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沐青霜腳尖調轉,面朝賀蓮的側面,平靜地道出自己的困惑:“沐家如何對他不起?請指教?!?/br> “三司會審之事,若不是為著將令尊護得滴水不漏,他至于趟那渾水嗎?可令尊卻三番兩次刁難他,對他的登門致歉痛罵以對,讓他淪為鎬京街頭巷尾的笑柄!” 賀蓮怒極,猛一拂袖,旋身迎上沐青霜的雙眸。 沐青霜瞳仁微張,訝異與愧疚兼而有之。 沐家的宅子占地并沒有鷹揚大將軍府這么寬闊,左鄰右舍都是有旁的人家的。想是頭幾回賀征登門時沐武岱罵聲震天,被隔壁聽了去。 只是沐家人遷居鎬京才半年,加之家里出了事也不方便與人多打交道,便對街頭巷尾的議論一無所知。 “你說我護短也好,不講理也罷,我jiejie就留下這么一個兒子,由不得我不心疼。他出生入死才拼來如今這滿門榮耀,在朝在野誰不敬他三分?且不說那還是因著朝廷規制禮不可廢,單說他堂堂柱國鷹揚大將軍,受不得令尊那一跪嗎?!” 賀蓮越說越怒,原就銳利的氣勢愈發凌人了。 “你沐家倨傲至此,就仗著昔年恩義,和他對你沐大小姐的情意,就可以三番兩次將他臉面踐踏在地,你們自己不覺欺人太甚?!” 面對她坦誠直白的火氣,沐青霜倒沒著惱。她理解賀蓮維護自家侄兒的心,覺得自家侄兒這是受了天大委屈,因此倒也不覺對方大動肝火有什么不妥。 只是在沐青霜看來,這不過是自家父親與賀征之間“自家人”之間的別扭糾葛,眼下自家父親態度明顯軟化,待賀征回來時之前的事也就過去了。 利州人性子本就較中原人外放許多,習慣了有氣就要撒出來,一言不合打起來都是常事。但他們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哪怕打了一架,放話老死不相往來,隔天照樣又能勾肩搭背、喝酒吃rou,誰也不會當真記仇在心上的。 見賀蓮怒火高熾,沐青霜想了想,軟聲解釋道:“我父親是因從未將他視作外人,這才對那一跪耿耿于懷。要是您覺得……” “若不被你家視為外人就要遭此輕辱,”賀蓮神情冷硬,恨恨抬手指了指她,“那照我看來,還是從此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干為好!” 就這么點事,在中原人看來,就已是“輕辱”了嗎?! 沐青霜淡淡蹙眉:“賀家姑奶奶,您是因愛重他才生氣,道理我明白。利州與中原在一些小事上觀念有差,我們初來乍到,難免有不周全之處。既這事在您看來是我家做得很不妥,那咱們可以好好說,看看有沒有法子補救。不必如此咄咄逼人的?!?/br> 她容忍賀蓮這半晌,無非就是看在對方是賀征為數不多的血親長輩;就如同賀征在她父親面前做小伏低差不多個意思罷了。 賀蓮覺得她父親對賀征很過分,她也覺得賀蓮剛剛拿手指她臉的動作極其挑釁啊—— 在利州,吵架時拿手指人臉這個動作頗有羞辱的意味,幾乎就是約架的信號。 若是旁人在她面前這么大呼小叫,還伸手在她面前指指戳戳,她這會兒多半已經上手將對方手指給掰了扔地上踩了。 “你沐家能抱住如今這般富貴安然,都是靠他周全來的,你們拿什么補救?!”見她沒有如先前那般一徑忍讓,賀蓮頓時氣得口不擇言,“令尊已然與喪家之犬無異,居然還敢……” “你可以住嘴了,”沐青霜雙手死死捏成拳,費了好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一閃而過的殺意,“若這么說我爹,會死的?!?/br> 她可以理解賀蓮對賀征的維護之心,也可以容忍對方朝自己撒氣發火。但說她爹,不行。 到底是真正上陣殺過敵的人,雖那股殺意只是一閃而過,卻還是讓賀蓮膽寒地退后了兩步,先前的氣焰頓時無影無蹤。 沐青霜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迫近她的意思,只拿凌厲的目光攫著她倏然驚恐的臉:“你不涉朝政,許多事不清楚,我不怪你。但我必須說清楚一點,沐家此次靠賀征周全了許多這不假,可沐家能保住如今這局面,也是交出幾十萬府兵與利州全境軍政大權換來的,我們從來沒有將所有事都推給賀征去扛。我知道你灃南賀氏是京畿道名門,可我循化沐家的門楣也是數百年來一代代人拿命壘起來的。無論什么時候,為著什么情由,沐家在你賀家面前都沒有低半頭!此前種種,包括你想要的‘兩不相干’,叫賀征自己滾到我面前來說!” 只要他敢說,她就敢成人之美! 作者有話要說:遲到7分鐘qaq,等我吃了飯來發紅包嗷~ 第74章 其實要論偏心護短,沐家從來不落人后。沐青霜完全能體諒賀蓮心疼自家侄兒,為他不值不平的急切憤怒。 若賀蓮沒有將對她父親、對沐家的輕鄙掛在嘴上,她息事寧人地笑笑也就過了。偏生賀蓮言辭間若有似無掛著那份中原老世家對利州的誤解、偏見與傲慢,尤其用那樣刻薄的言辭說她父親…… 沐青霜真怕自己再多聽她說兩句,就要忍不住擰斷她脖子,于是轉身走掉了。 不過她并沒有立刻回家,只是在外胡亂晃蕩。她知道自己此刻滿心的怒意藏不住,若這模樣回家,父親定會追問,她不愿將那樣的話再轉述一遍給他。 申時近尾,眼見著太陽慢慢往西走,沐青霜左想右想,最后決定再去敬慧儀家待一會兒。 要說武德帝對追隨自己完成大業的年輕將領們倒都不薄,家宅田產該給的都給,敬慧儀那座位于柳條街的三進大宅便是他賜的。 之前因為種種緣故,沐青霜沒有到過敬慧儀在鎬京的住處,只是上回敬慧儀在沐家吃飯時向筠問起過。她憑著依稀的印象走到柳條街,又接連問了幾個路人,終于摸到了位于十七巷的“敬大人”家門口。 利州風俗上,關系親厚的朋友之間閑來無事躥個門是很隨意的;可中原的習慣卻需事先遞拜帖,像她這般貿然登門就有點古怪失禮。 值守在門口的兩個護衛是一男一女,門左那位女兵嚴肅有禮地問明沐青霜身份來意后果然愣了一瞬,旋即執禮請她稍候,這才進去通稟。 沒一會兒就去而復返,隨她出來迎客的主人卻是紀君正。 沐青霜茫然:“咦,不是說你去遂州了?” 敬慧儀與紀君正都在兵部供職,與沐青霜所屬的國子學在公務上交集不多,況且她這段日子忙得焦頭爛額,連家中的事都沒精力上心,自也沒想過刻意去打聽二人動向。 紀君正領著她往里走,吊兒郎當地將腰間掛著佩玉的絲線編繩蕩悠起來,一圈圈往自己指腹上繞。 “可別提遂州那群王八蛋了!陣亡名單刻意疏漏,將許多陣亡士兵的名字留在兵籍名冊里吃空餉,”紀君正不屑地“嗤”了一聲,“我又不是沒帶過兵,這么點貓膩能看不出來?他們見狡辯不過,居然想拉我下水,我當場呸他們滿臉。以為誰沒見過錢是怎么的?!” 利州的朔平紀家以馴養馬匹起家,專精馴養精良戰馬供給利州官軍,近二十多年來更是把這生意擴展到向中原各州軍府輸送戰馬。 開春新朝建制后,少府與兵部更是將朔平紀家圈為戰馬供應的重要來源地,這當真是日進斗金如流水了。 可以說,紀家小少爺根本就是在錢堆里滾大的。 利州曾有一樁笑談,說朔平紀家小少爺約莫十歲那年,因嫌夏日天熱,竟從家中府庫里搬出金磚出來壘了張足有他半身高的小床—— 當然,最后毫無意外地被他爹娘聯手一頓暴揍。 或許傳言多少有些夸張,但朔平紀家積富數百年這事不假??傊o君正就是個不知“窮”字怎么寫的主,想拿錢財收買他,根本是滑天下之大稽。 在過去數百年間,中原大多數人都覺得利州貧瘠、蠻荒、缺少教化,中原與利州真正開始頻繁互通、了解、融合,也不過就是近二三十年的事,到如今依然有不少中原人對利州各家的家底、掌故一知半解,難免有輕視、偏頗的時候。 這也正是當時賀征指名紀君正去辦這樁差的緣由之一。對方不知紀君正底細,只當他是個為了在亂世中求份功名利祿的莽夫武將來打發,對他的防備就不會太深,很容易就露出了馬腳。 沐青霜一時忘了自己被賀蓮惹出來的氣,憋著笑追問:“后來呢?” “要不怎說他們是王八蛋呢?見賄賂不成就起了殺心??杉o將軍何等人物?單槍匹馬反殺出重圍,前兒下午就回來了,”他眉飛色舞的說著,不無得意地拍拍自己心口,“毫發無損!還得了五日休沐。我厲害吧?” “厲害厲害,”對他的自吹自擂,沐青霜捧場地給他拍拍手,“這事兒眼下又怎么處置?” “汾陽公主府接手了這案子,大約過些日子就有結果了?!?/br> 這時正趕上飯點兒,紀君正喚了家中小廝來,讓去沐家說一聲沐青霜在這里用飯,以免那頭掛心。 **** 兩人就一路說著話進了飯廳。 “我姐昨日一早成王殿下借去辦差了,最快也要兩三日才回來?!?/br> 沐青霜點點頭,落座后才后知后覺地瞪向他:“誒,你自己不是有宅子嗎?慧儀出門辦差,你跑來做什么?” 紀君正笑嘻嘻隨手往外指了指:“我宅子就在這后頭。不過我們兩家的人都不愿離開利州上京來,我倆琢磨著各自一座三進大宅子太瘆人了,索性我就搬過來占個院,與她搭個伴兒?!?/br> 他與敬慧儀是未出三服的表親,在利州人的習俗里同親姐弟都沒多大差別,如此兩家合一家,彼此也有個照應。 侍者為沐青霜布好碗筷后,替她添了半碗湯先暖胃。 沐青霜謝過,用小匙抿了一口湯潤潤喉,隨口道:“你那宅子就空著等它長草???” “若有合適的人想要就賣了,”紀君正隨口應了,邊吃邊問,“對了,不是聽說你最近忙得很,今日怎么想起過來找我姐玩了?” 他這么一問,沐青霜立刻想起自己為什么來的,當即又滿肚子火氣燒得大旺。 紀君正熟諳她的脾氣,立刻揮退飯廳內兩名侍者,讓他們去外頭站遠些。 等人一出去,沐青霜立刻咬牙切齒痛訴今日遭遇,口沒遮攔地撒著滿腹的怒。 兩人從前在赫山時便是沆瀣一氣的小紈绔,這種時候紀君正是不會幫著賀家說好話來寬慰她的,罵得比她還起勁。 “……狗屁的京畿道名門,前些年不也同大家一樣灰頭土臉?前朝都亡了二十年了,這些中原老世家死抱著前朝舊架子嚇唬誰呢,我呸!” 很顯然,紀君正他們幾個到中原后,也因地域、門第那些事遭過不少明里暗里的擠兌,他也滿肚子積怨正沒處發。 兩人一唱一和的說著怪話撒氣,倒挺下飯。 **** 吃過飯后,沐青霜還是覺得氣不順。 紀君正見狀,痛快喚人燙了清酒,再配點下酒小菜,又約沐青霜一道跑涼亭里去喝酒賞月,接著罵。 等沐青霜將滿肚子火氣罵散一半,竟就快到子時了。 “糟,要宵禁了嘿!”紀君正一個激靈,捂著額頭站起來,“你快走快走。我姐不在家,咱倆這孤男寡女的,我可還得留點名聲給人探聽呢?!?/br> 沐青霜哈哈笑著站起身來,揪住他的衣襟將他往外拖:“說得像我稀罕玷污你名聲似的,呸呸呸?!?/br> “既不稀罕玷污,那你別扯我??!”紀君正佯做驚恐掙扎狀。 “我掐指一算,今晚這月不黑風不高的,”沐青霜推開他,笑著抬頭看看月亮,“不如咱倆幫皇城司探探底?” 沐大小姐這是想在觸犯宵禁的邊緣試探,看會不會被皇城司夜巡的衛隊抓住了。 當年赫山講武堂的戊班二十一人,每每入夜時最喜歡的游戲,便是在夜巡衛隊的眼皮子底下潛行亂躥。 好久沒有伙伴一道“為非作歹”的紀將軍頓時來勁了:“說干就干!” **** 在山林地形中作戰,“躲避敵方耳目、于隱蔽中快速潛行”是最重要的技能之一。 沐青霜與紀君正同是山地戰的翹楚,年少時又慣在一起胡作非為,配合起來自然極其默契,短短一個時辰便將整個鎬京的外城晃悠了過半。 末了差點與皇城司的夜巡衛隊撞上,兩人耳朵尖,一聽到動靜就立刻竄天猴似的就上了樹,堪堪躲過了與夜巡衛隊正面遭遇。 待夜巡衛隊走遠,兩人混球兮兮地偷笑,得意洋洋地竊聲點評著皇城司夜巡的疏漏與不足,順帶小人得志地將皇城司正副指揮使周筱晗、齊嗣源這兩個昔年的鄰班同窗好一通譏誚。 沐青霜驀地神色一凜,抬起手掌示意紀君正噤聲斂息,接著輕輕將枝葉撥開些,微瞇的杏眸中閃過銳利鋒芒。 紀君正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去,只見巷道旁的某戶人家側門處悄然探出一顆行跡鬼祟的腦袋。 片刻后,那顆腦袋縮了回去,后頭的小門吱呀輕響,跟著又出來兩個黑黢黢的身影。 這樣的盛夏季節,中宵半夜里仍舊悶熱得不行,下頭那三人卻都一身黑袍裹得密不透風,還兜帽遮頭,實在太可疑了。 眼見那三人一前一后貼著墻挪得飛快,沐青霜扭頭與紀君正對視一眼,繼而雙雙疾如閃電般自樹梢掠身而下。 沐青霜與紀君正都是在林子里跑慣的老辣戰將,上樹下地時輕盈無聲這是必修的功課,兩人都習以為常,并不覺自己的舉動如何出奇。 但對不熟悉山地作戰的人來說,這大半夜的,突然有兩個人自樹梢掠下,且枝葉紋絲不動不動、兩個大活人還落地無聲…… 蒼天可鑒,這場面實在太!驚!悚!了! 那三人的五官雖都藏在兜帽遮蔽的陰影里,可眸中乍起的驚駭在月色下卻是格外醒目。 紀君正照例是吊兒郎當的笑模樣,壓低嗓音輕聲問道:“朋友們,哪門哪派的?這是偷雞摸狗了呢,還是作jian犯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