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此令一出,對循化沐家近乎軟禁的監管就顯得毫不起眼,悄無聲息就將沐家從風口浪尖摘了下來。 沐青霜側身躺在錦墊上,緊了緊身上的薄被,輕聲道:“嫂,若回來接手暫代利州、監管咱們家的是旁人,只怕此刻咱們外頭就是重兵把守?!?/br> 若是那樣,即便消息被壓下,滿循化城——甚至整個利州的人——都會忍不住對沐家心生揣測與猜疑。 所謂眾口鑠金,到時沐武岱的罪名不實也會被說成真,整個沐家也會跟著陷入百口莫辯的艱難處境。 “這是眼下咱們能得到的最好結果,”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氣,對向筠綻出一個安撫的淺笑,“賀二哥已盡力了?!?/br> 早前向筠是在氣頭上,什么也聽不進去。此刻聽沐青霜這樣一剖析,什么道理都清楚了。 向筠對賀征執了歉禮:“阿征,早上是大嫂莽撞了,還望你……” “大嫂不必見外,我……”賀征趕忙制止了她,卻又一時語塞,實在說不出什么漂亮話,只能訥訥垂下眼簾,“都是我該做的?!?/br> 向筠望著他,帶笑的眼中浮起淺淺淚意。 沐青霜恍惚一笑,垂眼看著地墊上的織錦紋樣,心中也是感慨萬千。 賀征打小就不是巧言令色的性子,無論他為旁人做了什么,從不會掛在嘴邊邀功。哪怕別人誤會甚至無辜被遷怒,他也很少辯解。 如今五年過去,哪怕他已算得羽翼豐滿、位高權重,骨子里的許多東西仍舊如初。 她很慶幸,自己年少時曾傾心過的,是這樣好的一個人。 **** 因沐青霜與向筠對前線的事所知不多,為使她們能稍稍捋清事情的前因后果,賀征便將自己知道的一一向她們說明。 “……事發當晚,主力部隊正強渡瀅江,江右只剩沐伯父、大哥及汾陽郡主留守殿后,”賀征頓了頓,有些無奈地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分別在三鎮扎營,中間兩兩相隔一二百里,因此大哥與汾陽郡主都說不清楚當夜究竟是怎么回事?!?/br> 向筠手執長柄茶勺,往他面前的黑瓷小盞里添了茶湯,回頭看了沐青霜一眼。 斜身側躺在地墊上的沐青霜微微蜷縮,秀眉輕蹙:“你從江左趕回欽州后,見過我大哥和我爹?” 無論誰說破天去,沐青霜都不信她爹會臨陣脫逃。 她心中認定她父親絕對是被人下套扣了冤枉帽子,只是眼下她所知太少,一時理不出這圈套的頭緒罷了。 “我只在汾陽郡主的協助下潛入朔南王府見過大哥一面,他確實不知詳情。沐伯父被羈押后,朔南王指派了親信看守,便是汾陽郡主也無法安排我與沐伯父見面?!?/br> 賀征征雙手捧過黑瓷茶盞,對向筠頷首致謝后,又看向沐青霜。 “看守者里有我母親昔年的舊屬,我托他偷偷帶話給沐伯父詢問詳情。沐伯父許是出于謹慎,對當夜之事避而不談,只讓他回話給我,讓我盡快通知你,萬勿輕舉妄動?!?/br> 此時正值復國之戰的收尾階段,朔南王趙誠銘可謂民心所向,聲望如日中天。 在這個節骨眼上,即便沐武岱真是被冤枉的,只要沐家拿不出能還他清白的鐵證,就絕不能跳出來與朔南王府硬碰硬叫板。 事情撲朔迷離,明面上趙誠銘又沒有立刻要置沐武岱于死地的舉動,連帶對沐家也是留了幾分余地的。 若這時沐家貿然高高跳起,不但要惹來天下人的撻伐,還給了趙誠銘一個絕佳的由頭,順勢就能將沐家連根拔。 對此沐青霜先前就想得很清楚,倒也不需誰再多言勸說。 眼下她心中最最迫在眉睫的,是另一件事。 **** “沐家人被就地圈禁在循化,不得隨意出入,”沐青霜從小軟枕中抬起頭,回眸看向賀征,“那我林子里的暗部府兵怎么辦?兵不可常年無將的?!?/br> 雖說她才帶人殲滅了一大隊越山而來的紅發鬼,可誰也不知他們是否還有后手。 沐家的暗部府兵絕不能撤出金鳳山,若沒了這道血rou屏障,紅發鬼國就可大搖大擺直殺循化。 循化一亂,只怕整個利州都不得安寧。而利州不穩,前線就會受影響,到時說不得要被偽盛朝反撲。 沐青霜的這個問題似乎讓向筠想起了什么,她抿了抿唇角,輕聲道:“既如此,阿征這頭能不能……” “絕對不能,”沐青霜猜到大嫂想說什么,一口否決,“就算賀二哥放水讓我回金鳳山,我也不可能像以往那樣長期留在山里。否則被趙誠銘知道了,連他都得被裹進來?!?/br> 沐家眼下動彈不得,惟有靠賀征庇護一二。若再連累賀征也卷進這件事里,沐家就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這事,大哥說……”賀征哽了哽,舉起茶盞抿了一口后,頗有些心虛地轉開頭,后半截話像在嘴里滾了一圈,含含糊糊,叫人根本聽不懂他說了些什么。 沐青霜眉頭皺得緊緊的,疑惑扭頭看向自家大嫂:“嫂,他被熱茶燙壞舌頭了?” 向筠覷了賀征一眼,見他突然坐姿緊繃、扭頭面朝窗戶,忍不住噗嗤輕笑出聲。 “慫什么呢,阿征?早上跟我說這事的時候,不還理直氣壯、條理分明么?” 大約是沐青霜舉重若輕的從容感染了向筠,此刻她鎮定下來后,整個人就和緩許多。 賀征一徑看著緊閉的窗戶,像是能從那上頭看出一朵花兒來:“請大嫂……替我轉述?!?/br> “賀二哥,你這什么毛???”沐青霜愈發疑惑了,“我人就在你跟前,你讓嫂轉述個什么勁?” “早上他一說完,我就氣得叫人將他打出去了。我猜他是怕再說一遍,又要再挨你頓打,”向筠笑嗔著翻了個白眼,“他說,你大哥的意思是,讓你將沐家暗部府兵交出來,直接歸進利州官軍序列?!?/br> 向筠從來只管家事,對沐家在軍政上的事務所知甚少。在她看來,交出暗部府兵無疑于沐家自廢手腳,她實在不敢相信這是沐青演說出來的話。 將沐家暗部府兵交給官軍?對于大哥的這個意見,沐青霜十分不解。 沉吟半晌后,她再度看向賀征。 賀征雖沒有回頭看她,卻明顯知道她正看著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笨嘴拙舌地強調:“真是大哥說的?!?/br> “我沒有不信你,也沒力氣發脾氣打你,”沐青霜笑了笑,“只是這事情太大,我一時不敢決斷?!?/br> 聽她沒有懷疑自己的意思,賀征松了一口氣,這才扭回頭看著她,緩聲道:“不急。我得去利城處理些事,大約兩三日再回循化來。你先養傷,順便再斟酌,等我回來時咱們再商量這事?!?/br> 沐青霜愣愣地點了點頭,總覺得他的措辭十分別扭。 他如今執掌利州軍、政大權,按理該在利州的督軍府內長住,就像她父親從前那樣。 “你回什么來?眼下利州所有事都歸你管,監管沐家只是你的職責之一,明明你長住利州才更方便?!?/br> 沐青霜頗為耿直地瞪了他一眼:“你放心,既我爹托你帶了話,我就不會亂來,更不會陷你于不義?!?/br> 賀征被她話里話外趕人的意思慪到,委屈得那叫一個不行:“誰怕你亂來了?我沒那么想?!?/br> 見他眼神突然變得可憐巴巴,沐青霜反省了一下自己先前的態度,也覺得語氣措辭沖了些,便軟了點聲氣:“我的意思是,家中的事我和嫂穩得住,你沒必要兩頭跑太勤。若有事,叫人傳信不就成了?” 向筠也覺得沐青霜這話頗有道理,跟著點頭勸:“利城到循化怎么也二三十里,阿征你也不是鐵打的,自己也該顧惜著些?!?/br> 以往沐武岱坐鎮利城督軍府時,遇有正事要忙時,三五個月才回來一趟都是有過的。 賀征眼神驀地執拗,先看了向筠一眼,又悶著張臉與沐青霜大眼瞪小眼。 沐青霜不太懂他在犟什么,忍不住撓了撓頭。 見氣氛不對,向筠站起身走到窗邊,略打起簾子喚了外頭的人替沐青霜端藥來。 等沐青霜喝過藥后,便起身整理好衣衫,打算與向筠一起送賀征往利城去。 不過她身上的傷實在是疼,也沒法將人送到大門口,只是意思意思送到中庭。 “賀二哥,你自己在利城要多保重,”沐青霜道,“若缺什么,叫人給家里捎信來就是?!?/br> 其實她這話也就是順嘴這么一說。 雖賀征眼下只是“暫代”利州都督之責,那也實打實是整個利州的最高主事者,還能缺什么? 沐青霜一腦門子事,客套完后就搭上了桃紅伸過來的手,只等賀征說完告辭,她就可以回自己屋里躺下了。 哪知賀征非但沒有立刻告辭的意思,反倒不高不興地悶著臉:“說了半天,你的意思就是叫我滾去利城別回來了?!?/br> 他說這話時,語氣里委屈與控訴兼有,讓人不心生不忍。 “話也不是這么說的……” “我偏回來!明日就回來,跑死三匹馬也要回來,”賀征像個倔強少年般執拗地輕瞪著她,“你自己親口說過這也是我家,憑什么不讓我回?” 說完,朝向筠執了辭禮,氣鼓鼓地轉身走了。 沐青霜目瞪口呆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半晌后茫然與向筠對視:“他怎么……” 一副跟媳婦兒頂嘴的架勢? 第26章 雖沐青霜與向筠都覺賀征態度古怪,卻也只是相互嘀咕了片刻就沒放在心上了。 畢竟眼下沐家正逢多事之秋,她倆需要考慮的事情多著呢,賀征方才那突如其來的小別扭實在……不是那么緊要。 “萱兒,你先回屋躺下,”向筠道,“我得將本家幾位長者請過來,商量一下這事怎么跟族中宗親說清楚?!?/br> 沐青霜點點頭:“家中的事就嫂你多費心些,我得捋捋的外頭的事?!?/br> 這幾年每逢沐武岱與沐青演不在家時,姑嫂二人也是這樣合作無間,倒也無須多說什么過場話,各自都很清楚自己該擔哪頭。 沐青霜喝的湯藥中有鎮痛助眠的藥材,回房后就有些暈乎乎昏昏欲睡之感。 桃紅小心地替她除去衣衫,重新在她傷口上抹了一遍藥膏后,她便迷迷糊糊陷入半夢半醒中。 她夢見自己的父親,便著急地上前追問:“爹,主力渡江那夜究竟發生了什么?是有人栽贓陷害、憑空污蔑,還是你中了別人圈套,被趙誠銘拿到了什么把柄才束手就擒的?” 夢中她的父親沒有回答的,只是悲傷又期許地望著她。一直望著她。 之后,她又夢到兄長沐青演。 沐青演說:“萱兒,把暗部府兵交出去?!?/br> 沐青霜有些起急了:“那你總得告訴我是為什么吧?若交出去就能救出你和父親,那我立刻就交!可若交出去后趙誠銘還是咬著不放,那咱們就是自斷了手腳,只能站著挨打了呀!” 結果夢里那個沐青演就是混蛋兮兮的車轱轆,只會翻來覆去說叫她交出去,也不告訴她是為什么,急得她抬腳就要踹人。 腳下一蹬,身上的傷口被扯痛,沐青霜就醒了。 她迷迷瞪瞪扭頭看向窗戶,床邊卻倏地站起個人來,驚得她一腦門子冷汗。 “大小姐身上松些了沒有?” 沐青霜這下是徹底醒了,沒好氣地朝桃紅翻了個白眼,心有余悸跳得砰砰砰。 桃紅見她額角有薄汗,趕忙去外間架子上擰了帕子,仔仔細細替她擦了臉,口中道:“早上我就走開那么一會兒,大小姐就逞強跑出去,傷口都扯著了!” 于是方才桃紅就趁她睡著時在床前的地上鋪了厚墊子,坐在那兒守著。 沐青霜被她念叨得發笑,終于開了口:“紅姐,我沒那么嬌氣,外傷而已?!?/br> 才剛睡醒,她的嗓音里透著點慵懶無力的沙啞,格外惹人心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