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節
這點門道沐青霜還是想得到的。 向筠覺得她說得有道理,便又跟著發起愁來:“那還能叫誰去?這回的事牽扯著沐家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可不敢借外人的口傳話?!?/br> 其實向筠也很擔心自己的丈夫,可她知道自己不能跑這一趟。她是沐家的掌事少夫人,若是一連好幾日都沒在循化露面,稍稍動點腦子就能猜到她出門了,能瞞住誰啊。 沐青霜覷著向筠,小聲卻堅定地道:“所以嫂啊,我得親自去。有些事我須得到大哥的準確答復才敢做。利州與欽州隔這么遠,借旁人的口傳來傳去總歸不方便,若然中間有話傳漏了,我心里還是會沒底。再說這些話也不能輕易說給外人聽,除了我,誰去都不合適了?!?/br> 若她快馬來回,跑一趟欽州至多不過超過十日,她想賀征應該有法子配合家里,替她將這事瞞天過海。 向筠憋笑輕嘲:“好了,昨夜才把人罵成那樣,還叫人別到你跟前來,別跟你說一句話。這會兒要找人家幫忙了,我就看你怎么下這臺階?!?/br> 這嘲笑可以說是很戳心了。 沐青霜尷尬地漲紅了臉,清了清嗓子,好半晌沒憋出聲音來。 向筠到底心軟,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逗你的。想來阿征也沒這樣小氣,或許明日就回來了,到時咱們再問問他有沒有法子讓你出得去。左右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乎,也不急在一天兩天?!?/br> 第30章 翌日傍晚,沐青霜又在中庭守著火盆。這回倒是沒烤栗子了,只是捧著一盅燕窩神游天外。 只等到月牙掛上了樹梢,燕窩也快見底了,中庭入口的拱門那里依舊空無一人,靜悄悄。 沐霽昭不知跟著沐青霓瘋到哪兒去了,向筠四下晃了一圈沒找著,倒也不太著急,反正家里孩子身后總是有人跟著的,這四下方圓十來里也都是沐家人,尋常出不了什么大事。 她聽人說沐青霜獨自在中庭,便特地尋過來笑她:“等人呢?” “沒啊,”沐青霜一本正經地指著月亮,“我曬月亮呢?!?/br> 向筠忍笑拿走她手里空掉的燕窩盅,隨手遞給旁邊的丫頭,又打趣沐青霜:“若實在睡不著,回屋烤著火看閑書也好,再曬下去仔細要曬黑了?!?/br> “我不,我就曬?!便迩嗨熘绷送?,半癱在椅子上耍賴。 “你幾歲了還耍賴撒潑?頭頭都做不出你這模樣了!”向筠笑著在她額心輕輕彈了一下,“我下午忙昏頭了忘記告訴你,阿征讓人送了信兒回來,說在利城有要事處理,許是要過幾日才能回來?!?/br> 見沐青霜有些傻眼,向筠笑出了聲:“瞧這被你罵得,家都不敢回了?!?/br> 沐青霜怒其不爭地坐直了身:“他慫不慫???我才罵了他幾句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他堂堂一個賀將軍,戰場上殺人都不眨眼的,怕我做什么?” “你可是當面給人撂了話,說敢出現在你跟前你就要當場給人砍死的,那誰知道你做不做得出來?你不也堂堂一個沐小將軍,難道你殺人之前會眨眼?”向筠笑得不行。 她到沐家這么多年,對沐青霜與賀征之間的種種糾葛多少了解,眼下雖不敢說看得多分明,但她總覺這對活寶有得磨。 拙舌的愣頭小子,遇上個翻臉比翻書還快的火爆姑娘,可真有意思啊。哈哈。 “那……那我也只是叫他二十四個時辰之內別叫我看到啊,”沐青霜看了看月亮,撇撇嘴,聲音小了下去,“這都快過了?!?/br> 向筠好笑地搖了搖頭,轉而說起另一件事:“近來事多,我總稀里糊涂的。才想起這都初十了。你看,今年要不要……” 沐青霜的生辰就在十一月十六,往年向筠總是在月初就安排好,這時候沐家上下都該熱熱鬧鬧為她準備生辰筵席了。 “嫂,今年不用辦什么了,眼下這景況,哪有心思,”沐青霜抿了抿唇,語氣懶散,“不過若一點動靜也沒有,家里孩子會覺得奇怪,外頭人也要嘀咕。對外就說我傷還沒好,不方便擺席宴客,到時自家人在家喝頓酒就成?!?/br> “行,聽你的,”向筠想了想,“到時你要請幾個朋友來家么?” “慧儀在軍中,循化城內我也沒什么格外要請的人,”沐青霜略一沉吟,“給瘋子都捎個信吧,到時他若得空就來坐坐,不空就算了。隨他?!?/br> **** 想是利城那頭當真有急事,到十一月十四的下午賀征才回到循化。 約莫這回是中午就從利城出發的,到沐家門口才申時。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沐青霓正領著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雪地里瘋玩。這時節恰逢書院都放冬季長休,她自是樂得在家當孩子王。 沐家的孩子一代代都是這么敞著養的,丫頭小廝們只能站在臺階上遠遠瞧著,只要沒有危險,便只能由得他們自行撒歡。 一旁的沐霽昭謹慎地看了看那群大孩子,見誰都沒注意自己,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蹲下小小的身軀,將腦袋垂下去,笨拙地在雪地里打了個滾兒,然后自己坐在那兒頂著滿頭碎雪樂呵呵直笑。 馬背上的賀征看到這一幕,無語問天,實在參悟不透這小家伙在想什么。 他利落地躍身下馬,取下馬背上那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袱拎在手上,把馬韁交給迎下來的沐家門房,隨即往身后不遠處的沐家牌坊那頭淡淡掃了一眼。 隨行的兩名護衛也下馬跟到他身旁來,其中一個伸手想替他將那小包袱拎過去,卻被他冷眼拒絕了。 他大步走過來,單手將沐霽昭提起站好,順勢拍掉小家伙頭頂的碎雪。 沐霽昭先是愣愣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睛眨了好幾回后,才像是終于認出了他是誰,忽地露齒笑開,抱住他的腿大喊:“賀二嘟!” 那頭玩得正歡的沐青霓聽到這聲喚,才看到是賀征回來了,趕忙一腳一個小坑地踩著積雪跑過來:“賀阿征,你倒腳長,掐著飯點兒跑的馬吧?” 賀征唇角微揚,“嗯”了一聲,揉了揉沐霽昭的頭頂。 沐青霓看沐霽昭背后有碎雪,便彎腰替他拍去。 忽然,沐青霓的鼻子動了動,抬頭瞇著眼兒打量賀征:“朋友,你去朔平了?” 賀征一愣:“為什么這么說?” “別裝了,”沐青霓笑瞇了眼,“你那包袱里有栗茸白玉糕的香氣!還有冰晶團子!上供上供,不上供不給你進家門的啊?!?/br> 朔平城的栗茸白玉糕和冰晶團子可是極能籠絡人心的小零嘴,甜滋滋軟綿綿,好吃又好看。 沐霽昭哈哈笑著,口齒不清地跟著喊:“不給進家文!” “你那什么鼻子?!”賀征不可思議地沖沐青霓翻了個白眼,“帶他們回去洗手,我讓人給你們擺到暖閣里?!?/br> 對他這種自覺的態度,沐青霓很滿意:“吶,吃人嘴短,我就給你透個風。后天可就是青霜姐的二十大壽??!你別忘了壽禮?!?/br> 賀征抿唇點了點頭,眸心浮起一點溫軟的光亮。 不會忘的,這么多年一次都沒有忘過。 **** 這幾日下來,沐青霜身上的傷已差不多收口了,整個人精神許多,進進出出也不需人再攙扶,只是正結痂時,總不免發疼發癢,鬧得她滿心里毛躁躁的煩。 沐家的晚飯比別家遲些,一向都要到正酉時前后才吃。 此刻還有將近一個時辰才開飯,沐青霜閑得發慌,便獨自在暖閣旁的花廳里看閑書。 她盤腿坐在窗畔的小榻上,將一本書攤在面前,心浮氣躁地翻動著書頁,其實根本沒看進去。 前幾日她是沒怎么急的,畢竟身上傷沒大好,走路都不方便,就算賀征立刻給她安排好一切,她也沒法子動身去欽州。 可這兩日眼見著大好,她自己覺得這時便是叫她上山打老虎都行,自然就有些著急了。 她琢磨著,雖賀征帶信回來說利城那頭有公務絆住他了,可這么多日都不見人影,怕是被她罵得不敢回來才對。 早上向筠見她起急,便勸她索性給賀征去個信,說自己已經不生氣了,叫他回來商量正經事,這事就能揭過了。 可躊躇了這一整日,她也沒想好這信該怎么寫,實在很煩躁。 花廳內燒著地龍暖烘烘的,她怕悶太緊,進來時就刻意叮囑外頭的人不要將門關嚴實,留了小小一道縫透風。 這回她正撓頭,就聽到門口有“吱呀”輕響,便薄惱地抬眼瞪過去,正巧見到賀征輕打起木珠簾子向她走來。 他的周身不見仆仆風塵,衣衫干凈整潔,顯是沐浴更衣過才來見她的。 高大頎長的身軀包裹在暗紋素青錦束腰寬袖常服下,隱去了殺伐威儀的剛肅,平添三分清新俊逸;頭上沒有精致高華的發冠點綴,只用一根與衣衫同色的發帶簡單束了,彷如少年時。 雪后初霽的冬日黃昏,有淡淡的金暉透窗而入,灑在他的發間與眉梢,忽閃忽閃如漫天繁星。 那對桃花眸清澈舒朗,淺銅色的俊朗面龐迎著光—— 時光的浸潤,戰火烽煙的淬煉,使當初那個毅然出走、不知歸期的少年,以這樣的面貌策馬踏過千山萬水,一步步,重新沉默卻又堅定地走回沐青霜的面前。 這是五年后的賀征,最好的模樣。 似少年時,卻又勝于少年時。 **** 這么多日過去,沐青霜的氣也消了,就等著他回來商量安排她去欽州見她大哥的事。 怎么說也算有求于人吧,她便一直在心中提醒自己不要太兇。 等賀征在自己面前站定,她仰頭瞪著站在自己面前的人,語氣頓時就有點克制不住了:“杵我跟前做什么?顯高???” 她是盤腿坐在小榻上的,賀征往她跟前這么一站,她不仰起頭都瞧不見他的臉,這種低人一頭的姿勢真叫大小姐心里不痛快。 “哦?!辟R征垂下長睫想了想,在她面前蹲下。 這下變成他要仰頭看著她了。 沐青霜本意是想叫他自己從旁邊拖根圓凳過來坐下說話的,見他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她也懶得提醒他,就由得他蹲著。 賀征雙手捧起一個精致的食盒遞到她面前,一瞬不瞬地望著她。 “別以為輕易就能收買我,你自己想想你那天的話那么說對不對,”她訕訕嘟囔著,就著他的手揭開盒蓋,“你必須鄭重其事給我低頭致歉,別以為買東西回來就可以蒙混過關,我可是……” 是朔平城東頭的聞香園糕點鋪獨有的水晶團子。 剁碎的馬蹄混著瓊脂做的水晶團子,晶瑩剔透,圓乎乎招人垂涎,上頭還淋著一層濃稠的山楂漿子,酸甜撲鼻,色香俱佳。 沐青霜無法自制地咽了咽口水,不是很有骨氣地從食盒里拿起一根小竹簽子:“好吧,你若是不想低頭致歉,也……沒什么關系?!?/br> 說完,她小心戳起一顆團子送到嘴邊。 一直仰頭望著她的賀征似是偷偷松了口氣,薄唇高高揚起:“低頭致歉我可能沒法子……” 沐青霜咬了一口團子含進嘴里,腮邊鼓鼓地白了他一眼,卻并不打算和他計較。 “我只能仰著頭,不然我怕你看不見我臉上的誠意?!彼Z氣誠摯,懇切的眸中有星點光芒撲閃撲閃。 沐青霜定定看了他半晌,含糊道:“你能不能拖根凳子過來坐著說話?堂堂一個賀將軍,擺出這種‘坐地求饒’的姿勢,傳出去你將來就沒臉帶兵了?!?/br> 賀征不以為意,執著地將自己的歉意說完:“我那日真的不是說沐伯父不對?!?/br> “嗯,”沐青霜垂下眼,狠狠又咬了那團子一口,“可你說他把你當成一顆棋子,這種說法很討人嫌?!?/br> 她知道賀征那么說不是要編排她爹,可那種冷靜中立的語氣就是叫她覺得受不了。 不過她打小就是個脾氣來得快去得快的性子,這幾日下來,她也覺得賀征沒多大不對,倒是自己借題發揮兇巴巴的,便也沒好意思再同他繼續翻這舊賬。 賀征想了想,又道:“我知錯了?!?/br> 沐青霜見鬼似地看著他恭順的神情,擺擺手:“行了行了,趕緊起來拿凳子過來坐。哪兒學來的損招?跟大黃一模一樣?!?/br> 賀征不以為忤地抿住唇角笑意,站起身來捋了捋衣擺上的褶皺,長腿一伸勾了雕花圓凳過來坐在小榻前。 “大嫂說,你有事找我?我不是故意不回來的,畢竟我剛接手暫代利州的事,這幾日大致理順了些就趕緊回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