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我那時脫口說出這條件,其實也有點置氣。他雖沒應聲,但他的性情我多少知道,他多半是會當真的?!?/br> 其實話說出去沒兩天,沐武岱就后悔了??少R征卻突然接了急報提前出京,讓沐武岱沒來得及找他當面改口。 這些日子以來,沐武岱心中愧疚又不安,總覺自己倚老賣老欺負人,貿然將他推向一個叵測險境。 沐青霜想了想,寬慰道:“他去淮南是處理棘手軍務的,想來也脫不出身立刻就去查什么。若不,等他一回來我就去跟他說,這條件不作數?!?/br> “他從來主意就正得很,”沐武岱搖搖頭,“我怕他又二話不說悶不吭聲就開始著手了,會害他惹火燒身……” 武德帝命沐家主家遷居鎬京,主要就是為了將沐武岱放在眼皮子底下,他自然不方便貿然出京跑去淮南找賀征,所以這些日子才愁壞了。 “那,我這就去鷹揚大將軍府找阮十二,她應該有法子幫忙給賀征傳訊?!?/br> 事不宜遲,沐青霜不再耽擱,匆匆忙忙就出去了。 **** 早前沐家上京來時,賀征曾給過沐青霜一枚自己的令牌。 沐家剛到鎬京,諸事都摸不清門路,沐青霜便派人拿這令牌過去,請那頭派人來幫著指點打理些居家瑣事,之后便再沒用過。 說來她并不清楚這枚令牌到底能做多大事,到了鷹揚將軍府門口,令牌一亮出來,門口兩名侍衛立刻瞪大了眼,恭恭敬敬敞了門,其中一個跟在身邊小心翼翼地領她入內,她才突然有點回過味來。 見到阮十二之后,沐青霜沒急著說明來意,倒是先瞠目結舌地揚了揚手中那枚令牌:“這玩……不是,這令牌,就等同你們大將軍親臨?” 阮十二使勁點頭,力道之重,沐青霜生怕她要將頭點掉了。 “凡屬大將軍名下的幕僚、家臣、府兵,皆可號令;您想搬空府庫,或將闔府的人全趕出去都行?!?/br> 阮十二的這個解釋將沐青霜嚇得差點一蹦三尺高:“那若我不小心將這令牌弄丟了……”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頓覺手上這令牌燙手得很。 “這差不多就是大將軍泰半的身家性命了,”阮十二擲地有聲道,“全交代在您手上的?!?/br> 沐青霜神色復雜地看了看掌心的令牌,抬手按住自己怦怦狂跳的心口。 她想起賀征給自己這枚令牌的場景。 那時還是在沐家遷居鎬京的途中,才出了利州道,賀征自己要先去欽州朔南王府與趙誠銘儀仗匯合,分道揚鑣之際,他就那么篤定地將這令牌交到了她的手里。 那個時候她與賀征之間并不明朗,連她自己都不清楚最終會不會選擇與他攜手一生。 而他,就這么將自己出生入死換來的一切,平靜如常地交到了她的手上—— “他這不瞎胡鬧嗎?!” 沐青霜被這個驚人的事實震撼到不行,緩了好半晌才順上氣來。 對賀征的所作所為,阮十二自然不敢發表任何評論,只乖乖站在一邊,耐心等著沐青霜發話說明來意。 “哦,是這樣,我有一封信給他,很急,特別急,”沐青霜斂了心神,鄭重地對阮十二道,“你有法子幫我將這信遞到淮南嗎?” 阮十二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這就去牽馬?!?/br> “不會耽誤你的正經事吧?”沐青霜拉住她,謹慎地確認。 “我的正經事,就是留在這里等您差遣啊,”阮十二撓了撓頭,“大將軍說了,之前出京沒考慮周到,連個給您跑腿遞話的人都沒有,不合適。眼下府中旁的人您也不認識,就我這一個在您面前混了個臉熟的,這才特地留的我?!?/br> 沐青霜心中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這是真正耽誤你了……” 她記得很清楚,這個小姑娘是江陽關大捷受過城的老兵。 她自己是領過軍的人,自然很明白經歷過那樣一場大戰還能活下來的老兵有多么珍貴。就算這小姑娘沒有讀過書,至少做個能獨當一面的百夫長是綽綽有余的。 “那有什么好耽誤的,”阮十二笑彎了眉眼,“您將來就是這將軍府的另一位主人,您的差事也是正經差事,都一樣。若您覺得我能領府兵,非要提拔我,那等我從淮南回來就可以上任的,嘿嘿嘿?!?/br> 沐青霜被噎了一下,默默取出要給賀征那封信函遞過去。 阮十二小心將信函接過收好,笑得怪里怪氣:“放心,我親手交到大將軍手上,保準不給旁人窺見?!?/br> “不是你想的那樣,”沐青霜不好解釋太細,只能含糊道,“不過確實不方便給旁人知道。辛苦你了?!?/br> 她正叮囑阮十二路上要小心之類的話,卻見阮十二驀地肅容看著自己身后。 沐青霜詫異,扭頭望過去,見六名侍女簇擁著一位華服婦人款款而來。 她正揣測來人身份,耳畔就聽阮十二問安:“姑奶奶安好?!?/br> 沐青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能被賀征的下屬尊稱姑奶奶的,就只有如今灃南賀氏的實際掌家人,賀征的姑姑賀蓮了。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好像各地都在降溫,大家一定要注意保暖qaq,不要像我一樣悲催…… 第73章 賀蓮是賀征母親賀楚最小的一個meimei,如今年歲也不過四十上下,并不顯老態,那對灼灼桃花眸與賀征的眼睛頗為相似,倒是一看就知血脈親近。 但或許是早些年在戰亂中輾轉無依、日子過得并不算好的緣故,此刻的賀蓮雖華服加身、步態雍容,但面容身形都有點過分清瘦,哪怕眼底唇畔都帶著合宜的淺笑,整體仍給人一種薄削的銳利之感,極易使人望之生畏。 今日沐青霜來得匆忙,原想的是與阮十二交代分明了就走,并未考慮其它,也壓根兒沒想過會與賀蓮照上面。這會兒賀蓮突然出現,毫無準備的沐青霜驀地開始發慌,雙手背在身后,掌心隱隱冒出汗來。 她也不懂自己在慌個什么勁,總之就是腦子霎時空白,呼吸一滯,竟連該如何稱呼對方都想不明白了。 待到賀蓮走到近前站定,沐青霜依舊懵得滿耳朵嗡嗡響,半晌也張不開嘴—— 跟著阮十二喚姑奶奶?好像不合適。隨著賀征喚“姑姑”?那更沒道理,又還沒成親呢,不好這么上趕著。 沐青霜偷偷咽了咽口水,僵硬地執了個晚輩禮,卻還是不知該如何稱呼對方。 她正顧自亂糟糟地理著頭緒,又聽阮十二疑惑道:“姑奶奶怎到前頭來了?可是有什么吩咐?” 阮十二會這么問,是有緣故的。 要知道,賀征與鐘離瑛這兩位“柱國大將軍”實權在握,與汾陽公主、成王兩位殿下是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領圣諭單獨開府理事,故而兩將軍府都有只受大將軍本人轄制的家臣、幕僚及府兵,共同遙領各州軍府事務。 因為這個緣故,偌大的鷹揚大將軍府就并非全然等同于賀氏私宅。 這里是“一院一跨”、攏共七進之多的豪綽宅子,足足占去大半條街巷。 此刻她們所在的頭進前院實際是大將軍府日常處理公務的府衙,放眼望去都是將軍府幕僚、家臣、府兵來來往往。 而賀蓮只是代行“灃南賀氏”家主之責掌賀家事務,無官無職,自也無權干涉將軍府衙事務,按常理都只該在第四到第七進院落之間來回。 賀蓮的眉心微攏了片刻,迅速又散開,仍是先前那淺笑的模樣:“我就是閑來無事,任意走走。十二,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眼下大將軍不在家中,既有客登門,你該著人到后頭通稟我一聲才是。你瞧瞧,若我今日沒過來,竟都不知有客來訪。如此怠慢了客人,看你們大將軍回來沖不沖你惱?!?/br> 阮十二大約被賀蓮兜頭一通給訓得找不著北,當下便呆呆站在原地沒應聲。 再怎么說,她都是鷹揚將軍府的家臣,并非灃南賀氏名下仆侍。跟著大家喚賀蓮一聲“姑奶奶”純是出于對賀征的尊重,并不表示賀蓮有資格管束她,就算確實有什么事情沒做對,那也萬萬該不著賀蓮來教訓。 認真說來,即便是此刻手執賀征令牌的沐青霜出聲訓斥阮十二,都比賀蓮來得名正言順得多。 沖著阮十二不咸不淡地笑斥幾句后,賀蓮又將目光轉向沐青霜,客氣笑問:“不知這位姑娘是?” 沐青霜心中“咯噔”了一下。她聽著賀蓮這話,就知自己大概是在對方眼中落了個“不講禮數”的壞印象,這是當場給她下馬威了。 她壓根兒不信賀蓮從后頭繞那么遠過來只是順路,怕是聽說她來了,才特地過來的吧?這會兒刻意問一句她的身份,簡直是不著痕跡的敲打。 當沐青霜想通這一層時,阮十二也回過神來,慌忙賠著笑臉對賀蓮道:“回姑奶奶話,這位是循化沐家大小姐,如今官居國子學武學典正?!?/br> 阮十二察覺到氣氛不是很對,怕按私來論沐青霜這個晚輩要吃虧受氣,便趕忙搬出沐青霜的官職,暗示賀蓮這不是個可以輕慢的主。 “國子學武學典正”雖官職不大,那畢竟也是官身,場面上賀蓮總不至于咄咄逼人。 這小姑娘原本是好意想護著沐青霜些,卻沒想到如此一來便下了賀蓮的架子。 賀蓮垂睫掩去眸心淡淡的惱怒,做恍然大悟狀,立刻反過來朝沐青霜屈膝見禮:“沐大人安好?!?/br> 沐青霜隱隱有點頭疼。很顯然,賀家這位姑奶奶,是個容易較真的講究人,好像……不是很隨和的樣子。 她抿了抿唇略作沉吟后,二度執了晚輩禮回敬:“賀家姑奶奶不必客氣。晚輩沐青霜,今日來得倉促,未先去后院拜訪,失禮了?!?/br> 賀蓮神色稍緩:“無妨的?!?/br> 這時阮十二才回過味,明白自己可話沒說對得罪了賀蓮,沐青霜這是在給她補漏圓場子,當下便有些訕訕的手足無措。 沐青霜扭頭,輕聲對阮十二笑道:“辛苦你了,快去辦事吧?!?/br> 阮十二如蒙大赦,趕忙向賀蓮及沐青霜行了辭禮,一溜小跑著牽馬去了。 **** 阮十二離去后,賀蓮客套地與沐青霜隨意寒暄兩句,又道:“平日怕你忙,我也不好意思上門叨擾。今日可得空?” 畢竟對方是賀征僅剩不多的血親長輩,沐青霜只能硬著頭皮笑道:“今日恰好休沐?!?/br> “那,既來了,不若隨我四下走走,咱們說說話?” 沐青霜應下,與賀蓮并肩穿過垂花門,往更里進慢慢行去。 “晚輩今日急事倉促,未考慮周全就空手登門了,請賀家姑奶奶海涵?!便迩嗨皿w地表達了歉意。 賀蓮轉頭,淡淡笑覷她一眼:“素聞利州民風豪邁,想是沒有中原這般多的繁縟禮節?!?/br> 到底還是在怪她失禮就對了……中原人,嘖嘖。沐青霜垂下臉,漂亮的眉眼悄悄扭了扭,滿心無奈。 賀蓮目視前方,步履端方雍容:“我瞧著你該是個直來直往的性子。既如此,有些話,我也就不與你拐著彎說了?!?/br> “賀家姑奶奶請講?!便迩嗨⒉挥X得意外,口中應得痛快,只是指尖輕輕顫了顫。 “早年阿征幸得循化沐家搭救、撫養,這恩情著實沉,”賀蓮唇角輕揚,眼神卻微涼,“可這么久以來,阿征對你、對沐家也算盡心盡力?!?/br> 當初接到沐家出事的消息時正逢冬日,賀征左臂骨裂處的舊疾復發,本該遵醫囑在欽州養傷,卻不管不顧就要趕去利州,賀家人跪地懇求都沒攔住。 更讓賀蓮如鯁在喉的是,為了保住沐家,賀征毫不猶豫地與當時還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談定了條件,主動放棄在新朝建制后原本可以唾手可得的藩地。 “以他那不多話只做事的性子,便是在家也沒有多言,想必更不會在你沐家人面前邀功。而你們,大概也懶怠去留心他為你們放棄了些什么,”賀蓮冷冷哼笑,直言道,“以他的功業,加之有我jiejie昔年的盛名與灃南賀氏的余蔭為后盾,他本當得起一個異姓王?!?/br> 為了護住沐家,賀征究竟放棄了些什么,這個問題沐青霜在循化時就當面問過他。 彼時他只輕描淡寫道,與趙誠銘談好,新朝建制后愿只享食邑不領藩地,卻半句都沒強調過,他口中的“藩地”是一個異姓王爵規模的藩地。 沐青霜撇開臉,抬起手背揉了揉鼻尖,說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賀蓮兀自又道:“即便我無官無職不涉政務,對他為保沐家所做的樁樁件件也都有所知曉。有些事你們多半以為順理成章,卻不知他在背后周全了多少!可你沐家怎么對他的?” 說話間,兩人已行到鷹揚將軍府中第四進院的抄手游廊中。 沐青霜聞言腳下微頓,慢慢停下了腳步。 原本隨侍在賀蓮身后的六名侍女遠遠跟在后方,見狀也停駐在了離二人十余步開外,并未上前打擾。 明亮灼熱的陽光鋪天蓋地,將廊下院中的扶疏花木鎏上燦金光華;廊檐之下的畫棟雕梁也被那燦燦金光分隔,一半曝于璀璨,一半藏進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