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我還以為你被我罵怕了,”沐青霜嘀咕了一句,清了清嗓子,與他四目相接,“那個,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也不知你為難不為難?!?/br> “你先說說是什么事?!?/br> “我想去欽州見我大哥一面,有些事得詳細問過他我才敢決斷,”沐青霜打量著他平靜帶笑的臉色,“賀二哥,你有法子的,對吧?” “嗯,有法子,不為難,”賀征前半句應得很痛快,就半句就讓沐青霜聽了想打人了,“但我有條件?!?/br> 沐青霜鼓氣了兩腮,反復深吸氣:有求于人,有求于人。 按捺住暴打他的沖動后,她才輕聲開口:“什么條件?賀二哥請講?!?/br> 她的語氣是一種極其虛偽的溫柔得體,是個人都聽得出她心里在罵臟話。 賀征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唇邊那一點點山楂漿子,喉頭滾了滾。 “叫‘征哥’,”他嗓音沉沉輕啞,飛快掩落長睫,假裝它們并沒有在顫抖,“叫聲‘征哥’,我就答應?!?/br> 第31章 花廳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沐青霜面無表情地盯著賀征,烏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地輕動著,好半晌后才徐徐垂首,慢條斯理地重新戳了一顆水晶團子送到嘴里,一口咬掉大半。 半顆水晶團子將她左腮撐得鼓鼓的,她閉緊了雙唇,咀嚼時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她的動作從頭到尾都是安靜輕柔的,卻不知為何透著一種惡狠狠的氣息。 仿佛她咬掉的不是半顆團子,而是某個人的腦袋。 接連嚼完兩顆團子后,沐青霜才開口:“若我不肯呢?” 她在忍。 若這時候她還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脾氣,那可真是要完犢子了。 賀征有些懊惱地閉了閉眼,徐徐緩聲:“若你不肯,那我改日再問一遍?!?/br> 他知道,方才自己一時恍神的情不自禁,將事情搞砸了。他不該把這兩件事混為一談的,尤其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 “好,明人不說暗話,我這會兒當務之急是處理家中的事,沒心思接你這茬,也沒閑功夫跟你掰扯什么陳年爛賬。你再有滿腹遲來的少年心事,都給我老實憋著!” 沐青霜頓了頓,拿手中的小竹簽指著他,兇巴巴的眼神活像只即將暴怒的小獸:“我沒找你翻舊賬,你倒不知死活地來招惹我,誰借你的狗膽?!等我從欽州回來你再問,到時我一定如你所愿,捶爆你的狗頭!” “好?!北凰钢亲舆@么一通罵,賀征非但沒有氣惱,反而淺淺勾起唇角,心中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以來,最叫他心中苦疼著慌的,其實正是沐青霜之前那種“往事如煙”般的云淡風輕。 相較而言,他倒更情愿她能打他、罵他,將心中所有的委屈與憤怒都悉數砸向他。 這是他欠她的。 從前,大家都說這姑娘任性狂肆,萬事只由著自己來,從不知“體諒”與“妥協”為何物。 可他知道,她一直是個極有分寸的小姑娘,所有的任性狂肆不過是對小節小事,在大是大非上,她心中自有輕重。 當年他執意出走的緣由實在過于明正堂皇,她明明難過,明明憤怒,卻沒有指責他半句,甚至準備了一套無懈可擊的說辭,讓他可以心無掛礙地離去。 從頭到尾,她唯一一次的宣泄,就是在月下長街,借著微醺醉意伏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他,啜泣著說“我不會等你”。 如今他既僥幸地活著回到她身邊,他不但打定主意要護著她渡過沐家的這場危機,也愿意在她面前將自己放到卑微的位置,讓她將當年沒能痛快宣泄出的委屈與怒火一一補上。 “欽州那頭我早已安排穩妥的人先去打點,待再過幾日你的傷好些,咱們就出發?!?/br> 他料到沐青霜大概需要去欽州見沐青演一面才能做出決斷,所以這些日子在利城緊趕慢趕處理公務,就是為了騰出時間,以便親自護她往返欽州這一趟。 “你給我閉嘴,誰跟你‘咱們’?”沐青霜重重嚼著口中的團子,冷笑著覷他,“我的傷已經好了,我自己去?!?/br> “欽州那頭的形勢并不簡單,我必須親自護著你過去才能放心……”他直直看著沐青霜,低聲道,“求你?!?/br> 若是旁的事,賀征必定由著她,獨獨這事上他不能讓步。 **** 次日一整日,沐青霜在自己的院子里足不出戶,只管蒙頭大睡,餓醒了就叫桃紅將飯菜端進寢房吃。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十一月十六,她早早換上銀紅束袖武服,沒事人似地晃出了院子,笑吟吟接下眾人送上的生辰賀禮,又去廚房瞎攪和了好半晌。 按照她之前與向筠商量的那樣,今年的生辰并不擺席宴請外客,唯一被邀請登門的就只有令子都了。 令子都是巳時到的,這時離飯點還有一個時辰,向筠忙著里里外外張羅,賀征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沐青霜與他大眼瞪小眼地干巴巴寒暄幾句后,索性提議去自家小校場。 “你可別折騰了,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绷钭佣疾惶澩匕櫭?。 畢竟今日是沐青霜的生辰家宴,令子都的著裝顯然較平日隆重許多,水藍色流云錦襯得他眉目舒朗,像個閑云野鶴的江湖游俠。 沐青霜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笑道:“都是外傷,哪里就要死要活了?老老實實養了快半個月,如今也差不多了。就是靜養太久,周身骨頭不是骨頭rou不是rou的,想找人打一架散散悶氣?!?/br> “那行吧,我就權當個給你解悶的沙袋了?!?/br> 眼下沐家是個什么處境,令子都多少是知道些的。不過他也明白沐青霜并不希望自己卷入其中,便也不多嘴亂問,一路上只與她笑談些閑話。 沐青霜帶著令子都先去找了沐青霓,問她要不要跟著去小校場觀戰。 沐青霓雖性子活潑跳脫,一直以來卻是沿著沐青霜從前的路子在走,若無意外,將來又是一位沐小將軍。 當年賀征他們走后,令子都在赫山講武堂榜首的位置上待了一整年,實打實也是個頂尖的高手。這事沐青霓是知道的。 沐青霓一聽這兩人要去小校場過招,自然不會錯過這樣大好的觀摩機會,而沐霽昭則根本不知道這是要去干嘛,反正沐青霓在哪兒他在哪兒就對了。 兩大兩小進了小校場后,沐青霓便抱著沐霽昭坐在場邊廊檐下的長凳上,興致勃勃地瞪大眼睛觀戰。 這幾年沐青霜與令子都來往并不算十分頻繁,只是偶爾她從金鳳山回來休息時總能趕上令子都得閑,便一道喝酒吃飯敘敘舊什么的。 真要說交手切磋,這還是二人從講武堂出來后的頭一回。 畢竟是沐青霜的生辰之日,動刀動劍也不合適,兩人便挑了長棍來切磋。 一個領著沐家暗部府兵,一個坐鎮利州軍循化營,五年下來兩人都有了不小的進益,一時間纏斗得難解難分。 沐青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倆在場中的身移影動,平日里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此刻神情出人意料地嚴肅,還漸漸蹙起了小眉頭。 她看得太過專注,全沒注意到自己身后何時多了個人。直到被她抱的沐霽昭笑嘻嘻喚了一聲“賀二嘟”,她才猛地一回頭。 “噫!賀阿征你想嚇死誰??!”沐青霓拍拍胸口,瞪著站在自己身后的黑臉賀征,猛地站起來將懷里的沐霽昭硬塞給他。 賀征讓傻笑的沐霽昭穩穩坐在自己的臂上,左手護在小家伙腰后,神情沉喑,目光片刻不離場中。 余光瞥見沐青霓還在瞪著自己,賀征隨口道:“頭頭,你鼻子很靈,耳朵卻不行?!?/br> 木棍相擊時的聲響中,只見沐青霜一招一式大開大合,而令子都卻始終不著痕跡地處于守勢,讓得極有分寸,恰到好處。 “呸!我只是看得太專心,一時沒留神周圍的動靜罷了!” “那你往后要格外注意這一點,”賀征淡聲提醒道,“戰場上瞬息萬變,為將者擔負著麾下士卒的生死存亡,無論何時都須得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警醒?!?/br> 這回沐青霓沒與他犟嘴,反倒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片刻后,她眼兒骨碌碌一轉,反手指著場中:“賀阿征我問你啊,你和瘋子都,誰厲害?” “若論單打獨斗,或許勢均力敵吧?!边@會兒賀征雖看著令子都是哪兒哪兒都不順眼,卻還是做出了中肯的評價。 他是個明眼人,方才稍稍掃了兩眼就看出了令子都這些年的長進—— 自然也看出了令子都一直在放水。 不過,叫他意外的是,不但他看出來了,連沐青霓這小姑娘都看出來了。 “瘋子都他是不是,”沐青霓有些狐疑地回頭又打量了一下場中的形勢,猶猶豫豫地脫口道,“對我青霜姐,有點……那種意思?” 小姑娘快要十歲了,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紀,也是藏不住話的年紀。 她的話顯然戳中賀征心中隱痛,偏沐霽昭還樂呵呵笑著學舌,強調一遍:“辣種意實?!?/br> 賀征臉色沉得像朵快要下雨的烏云:“子都他常這樣放水?” “對青霜姐放水嗎?”沐青霓聳了聳肩,“不知道啊。以往他每次來,都只是和青霜姐喝酒談天,我這也是第一回見他倆切磋?!?/br> 沐青霓偏著腦袋咬著唇角想了想,再度覷著賀征:“從前你和青霜姐過招時,你讓嗎?” 這個問題勾起了賀征許多回憶,他淡淡垂下眼簾:“我從不和她過招?!?/br> 即便當年百人大課時,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避免與她對戰。 那時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他作為榜首的倨傲與不屑,或許連沐青霜自己都是這樣想的。 “為什么?你覺得她打不過你,不稀罕跟她動手?”沐青霓好奇追問,“我聽人說過,以往你在赫山講武堂從無敗績?!?/br> 賀征搖了搖頭,感覺自己的耳尖霎時燙得如野火燎原:“她是個了不起的對手。與她交手時,應當全力以赴,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br> 也正因如此,他從沒想過要成為沐青霜的對手。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面對沐青霜,哪怕只是尋常切磋與例行演練,他都下不去手—— 打從她第一次出現在他旖旎羞恥的少年綺夢里,他將她壓在身下,卻怎么也不舍得用力太狠時,他就知道了。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對沐青霜這姑娘,會束手無策到如此荒唐的地步。 第32章 正所謂“當局者迷”,沐青霜本就是個容易專注的性子,再加之令子都在交鋒中將放水的分寸拿捏得不著痕跡,初時沐青霜當真絲毫沒有察覺。 直到走了十多個回合后,總算看出破綻的沐青霜無奈一笑,猛地收勢退開站定,雙手合抱長棍,向令子都執禮以示結束。 令子都回禮后,隨意抬掌抹著額角的汗,口中笑問:“這就不打了?” “裝,你接著裝,”沐青霜笑嗔著甩他個白眼,“你倒是細節周全,還記得假裝擦汗,呿?!?/br> 根本沒盡全力,筋骨都沒舒展開,哪來的汗?這人真是幾年如一日的沒意思。 見她轉身走向場邊,令子都舉步跟上,笑意訕訕地解釋:“我這不想著你傷還沒好么?” “子都,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你該相信,我還不至于莽撞到不顧自己的安危,”沐青霜無奈笑著扭頭覷向他,難得正經喚了他的名字,“既我敢邀你切磋,自是請家醫確認過無礙的?!?/br> 令子都輕輕吐出一口氣,溫和應道:“好,我記住了。往后若你再邀我切磋,我一定盡全力?!?/br> 說完,令子都遠遠向場邊廊檐下的賀征打了個手勢,就算是打過招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