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沐青霜本就是個極其護短的性子,此刻在情感上完全不能忍受賀征的這種說法,立時怒火中燒,理智全無。 她不是不懂,她的父親能執掌偌大利州幾十年,不可能半點心機與手腕都沒有的。 方才賀征說的那些話也不算憑空揣測,樁樁件件其實都有跡可循,賀征的措辭也無惡意,只是中肯陳述而已。 只是,那些話若是旁人說來,她最多冷笑三聲也就過了;可從賀征口中說出來,她也不知道為何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一把火直燒頭頂。 相熟的人都知道,這種時候的沐青霜是沒法講道理的,當年那“循化小霸王”的稱號可不是浪得虛名。 “我沒那樣說,不是那個意思,”賀征瞧著她的臉色愈發難看,心中起急,一時卻不知該如何安撫她陡生的怒氣,“我只是……” “你不是那樣說的,你卻是那樣想的!旁人那樣想可以,你不可以!想也不行!” 沐青霜猛地拍桌站起,扯痛了身上的傷口卻渾不在意,只是略略吃疼地緊了緊喉嚨,氣勢洶洶地抬手指著他。 “賀征你個白眼兒狼!是不是覺得我拿不動刀了?!” 賀征見她動怒又扯痛了傷口,趕忙過去扶她,語氣也放得輕軟順從:“或許是我措辭不當,我不是要指摘沐伯父什么,是你先問……” “你給我閉嘴!什么叫‘或許’措辭不當?!你就是胡說八道!”沐青霜重重揮開他的手,若不是身上有傷,只怕這就要掀桌將他按著打。 **** 向筠將沐霽昭哄睡著后,有小丫頭著急忙慌來稟告說“大小姐同賀將軍在飯廳吵起來了”,她便吩咐了大丫鬟們接手照看熟睡的沐霽昭,自己匆匆朝飯廳那頭趕。 向筠走到飯廳門口時,正好沐青霜在大罵賀征白眼兒狼,只聽得她抿唇忍笑,心中大呼意外。 向筠畢竟是過來人,這幾日下來漸漸也回過點味,總覺賀征這次回來后,種種言行都在向沐家——尤其是向沐青霜——低眉順目地示好。 那種笨拙到不仔細根本不會察覺的示好,絕不是什么“異姓兄長”的親近,更像是拙舌的愣頭少年郎面對心上人時礙口識羞的模樣。 可沐青霜這頭卻似乎全然放下了年少時的種種,面對他時不但再無從前那熱烈坦蕩的情意,甚至連怨恨都沒有一絲—— 這種平靜對賀征簡直是滅頂之災,根本一點希望都看不到了。 此刻眼見沐青霜理智全無地突然對著賀征大吼大罵,向筠雖不太清楚兩人緣何爭執,卻并不覺擔憂,反倒覺得這倆人似乎有點柳暗花明的意思。 畢竟,以沐青霜的性子,若當真認定賀征做了什么十惡不赦的錯事,此刻就絕不會只是站在這里指著他罵,早該提刀將他剁成rou蓉了。 里頭的沐青霜終于罵得累了,轉頭招呼門外的丫頭進去扶自己回屋,卻意外瞧見嫂子在門口偷笑。 “嫂你怎么回過來?”沐青霜余怒未消地搭著小丫頭的手臂走出來,對向筠道,“什么事兒也沒有,你歇著吧?!?/br> 向筠忍笑道:“身上有傷,動那么大氣做什么?若阿征做錯什么,你跟嫂說,嫂立刻叫人來將他綁了掛你院子外頭去?!?/br> “誰要看他掛我院子外頭了!”沐青霜怒聲一哼,回頭瞪向賀征,兇巴巴道,“你個白眼兒狼!二十四個時辰之內都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不要跟我說一句話!不然我砍死你!當、場、砍、死!” 撂下這飛天玄黃的狠話之后,沐大小姐在丫頭的攙扶下,忍痛邁著大步回自己院子去了。 留下一個忍俊不禁的向筠,與一個面色慘青、手足無措的賀征。 “她答應我聽了不會生氣,我才說的?!辟R征對向筠投去求助的目光,嗓音低低,小孩兒告狀似的。 向筠噗嗤一笑:“姑娘家就是這樣的啊。她說不會生氣你就信?” 不知為何,向筠瞧著他此刻的眼神,莫名就想起了阿黃被沐清霓教訓后那種蔫頭耷腦的模樣。 真是可憐喲。 第29章 待沐青霜回到自己院子時,見桃紅與沐青霓正在院門口“纏斗”,旁的幾個丫頭都在一旁小聲幫著勸。 “頭頭,這么晚了你還往哪兒去?”沐青霜疑惑地盯著沐青霓。 一聽沐青霜的聲音,沐青霓立刻結束和桃紅的僵持,大聲道:“我聽說你同賀阿征吵起來了,想說過去幫你呢,紅姐不讓!” 畢竟桃紅是近身照顧沐青霜十幾年的大丫鬟,沐青霓對桃紅還是比對旁人多那么一絲絲兒敬重的。 “我有那么沒用?吵個架還要你幫?”沐青霜“呿”了一聲,慢慢走過去,在她頭頂上一通揉,“趕緊回去睡覺?!?/br> 沐青霓兩腮一鼓一鼓跟小金魚兒似的,跟在她身后嘟囔:“我可不是瞧不起你額意思啊。若你和旁人吵架,那我就不擔心??赡闶峭R阿征吵,我當然怕你吵不贏啊?!?/br> “憑什么我連個白眼兒狼都吵不贏了?”沐青霜扭頭,忿忿不平地瞪她。 沐青霓摸了摸鼻子,噘著嘴小聲道:“我瞧著你總舍不得罵他……我小時候瞧見的?!?/br> 沐青霜怒嗔杏目:“你也說那是你小時候了,如今我可舍得得很!方才就將他罵得狗……” 她本想說“狗血噴頭”,突然又覺得這么說好像把自己給罵進去了,于是冷不丁改了口,“將他罵得狗一樣!不,比你罵阿黃還兇!” “哦,厲害厲害,”沐青霓敷衍地給她拍拍手,歪著腦袋湊過來,“你為啥事罵他?他干嘛了?” “你小孩子家家打聽這么多做什么?”沐青霜色厲內荏地橫她。 “好好好,不打聽不打聽,我回屋睡覺?!便迩嗄夼滤延嗤鲎约侯^上,趕忙嘿嘿干笑著跑回寢房去了。 **** 沐青霜打小是個夜貓子,若在往常,她這會兒必定還精神奕奕的??涩F下畢竟有傷在身,方才又發那么大一通脾氣,此刻竟就有點懨懨的倦意,倒也沒精神再追著沐青霓瞎鬧騰。 這幾日她還不方便沐浴,桃紅便仔細替她擦了臉和手,又端來熱水給她泡腳。 “……青霓小姐畢竟還是孩子,急起來就不大分得出輕重的。我是怕她為了護著你,無意間說了什么過激的話,反倒讓場面更僵,這才攔著的,”桃紅好笑地搖了搖頭,“大小姐的脾氣我還不知道么?只有被小事惹到才罵人,若是大事,那直接掄拳頭開打,能動手就不會動口的?!?/br> 沐青霜閉目將頭靠在椅背上,唇角略揚:“也就是你,若是旁人攔她,她早一蹦三尺高了?!?/br> “大小姐也別動氣,家里的事再急,若不先安心將傷養好了,許多事也做不成不是?”桃紅抬起頭,心疼地望著她勸道,“同賀將軍吵一頓也吵不出個子丑寅卯,倒把自己累著了?!?/br> 當初利城那頭派人來通知沐武岱的事情時,桃紅正在向筠跟前幫著看顧沐霽昭,因此多少知道點。 “是是是,我會乖乖養傷,不會瞎折騰的,紅姐別擔心,”沐青霜軟綿綿打了個呵欠,苦笑,“我就是為著家里的事心頭起急,那白眼兒狼口沒遮攔正好撞我氣頭上了?!?/br> 方才氣急敗壞,一則是聽不得賀征用那般平靜的措辭將自己的父親描述成個投機政客;二則也是因為他所說的事到底關系著整個沐家,她不敢輕易做決定,又急又氣之下便遷怒到他頭上了。 以往她的父兄一直將她護得很好,從不讓她沾染太多臺面下的手段。他們攬下了陰暗的那一面,將所有光明坦蕩的底氣全留給了她。 可也因為這樣,她對權力背后的暗流與角力從來一知半解,并不懂得該如何應對抉擇。哪怕大哥已經借賀征的口將路指給了她,她還是怕自己做出錯誤的決定。 站在沐家生死存亡的當口,前路也被指得明明白白,她依然舉棋不定。她不太喜歡這樣的自己。 其實方才對賀征的遷怒,多少也是有點對自己不滿的緣故。 不滿于自己從前對這些事太不上心,以致如今在這緊要時刻,竟沒有足夠的能力一間扛起沐家頂上這團烏云。 **** 整個通夜,沐青霜一直時夢時醒,腦子里總有許多凌亂到叫人著急的場景,交錯蕪雜理不出個頭緒,比打了場大戰還累人。 折騰到天光熹微時,她疲憊得不行,總算徹底沉入黑甜。待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身旁的沐青霓早就沒影兒了。 喚來桃紅幫著起身梳洗后,沐青霜覺得肚餓至極,便叫了個丫頭扶著,往廚房去尋吃的。 廚房這會兒已在準備午飯要做的菜了,掌勺的蔣師傅便打趣她:“大小姐這頓算是吃的早飯,還是吃的午飯?” “可以算是‘晚早飯’,也可以算是‘早午飯’?!便迩嗨χc他抬杠,睜大了眼兒四下尋摸著有什么是可以立刻吃的。 蔣師傅道:“早晨給霽昭小少爺蒸的牛乳饅頭還有剩,要不熱兩個,給大小姐將就先墊墊?” “瞧我這大小姐慘的,撿霽昭剩下的饅頭吃,還只能吃倆?這事兒也太荒唐了?!?/br> 她忽然板起臉,驚得廚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緊張兮兮地看著她。 在眾人的惶恐中,沐青霜嚴肅地伸出三根手指:“我要吃三個才行?!?/br> 眾人被她這故意嚇人的大喘氣鬧得哭笑不得,蔣師傅也搖頭笑著吩咐幫廚小廝取了三個牛乳饅頭來隔水熱上,又現做了幾個rou餡兒的茄盒。 為了給沐青霜進補,灶上小砂罐里的芙蓉菌菇燉鴿子湯已熬了整夜,這會兒正小火煨著,配牛乳饅頭也剛好。 沐青霜懶怠再端到飯廳去吃,索性叫丫頭直接盛了一碗鴿子湯,就擺在廚房角落的桌上。 她慢條斯理地喝著湯等饅頭,順口與大師傅閑聊:“老蔣啊,我瞧著你那茄盒是不是備少了點兒?還不夠一桌人吃的?!?/br> 蔣師傅拿小鏟子將一面烙香的茄盒翻過來,樂呵呵解釋道:“這不是中午的菜色。原是少夫人吩咐早上做給賀將軍的,他急著趕去利城處理公務,起身梳洗過后也沒功夫坐下來慢慢吃,拿了兩個叼嘴里就走了?!?/br> 沐青霜“哼”了一聲,恨恨嘀咕:“白眼兒狼真能吃,一口叼倆,噎不死他?!?/br> “這還叫能吃???那么大個兒的小伙兒,早上就墊倆茄盒哪夠?霽昭少爺都比他吃得多?!笔Y師傅笑道。 沐青霜垂下眼簾,拿小匙將碗里的鴿子腿兒戳來戳去:“阿黃都比他吃得多呢。餓死最好?!?/br> **** 午后難得天放晴,沐青霜叫人搬了小躺椅,擁著薄薄錦衾在中庭花園里曬太陽打盹兒。 一夜沒睡好,她這會兒困得手腳發軟,腦子卻總停不下來,閉上眼就是一團亂麻繞來繞去。 聽到有淺輕腳步聲靠近,她倏地睜開眼扭頭,見是向筠,便懶搭搭扯出個笑臉,嗓音慵懶輕軟:“嫂,找我呢?” 見她醒著,向筠走過來將小手爐塞到她懷里,又讓人給自己取了根雕花圓凳來,順勢坐在她身旁。 姑嫂二人在冬日午后的陽光里相視一笑,雙雙皆有淡淡苦澀疲憊,卻有帶著些許相互鼓舞之意。 沐武岱與沐青演都被扣在欽州,眼下家中所有人都指著她們倆了。都得扛住,誰也不能泄氣。 “你大哥托阿征帶的話,你考慮得如何?”向筠柔聲開口。她問的自是要不要交出暗部府兵的事。 沐青霜抱緊懷中的暖手爐,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仰面看著頭頂湛藍的晴空:“嫂,事情太大了,我不敢決斷……我是不是很沒用?” 她怕啊。 暗部府兵交出去,就等同于沐家自斷了一臂。若趙誠銘買這個賬,就此將她父兄輕輕放過,那還算值得;倘是趙誠銘打定主意要將沐家趕盡殺絕,沒了暗部府兵的沐家只會更加被動。 她不擅這種權謀之事,實在不敢妄斷趙誠銘的意圖。 “沐家大小姐能是沒用的?若不是有你這顆小定心丸在,你當我這時笑得出來???”向筠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輕笑寬慰,“我一向只管家中事,也幫你拿不出個準注意。要不你還是再好好同阿征商量商量?” “我同那白眼兒狼商量個……”沐青霜腦中驀地靈光乍現,趕忙將那個粗魯字眼憋了回去,訕訕撓了撓額角,“好像是要請他幫個忙?!?/br> 向筠見她像是突然有了點頭緒,趕忙問道:“你想怎么做?” “嫂,你還記不記得他說過,爹那邊被趙誠銘看太嚴,誰也見不著?” 向筠點點頭。 “可大哥只是被牽連的,看守得沒那么緊,朔南王府的說法也只是‘暫時扣留’,”沐青霜拿掌心頻頻輕拍著自己的腦門,有點懊惱,“我這豬腦子,怎么早沒想到呢!既汾陽郡主有法子安排賀征見到大哥,一定也有法子安排別人見到大哥啊?!?/br> 向筠恍然大悟:“可家里人如今連出入循化都是個難題,更別想出利州道了。若不,請阿征再跑一趟?” “賀征去不合適,”沐青霜一口否決,眼珠子轉得飛快,“我猜,利州那頭肯定有趙誠銘的人,只要賀征有異動,弄不好就要給人抓到把柄?!?/br> 趙誠銘將利州主事權交給賀征暫代,又同意由他親自監管沐家,并不表示對他完全信任。不過是因為他手里有灃南賀氏這張底牌,趙誠銘輕易不敢動他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