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可到了休沐這日,她整個人突然松弛下來,心中這才有些空落落,猛地想起賀征也走了小半月了。 這并非兩人的第一次分別,也并非兩人最長的一次分別,按理說對她不該有太大的影響。 可她莫名就是覺得滿心里毛燥燥的,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做什么都覺煩。 她自己跟自己較勁一上午后,終于再次意識到,當年賀征離開循化奔赴中原投軍時,堅持不要她等他,是一份多么溫柔又體貼的心意。 瞧瞧,如今他只是離開不到兩個月,所行之事也并無性命之憂,甚至早早告知了她明確的歸期,這一閑下來,她就不由自主地忐忑焦躁煩擾擔憂,根本沒法子平靜如常的生活。 而當年他是奔著戰場去的,那幾年是復國之戰最激烈、最艱難的階段,誰也不敢說何時是個頭,也沒誰敢保證自己一定能活下來,更別說提前許定歸期。 若當年他就接受她的心意,那之后的幾年她就絕不可能心無掛礙。若然再有點什么不好的結果,那她不知會瘋成什么樣。 抓耳撓腮半晌后,沐青霜無奈地笑笑,使勁搖頭甩開滿腦子焦灼雜念,懶搭搭走出自己的院子,打算去找自家父親,陪他過兩招權當彩衣娛親了。 可她在主院尋了一圈也沒見著沐都督的影子,便叫住在主院做事的一個小廝。 “沐都督是出門了嗎?” 如今沐武岱無官無職,平素家中事務又有媳婦向筠在打理,他沒旁的事需要cao心,只管每日上午帶家中一部分護衛去小校場練武,下午通常就是在書房看看書喝喝茶,偶爾出門去書樓聽人說書做消遣。 小廝恭敬地回道:“老爺好些日子沒出門了,總是吃過午飯后就獨自去小祠堂,不許誰打擾,要到正申時過后才出來?!?/br> 這些日子沐青霜忙得腳不沾地,每日可謂是“披星出門,戴月而歸”,有時回來早些,吃過飯后她就會去父親那里坐坐說會兒話,再去兄嫂那里問問家中有無大事,不過都是匆忙幾句的事,就回自己院中洗洗睡了,因此她也沒細問過父親這些日子白日里都在做些什么。 此刻聽到小廝這么一說,她才覺得不大對勁,猶豫半晌后,才轉身往小祠堂去。 沐家遷居鎬京后,只在宅中設了小祠堂,供奉了沐家主脈的先祖牌位,以及沐青霜母親的牌位。 沐武岱并不是什么細膩柔腸的性子,平日無事也就只是去小祠堂上清香一柱。如今竟一連許多日都要在小祠堂里獨自待上幾個時辰,這實在很不尋常,沐青霜哪里放心得下。 她越想越急,最后索性小跑起來。 到了小祠堂的門口,被沐武岱特意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為難地看著她。 “大小姐,老爺說……不讓旁人打擾?!?/br> “我是旁人嗎?”沐青霜白了他倆一眼,利落揮開他們當在門前的手臂,徑自推門而入。 走過一小段鵝卵石小徑,抬眼就能瞧見低頭坐在蒲團上的背影。 此刻沐武岱著一身深灰色的素衫,盤腿坐在蒲團上,脊背微微佝僂著,雙臂環在身前,瞧著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一般。 沐青霜已有許多年未曾這樣仔細端詳過父親的背影,眼前這一幕讓她眼眶驀地酸軟。 想是沐武岱已察覺背后來了人,倏地坐直,卻僵身頓了片刻,才慢慢回頭,眼神威嚴銳利。 “爹?!便迩嗨涇泦玖艘宦暫?,面上擠出笑,若無其事地朝他走去。 沐武岱見是她,神情漸軟:“門口那倆家伙該緊緊皮了?!?/br> “那您只說不讓旁人進來打擾,”沐青霜賴皮地笑著,從旁拖過另一張蒲團,面朝著他屈膝跪坐其上,“我是旁人嗎?我不是。我是您最最疼愛的小姑娘??!” 沐武岱被她逗笑,伸出手去,不輕不重地揪住她的左臉頰:“臉挺大???我幾時說過‘最最疼愛’這種話了?” “沒說,可您心里就是這么想的,”沐青霜任他捏著臉,口齒含糊地笑道,“也是這么做的?!?/br> 沐武岱松開手,轉而揉了揉她的頭頂,沉默地收回手去。 沐青霜這才瞧見他懷中抱著的靈位牌。 “你想我娘啦?”她垂眸,揉了揉發酸的鼻子。 沐武岱低頭笑笑,指腹輕輕摩挲過靈位牌的邊沿:“往年她在時,我總是忙,在循化家中的時間太少,竟沒好生陪她說過話,也沒帶她出去走走看看?!?/br> 他的妻子本是中原人,原也是書香門第的姑娘,因前朝末期中原多地裂土為政,相互之間攻伐不斷,才早早舉家遷至利州避亂。 這樣難得的緣分讓他與她成了夫妻,可他卻沒料到只有短短不到二十年就緣盡了。 沐青霜溫聲道:“別叫她瞧見你哭,要嫌棄你的。她是個溫柔性子,卻最喜歡你意氣風發、天塌下來都壓不垮的模樣,她同我說過的?!?/br> “誰哭了?你這小姑娘凈胡說八道!”沐武岱有了點笑意,老臉微紅,“不是,你那時才多大丁點兒?你娘還跟你聊這個?” “她喜歡自己的夫婿,又不是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憑什么不能聊?”沐青霜刻意打趣地岔開傷感。 沐武岱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將手中的靈位牌放回原處,眼底有點溫柔的悵然。 “沒什么事,我就是閑的,過來同你娘說說話?!?/br> 沐青霜也跟著站起來,徑自去一旁點了香來,工工整整對一眾靈位拜了三拜。 聊盡哀思后,父女倆并肩行出小祠堂,任意漫步著。 “你手頭的事都還順利么?在外有沒有被人欺負?” 這段時間沐青霜雖回來的晚,與他說話都只匆匆幾句,父女倆并沒有機會這樣細細絮叨。 沐青霜拽著他的衣袖,鼓了鼓腮,告狀似的:“欺負那倒沒有,刁難是多少遇到些的。朝中有些人做事太叫人討厭了,明明最后也要應允的事,偏要擺些嘴臉給我們看,非讓我們好話說盡,來回跑幾趟,才肯給辦?!?/br> 沐武岱腮幫子緊了緊,似是磨牙了,拳頭也捏了一半,最后又慢慢松開。 “若沒我那樁事,你也不必到中原來受這些閑氣?!?/br> “可我覺得如今這般也是好的,”沐青霜趕忙道,“不是寬慰你啊沐都督,我說真的。我手頭的事若是做成了,一個不留神那就要影響舉國數百年,受些小小刁難不怕的?!?/br> 沐武岱點了點頭,倒也認同。若是一直在利州,他的女兒再怎么樣,也只是沐家的大小姐、小將軍,如今這般卻不全然是壞事。 沐家雖是迫于無奈融入中原,卻又在無形之中讓年輕后輩們擁有了更多的機會與更廣闊的天地。 “爹,你有心事是嗎?”沐青霜覷著他神色緩和,便脫口問出了自己真正的擔憂。 沐武岱古怪地斜睨了她一眼:“哪個大活人能沒心事?不信你問問霽昭,看他有沒有心事?” “別打岔,”沐青霜不滿地沖他皺了皺鼻子,“是不是上回賀征對你說了什么叫你為難的話?若是,我把他撕成一條條的,給你扎拖布!” 沐武岱笑著拍了拍她的肩,嘆了口氣。 沐青霜急得跺腳:“說清楚!不然我……我可要上房揭瓦了??!” 第72章 就在沐青霜跳腳起急發狠話時,沐武岱抬起大掌按住女兒的頭頂。 其實他的力道并不大,意思意思摁住她而已。 沐青霜卻當真就立住沒再動彈,也不肯再出聲了,只是將唇抿成直直一條線,以倔強的目光與父親對峙。 父親接連十數日在小祠堂抱著母親靈位牌落寞呆坐的反常舉動,再加上再三回避她的問題,這讓她意識到,或許那天傍晚賀征與自家父親在書房里所談之事,并不是她以為的那么簡單。 若是倒回去十年,她這會兒只怕已經急到把家都拆一半了。奈何如今畢竟是個大人,上房揭瓦什么的,虛張聲勢而已,哪里真的做得出來。 總之是一個“偏要問”,一個“就不說”,父女倆的神情各有各的執拗,就那么無聲交匯較勁,像是在比誰更沉得住氣。 烈日當空,明晃晃灼得人眼睛生疼。 片刻后,到底還是沐武岱沉沉笑出了聲,將粗糲厚實的大掌撤了回去?!靶」媚锸情L大了。若是早些年,哪會這么乖乖站著任我一把摁住?!?/br> 說完,他雙手背在身后,旋身朝水榭那頭緩步而去。 沐青霜甩開步子跟上去,再度拽住他的衣袖邊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側,像小時候一樣。 父女倆就這樣沉默地走進了水榭的曲廊中。 “有什么事你說。我不會讓人欺負你的。憑他是誰也不能欺負你,”沐青霜覺得自己喉嚨里像堵了一團吸飽了水的棉花,緊鼓鼓擠得她喉間又酸又疼,一開口,眼淚珠子就滾下來了,“你不信我嗎?你以為你家的小姑娘長大了,喜歡了一個兒郎,就會同別人一起來欺負你嗎?” 她的父親昔年也是雄霸一方的豪強,在經歷那場變故之后,雖一門上下是保住了,富貴閑逸也是有的,但到底失去了許多東西。 沐青霜知道,當初若不是別人拿她下套,哪怕就是拿沐青演下套,她爹都不會出那樣的差池,也就不會走到如今這般田地。 她爹啊,是真真將她疼到了骨血里,她怎么會讓他再失去他的女兒。無論何時,無論何事,無論什么人,若真的是叫她父親心中委屈到不能釋懷,她是定會站在父親身旁的。 無論會因此錯失什么,無論要因此難受多少年,她都不會后悔。 可她的父親好像不信。 沐青霜想著想著,就委屈極了,嗓子里哽得受不住。 最后她索性甩開父親的袖子,蹲在地上抱著雙肩縮成一團,瞪著斜斜透過廊檐打到地面上的光影,眼淚撲簌簌掉得跟不要錢似的。 沐武岱回頭一看,嚇慘了,忙不迭退回來,單膝曲低,在她面前蹲下,手足無措。 “哭、哭個什么勁???老子又沒打你!”他急得老臉漲得通紅,卻還記著女兒大了,又不能像小時那樣抱起來拋高高哄,一雙手伸出去縮回來好幾趟,還是不知該放在哪兒好。 “別哭了……別哭……多大個人了……你你你……刀砍身上都見不著兩顆淚珠子,怎么訛起自家親爹就哭得這么賣力?” 對久經陣仗的沐都督來說,被百萬大軍壓境都不如看到女兒哭來得嚇人。 沐青霜抬起泛紅的淚眼,仰頭瞪他:“那你說不說?不說我還哭。到大門口去打著滾哭,叫人狠狠笑話你?!?/br> 哭腔哽咽,語氣卻是不容商量的。 “好好好,說說說,”沐武岱拎著她的胳臂將她提溜起來,口中忿忿低喃,“老子養了個什么破姑娘?見過‘逼供’、‘詐供’的,可沒見過你這么‘訛供’的!” 沐青霜順著他的力道站起來,抬袖抹去滿面淚痕,破涕為笑:“那不然我怎么辦?你是我爹,又不是旁人,總不能當真將你按頭打一頓逼著說?!?/br> 略帶著點哭腔余韻的鼻音,聽起來蠻霸霸的,卻又有點撒嬌的親昵。 沐武岱寵溺又無奈地瞪了她一眼,面朝湖心負手而立:“若我說,其實是你爹欺負了阿征,你怎么辦?” “不怎么辦,”沐青霜與他并肩而立,垂眸看著涌到近前的那群斑斕游魚,“若真是他被你欺負了,那也是他甘心的?!?/br> 滿朝就倆柱國大將軍的封爵,與汾陽公主、成王兩位殿下都能平起平坐的一等封爵,比甘陵郡王和嘉陽郡主都高半頭,除了帝后二位陛下,誰還能真將賀征欺負了去? “阿征這小子啊……”沐武岱感慨地長嘆一聲,笑道,“挺好?!?/br> “他好不好,要你告訴我???沐都督,你少東拉西扯的,到底什么事?”沐青霜不滿地輕踢著廊檐下的長椅。 沐武岱也沒再兜圈子:“那時他問我,說若你點頭了,他能不能上門提親,我便與他談了個條件?!?/br> “什么條件?”沐青霜扭頭看向父親的側臉。 沐武岱怔怔望著湖面波光,模糊的笑意中摻雜了一絲歉疚:“我說,若他能查出當初是誰給我下的套,我就同意?!?/br> 沐青霜略皺了皺眉心,不知該說什么。 “我明明知道這事不好查,也很清楚是查不得的,”沐武岱反手撓了撓后腦勺,愧意更深,“阿征那小子也算我看著長大的,雖話不多,卻是個實誠的小子……” 其實沐武岱早就想得很明白,當時戰局正吃緊,整個中原打成一鍋粥,大多人能顧著求勝、求活就不錯了,尋常人哪里分得出神來算計他? 能在那樣的時局下騰出手來對付他,將所有事都做得似模似樣,叫人一時間看不出破綻,還在倉促中將所有尾巴掃得半點不留的可疑人選,放眼望去,一只手就能數完。 而這些人,哪個都是如今動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