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小姑娘雙手握住手機搖了搖,晃了晃。再翻來覆去地打量,煞有介事地伸出白皙的手指頭,在屏幕上戳又戳。兩只淺咖色的眼珠又大又圓,活像得到新玩具的快樂小孩。 ——當然也像個沒見識的土包子。 “干什么?戳什么戳!” “戳壞屏幕你賠得起嗎?”長卷發嘖了聲,大拇指摁開手機側邊的屏幕開關。 “亮亮的?!?/br> 她揚起個俏生生的笑容,微微上翹的眼角瞇起來。讓人想起咬住小魚干的滿足貓,唇角邊兩個梨渦淺淺,竟然還有尖尖的小虎牙?? cao,明媚燦爛閃瞎眼了。 之前沒正眼看,這才發現隨手揪來的土包子又白又嫩,素顏都比章慧慧那逼漂亮多了。 長成這個樣子還能混成十八線,你丫的該不會五音不全給我搞車禍現場吧? 長卷發正要開口,臺上街舞社已然謝幕。她趕緊收回手機,不由分說便推沈音之上去:“到你了,好好唱!” 手里被塞話筒,身體被推上臺。 沈音之本能地繃緊身體,機警打量周圍,而后一眼看到前排座位上的男人—— 坐姿優雅,漆黑光滑的頭發稍有卷度,側臉線條冷靜而克制的起伏。 他永遠一身正裝,襯衫潔白,外套漆黑。猶如面上溫溫淡淡的笑拯救蒼生,又用薄薄手套下尖削的小指將你推下深淵。 這人人敬仰的道義沈先生; 這人人畏懼的殘忍沈七爺; 沈音之下意識要溜,偏偏他慢悠悠轉眸過來。 隔著長長遠遠的一段距離,她清楚分明地看到,男人唇角弧度一點點降下。 笑意驟然消失殆盡,他眸光深沉得像網。 如同深海里的大魚張開血盆大口,一口能吞下十個傻子。慢條斯理地咬爛嚼碎,連骨頭渣都存放在胃里消化成末,不給她留下分毫完好的皮rou。 真血腥。 沈音之很想拔腿就跑,但動不了。 沒辦法呀,就像耗子碰上貓老大。 她那兩條腿軟得理直氣壯。 * “校慶年年有,百年校慶難得有。作為2018屆新生,開學遇到校慶也是很幸運的事呢。接下來有請大家鼓掌歡迎,18屆新生小學妹 —— 章慧慧為我們帶來一首張信哲的《白月光》!” 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襯托下,光照漸漸轉暗。背景音樂開始播放,然而—— 那土包子!不開口唱?。?! 長卷發急得雙眼著火,扒著幕簾喊:“林小雨你發什么呆!五百塊錢想不想要了?” 臺下亦是一片議論紛紛:“是我耳朵壞了還是她話筒壞了,怎么沒聲兒?這該唱了吧?” “她壓根沒張開嘴巴,忘詞?” 又有人定眼細看:“這不是章慧慧吧?章慧慧不是論壇選?;?、短頭發的那個么?” caocaocaocaocao! 眼看著場面大亂,長卷發真以為土包子忘詞。暴躁又崩潰地提醒:“白月光,照生死兩茫茫??!林小雨你丫的再不唱,老娘待會兒就撕你的嘴,讓你永遠唱不了聽到沒有!” 這話傳進沈音之的耳朵里,不知怎的變為紅姨撕扯頭發道:要是連歌都唱不好,老娘遲早撕爛你的嘴,便宜賣給黃包車夫過夜去,看你有什么力氣再瞪我! 她垂下眼,開口唱。 傻子傻在方方面面,獨獨聰明在歌唱。 沈音之有著過耳不忘的功夫,模仿唱腔惟妙惟肖。嗓音空靈純粹,干凈如泉水泠泠作響,因此才有了上海灘小畫眉的盛名。 后來多少人聞聲而來,又有多少人一擲千金。去年還有著名唱片公司找上門來,在沈公館外候了三天三夜,只為了見識傳聞中的聲音。 不過沈音之再沒唱過,因為沈先生不準。 那時候她是養在漂亮籠子里的雀兒,是被荊棘包圍的花。有主子的人,跟有主子的貓貓狗狗沒有多少區別??v然她膽大包天得寸進尺,但終究翻不出沈先生的五指山。 她覺得被綁住了,不痛快。 所以幾次三番鉆狗洞、爬后院的樹,鬧得滿府雞飛狗跳?;鼗乇淮?,回回不死心。 反反復復大半年,終究被她擺脫掉層層束縛,稀里糊涂地、在這兒高高興興地開口唱歌。 空蕩的舞臺上有光,有影。 長長卷卷的睫毛落下陰影,少女仿佛膚白發黑,仿佛天生的明星,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日!” 身后傳來咔嚓咔嚓不斷的動靜,沈琛聽到年輕氣盛的男學生激動不已:“這他媽比章慧慧好看八百倍,不知道是不是我們學校的。我發照片到新生群了,看看有沒有人知道?!?/br> 同伴則是不耐煩:“cao//你丫的閉嘴吧,別打擾我看仙女下凡唱歌行不行?” 沈琛垂眸,再抬起。 定定望著那舞臺上單薄的少女,有些細碎的畫面從眼前飛快掠過—— 半陰半明的天,破舊坍塌的房。 無數貧瘠的難民,角落里蜷縮著小女孩兒。 臟兮兮的小臉,干裂凝血的唇。 她那不知愁的笑,還有戛然而止的呼吸—— 咚。 仿佛觸碰到禁忌,胸腔內的心臟猛然落下。 劇烈又熟悉的生理性絞痛來勢洶洶,幾乎是多年來最嚴重的一次。仿佛一只粗糙的手捏碎了它,尖銳長爪又生生刺穿了它。 鮮血淋漓的疼,足以讓人絕望地滿地打滾。 他閉了閉眼,照舊擺著淡然溫雅的神色。 僅僅用了些力氣捏緊指尖,又緩緩地松開。 好似什么都沒發生,唯獨身旁男秘書了解沈先生這來去突兀、不講道理的心臟絞痛現象。不禁伸手進西裝口袋,揣著隨身攜帶的止疼藥,細心詢問:“您還好么?” “沒事?!?/br> 一首歌只有三分半鐘,無聲拉開成千上萬個日子。依稀能夠窺探見漫長的、黑暗的沉寂,像藤蔓在身體里瘋狂地生長,纏繞住器官血脈。 一種詭異的窒息感。 沈琛緩緩摩挲著手指,指尖輕微顫動。 盡力壓著骨子里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暴戾與歡喜。靜靜望著那連蹦帶跳下臺去的背影,他起身離開,淡淡說了聲—— “把那小孩帶來?!?/br> * “要不是你唱得好,我非掐死你!” 一首深情款款的《白月光》缺了開頭小段,不料后頭超常發揮。長卷發這小心臟差不多免費坐了次過山車,七上八下堵得面紅耳赤。 忍不住贊嘆沈音之這是網上盛傳的‘天使吻過的嗓音’,又忍不住嫌棄她反應慢,必須扣錢。 至于扣幾百,還得找偉大的學生會會長商量。她只是個副會長預備人選,說了不算。 長卷發絮絮叨叨走到化妝室,最后伸手一指:“那有個空位,你坐著?,F在沒空算你那點小錢,半個小時校慶晚會結束了我再找你?!?/br> 說完就自顧自走了。 化妝室又大又亮堂,花枝招展的女子排排坐。 沈音之找到位子坐下來,滴溜溜轉著眼珠。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很快發現不對勁: 她們打扮得好怪,怎么沒人穿旗袍? 林小雨是誰,七爺又怎么肯讓她再次登臺? 沈音之煞有介事地想了很久,什么都沒想通。 倒是面前有面四四方方的大鏡子,映著一張白生生的瓜子臉,兩道眉毛纖細。眼睛大而圓,眼尾稍稍上翹,眼波流轉間又靈又媚。 她湊近看,再近看。 怎么看都是自己。 忽然想起七爺說過,她耳朵后面有個小痣。沈音之立刻偏著腦袋瓜子、揪著耳朵使勁看。 這時化妝室大門被轟然砸開,一個及肩短發的女人瞧見沈音之這幅模樣,臉色變黑。 接著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踩著高跟鞋噔噔噔走過來,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大喊:“林小雨,你膽子肥了敢背著公司接活!這下惹老板生氣,你現在就給我滾去辦公室磕頭道歉!” “我不是林小雨?!?/br> 沈音之一個勁兒瞅著鏡子,分心道:“你不要拉我,我照完鏡子再和你說好不好?” 她咬字嬌嬌,尾音甜軟得幾乎能化掉人骨頭。 撒嬌嘛。 風塵姑娘的拿手絕活。 沈音之八歲就學會這套,惹是生非之余靠它好多次死里逃生。不過落在女人耳里,便是矯情造作、當著眾人的面裝清純給她挖坑! “十八線的野雞有什么好照,天天想著爬床,還來南江大學發sao!做你經紀人真是我八輩子倒霉,今天不好好教訓你,我就不姓吳!” 說著便上手扯頭發。 沈音之疼得嘶聲,冷不丁就還手,去撓她那張涂滿□□腮紅的臉。 短短的指甲傾盡力氣,愣是劃出三五道破皮涌血的長疤。吳經紀人瞥見鏡子里的自己,難以置信地拔高嗓門:“林小雨,你敢抓我?!” 沈音之齜牙,如兇狠記仇的幼獸。 女人怒火中燒,二話不說便摁住她的腦袋往桌上撞,砰砰砰的三聲響,沉悶而短促。沈音之不喊不叫,瞅準時機抬腳揣在脆弱的小腹上。 女人摔在地上,發出高亢的、憤恨的尖叫:“你這瘋子不想活了!我刮了你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