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沐青霜忍痛套上寬袖的衫子,罩了有一圈兔毛領的桃花色重云錦大氅,在沐青霓的攙扶下艱難步出自己的院子。 沐青霓小心翼翼護著她,口中自責道:“早知道我還是該聽嫂的,不說給你聽了……” 沐青霜沒吭聲,忍痛忍到額頭薄薄沁出汗來,就這么一步步挪到自家大門口。 向筠見她出來,跺腳急道:“誰讓你出來的!回去躺好!” 沐青霜見她眼眸被淚洗得水盈盈,就知事情絕對不止是“賀征堅持要見自己”這么簡單。于是緩緩對向筠搖了搖頭,邁過門檻走了出去。 沐青霜在沐青霓的攙扶下,站在自家臺階上,一眼掃下去就見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人,以及快排到自家牌坊那頭的圍觀人群。 “你倆干嘛呢?還不住手?” 她中氣不足,嗓音淺淺,似鵝毛雪片輕飄飄,沒什么氣勢。 纏斗中的賀征與令子都卻像是突然接到鳴金收兵的指令,雙雙收了手,齊齊轉頭看向她。 賀征未著戎裝,一襲素青錦袍氣派卓然。 五年不見,他的五官、氣質成熟許多,在時光里淬煉出一種莫名的端肅威嚴,只那對湛湛桃花眸還依稀有點少年時的影子。 他仰頭看著突然出現的沐青霜,眸底忽地漾起帶了點怯意的欣悅。 “我……”他清了清嗓子,“我回來了?!?/br> 第23章 在赫山講武堂的最后一年,十六歲的沐青霜每每躺在學舍的床上,身體因為白日里的實訓疲憊到極點,腦子總也停不下來。 一閉上眼,就會想象出許多與賀征重逢的場面。 剛開始,她想,或許二十年三十年后才能再相見吧?那時的她與他都已人到中年,各自有該了不同的人生,也有了比年少時更加疏闊豁達的胸懷。那樣的話,她與他就能相視一笑,把酒言歡,云淡風輕憶起少年事。 后來,她漸漸開始生出后知后覺的憤怒。她又想,或許十年后再重逢會更好。二十五六歲正是當打之年,她就能有力氣拎著長刀追著他砍上半條街,用最臟最臟的話來罵他,將離別時沒來得及出口的惡氣狠狠砸他臉上。 過了一段時間,那種憤怒又變成了委屈與不甘。她在心中惡狠狠地想,將來定要尋到個世間最好的兒郎。成親時發給賀征的請柬她要親手寫,用金粉丹砂做墨,來一段比傳世辭賦還要華麗的邀請詞?;槎Y當日紅妝十里、錦繡繞街,她就用自己最好最好的模樣,牽著最好最好的兒郎,走到賀征的面前。 可很久以后的某個夜晚,她閉上眼,看到自己白發蒼蒼,穿過洶涌的人海與同樣白發蒼蒼的賀征擦肩而過,輕聲說一句,“賀二哥,許久不見,別來無恙”,然后,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漸行漸遠。 十六歲那年的少女心事,就是這樣兜兜轉轉,陰晴不定,喜怒無常。 離開講武堂回來接掌暗部府兵的這四年,她在山中的日子多些。每日練兵、布防、巡山,有時追追兔子獵獵大雁,沉靜平和、踏實充盈,漸漸便很少再有這些念頭了。 有時她也會想起賀征,想起總角稚齡到清澈年少時的相識相伴。心底卻只是遺憾一嘆,帶著淺淺的酸軟與柔暖,末了對月輕笑,邀青山同醉同眠。 到了此刻,沐青霜看著家門口臺階下這個有些陌生的賀征,她發現自己心中十分平靜。 沒有任何起伏,只是平靜。 她想她是真的放下了。 絕不是十五歲那年月夜分別時在嘴上說的放下,而是在漫長時光浸潤下,看了幾回青山白頭,經了無數花開花落后,在心里放下了。 沐青霜眼底帶起淡淡的笑,輕輕抬手示意:“賀二哥,請?!?/br> 平靜有禮,仿佛面對一個遠方來客。 賀征眼中那點欣悅的光亮瞬間熄滅,薄唇緊抿,看上去莫名有些倔強,又有點委屈。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冷冷瞥了令子都一眼,拾階而上。 不知為何,沐青霜突然有點想笑。 這樣的賀征,似乎比方才多了一絲年少時的影子。 “嫂,有什么事進屋說,”沐青霜轉頭看著向筠,輕聲道,“父兄不在,家中事自該由我與你分擔,不必因為憂心我的傷勢就瞞著?!?/br> 沐青霜很清楚,向筠掌沐家事多年,性子和善大方,行事利落穩妥,絕不是什么柔善可欺、扛不住場面的人。今日她竟哭了,還方寸大亂地出昏招叫來了令子都幫忙擋人,那必定是出了大事無疑。 向筠見瞞不住,便點了點頭。 “頭頭,你帶人去請街坊鄰里都散了,”沐青霜又回頭對沐青霓眨眨眼,“是請,不是轟?!?/br> 被一眼看穿的沐青霓無趣地撇撇嘴:“好吧?!?/br> “子都,若你不急著回營,就一起進來喝茶?!便迩嗨谥姓f得客氣,眼神卻帶著淡淡的威壓。 這顯然是對朋友的態度。 令子都當年接受了沐青演的點將進了利州軍后,被分配在循化營,駐地就在循化城西郊。 這幾年沐青霜在金鳳山里的時間多些,兩人并不常見面。但有幾回令子都奉命剿山匪時,沐青霜曾策應過他,勉強也算有過并肩同袍之誼。偶爾沐青霜從金鳳山回來時,也會叫人請令子都回來吃飯喝酒、閑敘近況。 四年下來,兩人之間的交情雖稱不上如何親密,但總算比當年在赫山求學時要熟悉多了。 正踏上最后一階石階的賀征頓了頓,腳步重重的。 令子都撣了撣衣擺,輕笑著走上臺階,語氣熟稔:“既是請人喝茶,眼神就不要那么兇?!?/br> “待會兒再跟你算賬?!便迩嗨浜咧闪怂谎?,握住了向筠伸來的手。 賀征再度愣了愣,徐徐垂眸將自己伸到一半的手縮到背后。 **** 其實在沐青霜被送回家的前一日,州府利城就來人傳話給向筠,說沐武岱在復國之戰中有臨陣脫逃之嫌,已被朔南王下令羈押候審,利州軍主帥印被暫時沒收,不日將有新的主官前來接手暫代利州軍政事務。 非但如此,同在前線的沐青演也被牽連,手中十萬兵馬暫交欽州軍副將敬慧儀代管,沐青演本人則被扣留在欽州朔南王府“做客”。 這消息對向筠來說宛如晴天霹靂,可她還沒亂了方寸,叮囑約束家中所有知情者秘而不宣,日常一應行事照舊。 向筠根本不相信自家公公會做出臨陣脫逃之事,心中認定這是朔南王府“兔死狗烹”的陰謀,打算讓人去金鳳山將沐青霜叫回來商量對策。 畢竟沐家世代從戎,沐武岱更是十六歲就領軍,雖不敢說百戰百勝,卻也是利州人人豎大拇指的“沐都督”。 哪知次日沐青霜就一身是傷地被賀征抱了回來。 這些年賀征與沐家從未斷過音訊,時常托人送回書信餉銀。那些信沐青霜不看,都是由向筠經手。 因中原戰事一直很激烈,賀征的處境顯然也并不是十分安穩,捎回來的信通常只有短短幾句,報平安、問候家中眾人,偶爾簡述兩句自己的近況。 與沐武岱、沐青演出征時捎回來的信沒什么兩樣,就仿佛他真的也是一個出門在外的沐家兒郎。 因為這些信,雖他離開已有五年,向筠心里依然將他看做一家人的。 本來向筠瞧見抱著沐青霜回來的人是賀征時,還想著既沐青霜受傷又昏迷,那至少可以與賀征先商量著。 哪知賀征就是那個被派來接手暫代利州軍政事務的人。 他非但奉命來接手暫代利州軍政事務,還要將循化的沐家主宅納入監管,如今沐家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名下府兵——想要踏出循化城半步都得需他首肯,若違令強闖,可就地格殺。 靜靜聽著向筠抹淚說完事情始末,沐青霜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嫂,我餓了。你幫我煮個馬蹄排骨粥好不好?廚房的人沒你煮得好?!?/br> 向筠知道她這是要將自己支走,便擦干眼淚站起身來。 “瘋子都,你去幫我大嫂削馬蹄,好好練練你的刀功?!便迩嗨謱α钭佣嫉?。 若不是場合不對,令子都怕是要大笑著捶她。 令子都有些擔心地看了她一眼,見她態度堅決,便嘆息著點頭應下,隨向筠一道退出了正廳。 **** 沐青霜輕攏大氅窩在主座上,恍恍惚惚看了左手邊客座上的賀征。 她想象過無數種與他重逢的場景,卻沒有哪一種是今日這般情形。 “難怪大嫂那么生氣,”她淡淡勾起唇角,眸底卻空空蕩蕩沒有笑意,“不管怎么說你也吃了沐家十年米糧。如今這種種,怎么看怎么像白眼狼?!?/br> 賀征發惱似地站了起來:“大嫂在氣頭上不能信我也就罷了,你也不信我!” “吼什么?”沐青霜輕描淡寫掠他一眼,“大嫂將你打出去你都能受著,我才說你句白眼狼你就受不了?” 賀征喉頭滾了滾,默默坐了回去,嘀咕道:“受不了?!?/br> “賀征,接手暫代利州軍、政這事,是趙誠銘指定交給你的,還是你自己要求的?” 這個答案對她很重要。 若是前者,那么賀征就已是趙誠銘的人;若是后者…… 賀征與她四目相接,嗓音輕?。骸拔易约阂蟮??!?/br> “多謝賀二哥?!便迩嗨L吁了一口氣,閉了閉眼。 若是旁的人來接手此事,沐家主宅此刻怕是已被重兵包圍。 “趙誠銘肯同意將這事交給你,想來是問你要了代價的吧。你用什么跟他換的?”她望著賀征,多少是感激的。 這幾年她雖從不看賀征捎回來的信,卻也從大哥大嫂口中聽得不少關于他的消息。 他不但逐漸收攏灃南賀氏當年舊部與臣屬,也憑著自己在中原戰場的赫赫功勛得到了不少人的擁戴,前路璀璨可期。 這樣的賀征,原本沒必要攪和到利州這攤子渾水中來;他主動向趙誠銘要求來接手暫代利州,是為了保護沐家。 “也沒……”見沐青霜橫了自己一眼,賀征急急收住敷衍之詞,清了清嗓子,垂眸應得規規矩矩,“只是答應他,將來論功行賞時,我只領食邑,無封地?!?/br> 沐青霜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問:“趙誠銘的意思是,要你將沐家人就地圈禁?” “我接到的令只是暫時監管,眼下沐伯父的事并無確鑿定論,事情尚有余地,”賀征抿了抿唇,偷偷摸摸覷了她一眼,“咱們家最好不要輕舉妄動?!?/br> 沐青霜緊緊攏著身上的桃花色大氅,腦子像小石磨一樣轉得飛快,并未留心到他口中黏黏糊糊的那句“咱們家”。 “我父親與大哥會被扣到何時?幾時會開審?由誰審?” 與向筠一樣,她絕不相信自己父親會臨陣脫逃。還是在復國之戰這樣緊要的關頭! 可她方才冷靜下來,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這消息若是在眼下這關頭傳了出去,舉國上下必定群情激奮,父親與沐家都將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 哪怕將來審出她父親是清白的,只怕沐家也再洗不干凈這盆污水。 “事情尚存疑點,待收復鎬京、初定新朝建制后,就會盡快開啟三司會審?!辟R征應道。 沐青霜暗暗咬牙,極力壓制著那股打從心底不斷上躥的寒意:“前線眼下是何形勢?什么時候能收復鎬京?” “主力已渡江,偽盛朝皇帝宗政暉已逃出鎬京,對方呈潰敗之勢,預計開春后就可收復江左三州及鎬京,最遲明年夏天就能開審?!?/br> 賀征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害怕什么,嗓音放得又輕又緩:“我已與汾陽郡主達成共識,盡全力將消息壓下,在三司會審之前這消息不會被外界知曉?!?/br> 五年不見,賀征不止樣貌、氣質成熟許多,嗓音也不再是從前那般冷漠疏淡的少年氣。 在時光的發酵下,他的嗓音已如窖藏多年的佳釀般醇厚,帶著一點沙啞。