹。 此時,正是大白天,光線明亮,那點火苗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金鷹二話不說,直接關上殿門,再拉上暗紫色帷幔,整個殿中頃刻暗淡下來,暮色沉沉,恍如夜晝。 就在這剎那間,豆苗火光透過輿圖屏風左角下的小孔洞,發射出去落在姜琴娘身上,頓時朦朧火光從天而降,在姜琴娘周遭縈繞撲騰。 金鷹又小小地調節了下燭臺位置,眾人就看到姜琴娘身上的火苗或大或小,或明或暗,晃眼看去,當真像是她被烈焰焚燒一般。 姜琴娘驚奇,她低頭動了動,那火焰就跟著她動,她還摸了摸袖角火苗,根本什么都沒摸到。 皇帝表情一冷,這下不用金鷹多說,他都明白了。 金鷹聲音無波的道:“曼陀羅花粉有輕微致幻毒性,微臣斗膽猜測,陛下那晚上是被龍涎香里頭的曼陀羅花粉迷障住了,再有人暗中動手腳,像這樣在陛下龍床邊說寫似是而非的話,陛下迷迷糊糊間自然以為是先太后托夢示警?!?/br> 說到這里,他瞥了眼面無表情的秦臻:“再接著,蓋因畫筒里事先抹了鬼火磷,小相神不知鬼不覺的被燒毀,環環相扣?!?/br> 皇帝沒有說話,殿里頭安靜了幾息。 秦臻冷笑:“這全是金鷹你自己說的,如此的目的何在?” 金鷹揮袖拱手:“目的?那就要問問這個幕后主使了?!?/br> 秦臻還想說什么,皇帝忽然擺手:“來人,將那日燃香的太監帶過來!” 那晚上,若是有其他人進了寢宮,守夜太監不可能什么動靜都不知道。 金鷹撩開紗幔,又打開殿門,透亮的光線投射進來,整個殿里又亮澄起來。 金鷹趁此機會道:“陛下,姜氏是被人構陷?!?/br> 皇帝起身背著手,側目看著姜琴娘。 姜琴娘攏著手,提起裙擺跪下:“請陛下明查?!?/br> 皇帝頓了頓才說:“姜氏,保管不利是為事實?!?/br> 聽聞這話,金鷹不好再開口了。 “朕問你,”皇帝居高臨下睥睨姜琴娘,“那幅小相何時能繡好?” 姜琴娘如實回答:“回陛下,再有六七日,民婦定然能繡好?!?/br> “好!”皇帝清喝一聲,“繡的好了,將功折罪,若是繡不好,你這雙手也莫要再留著?!?/br> 聞言,姜琴娘指尖輕顫,抽著冷氣道:“民婦叩謝陛下隆恩?!?/br> 皇帝不在說甚,金鷹遂讓宮娥將姜琴娘送回了內府那邊,剩下來的事并未讓她參與進來。 姜琴娘滿腹心事地重回內府,她皺著眉頭,一邊擔心金鷹,一邊漫不經心的繼續紋繡先太后小相。 一直到第三日,金鷹下朝來訪。 姜琴娘騰地從繡架旁站起身:“大人,那日可還好?” 金鷹踩著光影走進來,臉上那張鷹頭金面冷光點點。 他搖了搖頭,坐下后看了看繡架什么話都沒說。 姜琴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顫著嗓音道:“大人,莫不然沒洗涮清白?” 金鷹看她一眼:“你在擔心我?” 姜琴娘有點心急:“大人莫要玩笑,先太后小相被毀非同……” “沒事,”金鷹突然打斷她的話,見她表情怔然,忽的就笑了,“守夜焚香的太監懸梁自盡,內府制龍涎香的香師也失蹤了,沒有找著人證?!?/br> 姜琴娘娥眉一擰,表情很不好。 “不過,在守夜太監房間里找著件先太后小相上頗為相似的衣裳,還有一封認罪書?!苯瘊椀恼f。 “怎么會?一定是殺人滅口?!苯倌锵胍膊幌氲牡?。 金鷹點頭:“認罪書上說,是因著覺得你一個三嫁守寡婦人不配給先太后紋繡小相,故而才如此下策構陷于你?!?/br> 姜琴娘抬眸,不自覺抓緊了裙裾,沒有說話。 金鷹道:“你我心知肚明,此事是誰在背后搗鬼,所以宮中也不安全,你早些繡完小相就先回去?!?/br> 姜琴娘點了點頭,這些時日,她基本只睡兩個時辰,日夜趕工,已經紋繡一大半,再有幾日就能全部繡完。 “民婦曉得,多謝大人那日在陛下面前為民婦求情?!辈还苁钦l連累誰,有些話再是客套也還是要說的。 姜琴娘重新坐回繡架旁,沒有再說其他。 金鷹坐了會,見她面容白皙,眼下有 掩飾不住的青黛,當下微微心疼。 “你,掛念孩子嗎?”他忽然問。 姜琴娘扯繡線的動作一頓,丹朱紅唇抿起,好一會她才說:“念的?!?/br> “要我帶口信嗎?”金鷹摩挲著腰間金色的雄鷹墜兒,意味不明的問。 姜琴娘搖頭:“不用,沒幾日就繡完了?!?/br> 話到此處,也就沒話了,金鷹不舍得走,干坐著又很是尷尬。 他輕咳兩聲,莫名其妙的說:“琴娘,有些事自然而然你就會知道,絕非我刻意隱瞞,所以日后你莫要惱怒?!?/br> 姜琴娘一臉懵逼地點了點頭,渾然不曉得他這話是什么意思,就是要追根究底都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她愣愣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水波瀲滟,清潤漂亮:“所以,大人指的是什么?” 金鷹一噎,心虛氣短地摸了摸臉上的金面,最后嘆息擺手:“沒什么?!?/br> 跟著,竟是略微狼狽地匆匆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